“閣下,全國土地丈量已經引發許多不安,可否讓朝廷再緩緩。”


    “我不認為全國土地丈量有什麽錯。”


    “這……是沒錯,可是太多人感到極大不安。西部地區很多地方有人喊出要造反的話。”


    “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閣下,朝廷完成所有土地丈量,朝廷隻怕就不再需要元老院和人民院。以前就是朝廷權勢太大才導致元老院與人民院消亡。”


    這話讓憲政委員會主席馬克西米心中一震,他暫時不再說話,心中思緒湧動。羅馬共和製的基礎是公民,朝廷的執政基礎是稅收。提比略閣下就把納稅與公民製緊密結合在一起。公民擁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的同時也承擔起納稅的義務。在共和派最初的設想中,為了得到選舉權與被選舉權,人民應該對公民權有巨大的熱情。現實讓共和派看到了曆史重演,在公民權和被迫納稅之間,很多人選擇為了不納稅而放棄公民權。


    見馬克西米有些動搖,委員會的副主席繼續勸道:“閣下,在共和國末年,人民就是受不了沉重的稅收選擇後三頭。後三頭的獨裁是人民的選擇,他們寧願放棄自己寶貴的權力而換取安逸。我不反對土地丈量,我擔心這麽快完成土地丈量會讓皇權再次獨大。”


    晚上回到家,馬克西米吃完飯繼續考慮關於選擇的問題。他想從曆史中汲取經驗,從中找出光明的道路,然而曆史經驗總是那麽悲觀。這讓馬克西米更加鬱悶。左思右想,馬克西米去敲了女兒的房門。希拉看著頗為疲憊,父女兩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裏聊了起來。聽了老爹的懷疑之後,希拉並沒有露出為難,她問老爹,“不管是什麽製度,完成全國土地丈量有錯麽?”


    馬克西米也認為土地丈量沒錯,但是正確的事情未必能帶來好的結果,他就把自己的為難講給女兒聽。看著女兒一臉瞌睡的表情,馬克西米失望之餘還有點羞愧。自己身為父親卻得向女兒請教,實在是沒辦法讓人感覺到高興。


    希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說道:“父親,你不如去見見辦事處的李學長。他是專門從事政治方麵工作,大概會有他的看法。”


    馬克西米盡自己所能了解過大宋的製度,大宋繼承了中國曆史悠久的帝製。早在羅馬共和國鼎盛時代,中國同樣極為強盛。之後雖然也有起起伏伏,君主製度始終保持下來。到了大宋皇帝趙嘉仁時代,中國以驚人的速度變得極為強大,不僅打敗了宿敵蒙古,更把勢力遠遠擴張到歐羅巴來。


    東羅馬帝製擁護者們都以大宋為例,證明帝製比共和製有更大優越性,馬克西米並不是很想拜訪大宋負責政治的官員。


    希拉又打了個哈欠,“父親,我覺得你所說的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但是讓我說道理,我也說不出來。李學長在分析這等事情上很有才能,按他說的這叫邏輯什麽的。明天吧,我給你聯係。……呃……我去睡了。”


    第二天希拉早上就派人去聯絡李自然,李自然很快回話,願意和希拉的父親談談。希拉當天中午就和父親約好,晚飯時分李自然來了。希拉母親的手藝讓李自然大為稱讚,吃完飯三人就前往書房。馬克西米依舊找不到答案,隻能把心中的疑惑講了出來。


    李自然聽的認真,確定馬克西米說完疑慮這才說道:“閣下的想法沒錯,按照羅馬的曆史來看的確會出現強勢君主主導局麵,弱化元老院與人民院的局麵。”


    馬克西米有點意外,他以為李自然會表示反對呢。意外之餘,馬克西米又覺得不太舒服,他是想請李自然幫他指出方向,而不是來聽李自然的讚同。所以馬克西米試探著問道:“閣下,如果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共和製豈不是變成了給帝製鋪路麽?”


    “這是兩碼事。”李自然答道。


    希拉眼睛一亮,她之前就覺得老爹說的是兩碼事,隻是說不出為什麽是兩碼事。李自然的說法與希拉的感覺相同,希拉打起精神認真聽起來。


    “李閣下,這個怎麽講?”馬克西米也來了精神。


    “曆史上共和製被帝製取代是因為共和製解決不了問題。從格拉古兄弟開始,共和製有沒有努力自救過?我認為是有的。幹掉格拉古兄弟的是元老院的元老,馬略和蘇拉都想維護共和製,因為自家人被殘酷的清洗過,凱撒也不想血洗元老院。按照中國的話,禍起蕭牆之內,是元老院的元老們沒有能力承擔共和製的重擔,所以有能力承擔的人就站出來。馬克西米閣下,消滅共和製的皇帝都是在民眾們震天的歡呼聲中將皇冠戴在頭上的,民眾們歡呼的對象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元老,而是那個能幫助民眾解決問題的人。看到那個有能力解決問題的人掌握了權力,看到未來希望的民眾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發出歡呼。共和製被帝製消滅不是因為道德,而是因為共和製選出來的那些人的無能。無能就是原罪。”


