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下,百步距離。


    薛如龍操控著馬車正要往香山的方向穩當而平順的行進著時,忽然聽得馬車裏的狐裘大人開口說道:


    “停了吧。”


    勒馬,收韁。


    漢子坐在橫木上,有些疑惑的問道:


    “大人?這……離香山還有百步之遠呢。”


    “嗯。”


    伴隨著應聲,狐裘大人頭頂鬥笠,從車上走了下來。


    都沒用薛如龍的馬凳。


    而下車後,她站在暗紅的晚霞中一邊看著四周,一邊說道:


    “玄素寧的神念,止於香山五十步以內。這也是為什麽每次皇後或者我去時,她總能提前知曉,做些準備。所以,便到這吧。”


    說著,她目光從那山下唯一一匹孤零零的老馬身上收回,看向了左右。


    看著看著……


    她問道:


    “薛如龍。”


    “大人。”


    “你有沒有覺得……這甪(念LU)端現在看來,有些像是一隻隻被吊死的屍首?“


    “……”


    薛如龍一愣,目光下意識的看向左右。


    想了想,說道:


    “大人,甪端相傳隻護明君,通四方人言,乃人道昌盛,天下富足的瑞獸。乃是吉獸。”


    這話說完,他就感覺到自家大人在翻白眼。


    就像是在說:用得著你解釋?


    可狐裘大人卻也不多言,隻是收回了目光後,站在這愈發黯淡的天色下,看著香山發起了呆。


    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開始,薛如龍以為大人隻是在思考,可等了一會,卻冷不丁的聽到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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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那道人現在和玄素寧在聊什麽呢?”


    “……”


    站在她身側的薛如龍聽到這話,不自覺的看了一眼狐裘大人的側身,略微一思索後,沒接話茬,直接問了另外一個話題:


    “大人,屬下有一事不明。”


    “講。”


    “這道士……何處值得大人如此在意?”


    他終於問出了心底最深的那個念頭,滿眼的不解:


    “論修為,雖然這道人的修行方式奇特,可不過也隻是個自在境而已。論智謀,在大人麵前不過如孩童一般。論……身世背景,百騎司皆以查明,此人就是個普通人家。除了飛馬城的孫靜禪那侍女紅纓是靠他搭了一次線外,此人從那遮馬峪開始,屬下便沒看出來他有任何值得大人在意的地方。而上次飲宴,此道人更是不辭而別,失禮至極。就按照此人這種脾氣,若沒了大人護持,就衝他這種莽莽撞撞的性子,怕是早就丟了性命。屬下不解,大人為何對他偏偏很在意呢?“


    一長串的發問,換來的,卻是狐裘大人的沉默。


    不回答,不解釋,不言語。


    也沒有任何生氣發怒之意。


    狐裘大人隻是看著香山的方向。大約過了幾十息的功夫,才冒出來了一句:


    “你不覺得……很有趣麽?”


    “……”


    薛如龍又是一愣。


    顯然沒理解這話的含義。


    而原本他是不會問這種話題的。


    大人的苦,這世上知道的人不多。


    以往,他肯定不是什麽多嘴之人。


    隻是今天中午先是被那道人刨根問底,接著,大人回府之後精神頭也差了一些。


    他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想方設法的希望她能多休息一會,可是偏偏得到了那道人出門的奏報後,又備車一路趕來。


    趕來後偏偏還不入山。


    這又是個什麽道理?


    所以,此刻也顧不得其他了,直接拱手,把頭一低:


    “請大人明示!”


    他語氣很重,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而這次,狐裘大人終於扭了頭。


    扭頭,看了他一眼。


    上上下下的看了一眼。


    “薛如龍。”


    她輕聲問道:


    “你覺得,咱們髒不髒?”


    “……”


    薛如龍眉頭一皺。


    就聽狐裘大人自顧自的,仿佛對著天地在說一般,語氣有些飄忽的說道:


    “無論用何種借口粉飾我的行為,其實,都是一樣的。那群寧直不彎、寧死不屈的史家之人,一定會在書上把我記上濃濃一筆。我若成功了,那麽便是竊取一座王朝的反賊。而若不成功,便是竊取一座王朝卻失敗了,受人嘲笑的反賊。


    而為了這一筆,我們做了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推動著多少人上前去死,將來又會導致多少天下蒼生生靈塗炭……一切的一切,隻是源自於我的一個念頭而已。哪怕成功了之後,有別的史官極盡阿諛奉承之言,可對於真正的曆史來講,我都是一樣的。


    受君王禮遇,卻屍位素餐,行不得正,甚至還天生反骨。此為不忠!