    李自然的話說完,屋內陷入一陣沉靜。希拉垂下頭,嘴唇不自覺的緊繃。不止一次,希拉心裏麵咒罵過那些沒用的男人。如果那幫男人有用,希拉就不用這麽辛苦。李自然所說的就是希拉的經曆,一群沒用沒膽沒道義的男人們推諉責任,讓希拉不得不扛起責任來。所以希拉走到了今天的地位。如果沒有提比略閣下推動的共和製,希拉也走不到今天……


    此時李自然喘了口氣,繼續說道:“閣下,現在的元老院能有影響,是因為希拉這樣的元老站出來為東羅馬做事,並且真的解決了很多問題。之所以能重建共和製,是因為之前的東羅馬朝廷沒有能力解決問題,大家才不得不嚐試一下共和製的道路。如果你想讓共和製維持下去,不能靠帝製本身的衰敗,而得靠共和製自己的生命力。你看那些植物,不管生長在什麽樣的艱苦環境下,哪怕頭上壓著大石頭,照樣能夠鑽出縫隙,繼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這就是生命力。生命力就是不斷與困難鬥爭,進而拓展出更廣闊的的空間。希拉元老完成的就是這樣的工作,我可以負責任的說,如果沒有希拉元老,元老院大概就快關門了。”


    馬克西米也不經意的繃緊嘴唇。他並沒有因為李自然的話而生氣,李自然所說的這些與提比略閣下規劃共和製的時候所期待的方向完全相同。兩人的不同之處隻是李自然冷酷的認為共和製勝利的原因隻有‘夠強’,提比略閣下則更傾向於宣傳共和製在道德上的高度。


    除了這個巨大分歧之外,其他的反倒很類似。提比略閣下認為共和製可以推選出非常優秀的元老,由這些優秀的元老帶領共和製走向複興,進而帶來整個東羅馬的複興。基於這樣的理念,提比略閣下甚至向馬克西米承認他自己對希拉的看法大錯特錯。讓提比略閣下這樣的學者如此坦率承認自己錯了是非常困難的,很多時候最無情最清楚的現實也未必能讓他們承認自己錯了。提比略閣下的承認是因為希拉證明了她才是提比略閣下期待的那樣的元老,提比略閣下為了共和製才承認自己錯了。


    想到這些,馬克西米心中一陣不安和不忍。李自然的話與提比略閣下的期待其實差不多,他們都認為共和製需要努力靠自己。馬克西米忠於共和理念,他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努力為那些優秀的共和者們效力。當這位有可能的領導者是自己的女兒之時,馬克西米又不忍又不安。


    別人家的孩子怎麽經曆磨難,馬克西米也不會真正心疼。他甚至會革宋英雄承受的磨難,等英雄們九死一生的獲得最終勝利之時,他要為之歡呼。可自己心愛的女兒別說承受那樣的磨難,哪怕是掉根頭發都會讓馬克西米心疼不以。將自己的女兒奉獻上共和製的祭壇,光是想想就讓馬克西米無法接受。


    “今天先說到這裏吧。”馬克西米有些艱難的說道。說完之後他又怕李自然誤解了,又趕緊跟著說道:“我這兩天一定會去拜訪李閣下,請閣下一定不要拒絕見我。”


    李自然看了看馬克西米的神色,又看了看希拉身上那股內斂的力量。別人家的孩子不心疼,合作者越強大,大宋的收益就越大。歐羅巴行省已經專門開會討論過未來的合作者,希拉與郝康都上了名單,行省上層針對兩人的討論很坦率。隻要名單上合作者能夠執行對大宋有利的政策,大宋並不在乎他們爬到極高的位置。譬如郝康成為真正的蒙古大汗,譬如希拉當上了東羅馬女皇帝。這都不是問題。別人的孩子死了也不心疼。


    站起身,李自然對馬克西米伸出手,馬克西米連忙站起身與李自然握手。李自然爽快的說道:“閣下,我歡迎你到辦事處做客。”


    送走了李自然,讓女兒去休息。馬克西米坐在書房裏一言不發,他腦子中思緒飛舞,如掌紋般紛雜。


    希拉卻沒想那麽多,她這幾天非常繁忙。因為公民權的事情,人民院裏麵熱鬧,元老院同樣熱鬧。軍隊並不拒絕公民身份,他們甚至非常歡迎自己和家裏人獲得公民身份。有了公民身份就擁有了被選舉權,雖然軍人不能參選,軍人家屬卻可以。即便家屬們不敢參選,至少他們有了投票權。有了投票權就意味著他們可以把持某種政見的人送進元老院、人民院和市議會。也能選出他們認同的保民官。這些職位都代表了選民的利益。


    貴族們知道這些,所以格外的緊張。他們想當選就得靠領地上的人民,那些佃農倒也罷了,問題是那幫自耕農們對獲得公民權並無興趣。至少是得知要公民要交稅,要上報土地麵積之後,這幫自耕農登時就沒了興趣。給領主交稅,自耕農們還能想辦法抵抗一下。再來個東羅馬朝廷加入收稅行列,大家就無法接受。至於公民權什麽的根本不在他們考慮之內,他的父親和爺爺都沒公民權,不照樣活下來了麽。聽老人講起過去的事情,爺爺的父親和爺爺也沒有什麽公民權,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沒聽說過什麽公民權。沒有這玩意,大家照樣生活,太陽照樣東升西落。而多繳稅,意味著他們的生活立刻就要難過起來。兩邊比較,大家很清楚該選擇什麽。


    聽著沒用男人們的高談闊論或者竊竊私語,希拉覺得非常無聊,卻還不得不關注。在空閑時候希拉想起李自然之前的叮囑,要希拉一定繼續在東部的安卡拉地區連任元老。當時希拉雖然決定服從李自然的建議,卻隻是覺得李自然的建議很穩妥。現在看,李自然當時的‘危言聳聽’都變成了現實。這幫元老們麵對著很可能無法連任的問題,希拉這種外來戶若是被衝昏了頭腦,離開自己的選取,落選的可能極大。


    等這幫沒用的男人們慌亂到他們自己沒了辦法,終於有人來找希拉談論未來該怎麽辦。最先來的是西部元老的頭子法比歐,現在希拉已經與巴爾登女公爵的獨子帕特裏克訂婚,法比歐說話的時候一副‘自己人’的模樣,“希拉,你覺得怎麽才能讓自耕農接受公民身份?”


    希拉沒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陣說道:“法比歐閣下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妨說出來聽聽。”


    “我是想,能不能把他們歸到佃農裏麵。那些自耕農先當做佃農,由各個領地的貴族們來組織他們選舉。”法比歐說出自己的看法。


    希拉聽了之後心裏麵鄙視,這是元老院大部分元老的看法,也是對元老們最有利的看法。這幫元老都是地方貴族,掌握著地方上的影響力。由他們組織選舉,自然能夠千年萬年的持續當選,真的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之所以法比歐用如此商量的語氣和希拉說這個,完全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想法隻怕是完成不了。軍團與朝廷在這方麵的看法完全一致,不想讓貴族們如此舒坦。前一段財政大臣專門請希拉過去談話,講的就是關於稅收的問題。東羅馬朝廷希望能夠完成全境內的土地測量,想看看希拉的立場。


    希拉立刻表示她支持土地測量,不僅她支持,安卡拉的大部分貴族,以及巴爾登家的貴族也都支持土地測量。見希拉如此表態,財政大臣非常滿意,順道預祝希拉在年底開始的選舉中再次順利連任。


    看著眼前法比歐那有些祈求般的表情,希拉歎道:“我覺得這次大家應該都能連任。習慣哪裏是那麽容易就能改變的,即便是法比歐閣下的選區中的那些公民有些別的想法,他們也會繼續選閣下。”


    “真的麽?”法比歐有些驚奇。


    “請恕我直言,就算是有人對閣下不滿意,也不等於這麽短短的時間裏麵外來的人會對其他人滿意。”希拉說了大實話。


    法比歐愣了愣,滿臉都是尷尬。希拉與法比歐打了這麽久交道,邊說道:“我想法比歐閣下不會覺得我在嘲諷你。”


    點點頭,法比歐覺得希拉說的有道理。和希拉爭論過多次,法比歐承認希拉不是個愛逞口舌之利的人。方才的話雖然不好聽,卻也是事實。但是方才的話意味著下下一次選舉中會出現挑戰法比歐的人。雖然是三年後的事情,法比歐依舊感覺很不樂意。


    “我給閣下一個建議,這是蘇倫閣下在他周邊推行的方法。他今年夏收之後會允許一些周邊的農民加入農場,先談一年合約。如果明年收成好,蘇倫閣下就允許他們續約,如果收成不好,這些人就可以自由退出。隻要和這些人合作起來,他們為什麽不支持法比歐閣下。”


    法比歐愣住了,想了一陣,法比歐搖搖頭,“我沒有蘇倫閣下的能耐,這個隻怕做不來。”


    “你急什麽,選舉還得三年。如果今年巴爾登家的收獲很好,法比歐閣下還有兩年時間可以用來學習。兩年時間夠用。”希拉繼續給出實用的建議。


    法比歐挺認同這個建議。巴爾登家的土地這麽多,有他們在前麵趟路,倒也不用害怕被騙。可法比歐還是有些擔心,他繼續問道:“可是丈量土地的事情呢?”


    “我們元老,不是朝廷。”希拉說起她最看不起這幫沒用男人的話題,聲音裏麵有些微不耐煩,“朝廷現在需要稅收,不管咱們說什麽,土地丈量都會由軍團徹底執行。除非咱們給軍團實實在在的支持,還得是軍團現在就需要的支持,不然的話咱們喊幾句支持,軍團也不會記咱們的好。若是咱們不支持,軍團就一定會記得咱們的反對。這時候什麽都不說才是保命之道。”


    法比歐愣了好一陣,隨即連連點頭。這話太實在了,為了自己,法比歐決定采納希拉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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