    蒙師父傳藝,卻反出師門,構計陷害,甚至還恩將仇報。此為不孝。


    見百姓被欺,卻助紂為虐,禍鄰鄉裏,甚至還逼良為寇。此為不仁。


    得親友信任,卻視之如棋,進退算計,甚至還不計生死。此為不義。”


    在薛如龍的眉頭越皺越緊時,把自己扣上了幾乎……在這個年代等於遺臭萬年的女子,自嘲的笑了起來:


    “像我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的髒,無論怎麽洗,都洗不幹淨的。它已經深入到了骨子裏,取代了我的良心,取代了我的良知,甚至取代了我的一切。對吧?”


    麵對這一聲極盡自嘲的反問,薛如龍猛然搖頭:


    “大人此言不妥,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就算現在天下人不懂,可將來也一定會懂大人的良苦用心!”


    “可我還是髒的,不是麽?”


    女子鬥笠之下傳來了一聲嗤笑,接著話鋒一轉:


    “人啊,都是這樣的。就比如我,我越髒,就越喜歡看到那些幹幹淨淨的人。每每看到他們時,我便會有一種發自心底的欲望。我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幹淨。是裝出來的?還是天生真的就如此。


    所以,我會反複試探,我會不停的去考驗。努力的找出一切蛛絲馬跡。如果是裝的,那麽我會毫不留情的戳穿他虛偽的麵具,看著他親手把自己埋葬在自己所築造的高樓之中。


    如果是真的,那麽我更想知道,他的幹淨,到底能有多真!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去破壞它,親眼看著一個人經過我的手之後,那原本的幹淨有多麽的不堪一擊。


    薛如龍,這世道不需要那麽多幹淨的人。知道麽?幹淨的人越多,壞人就越好發揮。而壞人發揮的多了,江山社稷就會不穩。如果我這樣的人在多十個八個,那麽等到三年,五年……十年後,你將會看到一個群雄割據,烽火遍地的亂世。


    那個亂世會比現在這個更加淒慘,更加血腥。”


    女子的話裏不帶半點寒意。


    可那呼之欲出的濃厚血腥氣,已經讓薛如龍這個心間如百煉精鋼一般堅硬的漢子,都不自覺的心跳加快了幾分。


    可女子似乎一無所覺。


    看著那香山,看著那日頭已經徹底隱於伊闕之水。


    原本在夕陽下亮紅而波光粼粼的伊水,已經變成了一股深沉的黑色。


    黑的……讓人有些壓抑與心慌。


    可狐裘大人的聲音還沒有停止。


    “幹淨的人,很容易被壞人侵染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無需等待對方回答,她用一種如同嗔言囈語一般的呢喃自說自話道:


    “因為那是壞人……從心底向往的形象啊!”


    “……”


    “他們幹幹淨淨。”


    “……”


    “他們偉岸光正。”


    “……”


    “他們風華絕代。”


    “……”


    “他們熠熠生輝。”


    “……”


    “那光……”


    女子的聲音接近呢喃:


    “太刺眼了啊……照的人心生自卑,照的人自慚形穢。所以,要去汙濁,要去感染,要去毀滅……“


    終於,薛如龍忍不住了,問道:


    “大人……是想要毀了他?”


    “不。”


    女子搖頭:


    “我毀掉的人……已經夠多的了。或許……這也是他的不同之處吧。他很聰明,幹幹淨淨的那種。就像是個傻子……哈~”


    她的話語裏從一片猙獰,在頃刻之間化作了積壓不住的笑意:


    “傻子……和幹淨的人不同。這種傻子……很善良的。他們天真、他們善良,也正是因為這天真和善良,所以他們才更容易被人利用。而我身邊的聰明人也好,幹淨人也罷,已經夠多了。所以才顯得這個傻子那麽的獨特。就像是春日裏的第一株禾苗,嫩嫩的,翠翠的,那是喚醒萬物生機,改天換地的顏色。讓人忍不住細心的嗬護起來……就像是一束照進黑暗的光。你不需要抓住……可隻要它一直在,你的世界……便不再黑暗。”


    “……”


    薛如龍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大人的話,越來越深奧。


    他聽的有些吃力。


    可偏偏……他不知為何,心裏有種感覺。


    大人這會兒的心情……很好。


    很好,很好。


    而就在此時,忽然,道路之上有馬蹄聲響起。


    薛如龍本能的眉頭一皺。


    就見一灰衣人騎馬狂奔。


    “大人……”


    薛如龍眼睛一眯:


    “我們的人。”


    “去看看怎麽了。”


    “是。”


    薛如龍領命而去,把那灰衣人攔在了距離馬車三十步之外。


    片刻,灰衣人躬身而立,他大步而歸:


    “大人,剛剛滎陽方麵傳來奏報,有一夥蒙麵客,拉著幾車造型奇怪的貨物正在往這邊走。看那模樣……是墨家之人。”


    “……”


    狐裘大人沉默一息,問道:


    “第幾車了?”


    “回大人,第六車。”


    “……嗬嗬。”


    原本心情很好的女子再次化作了那心機如海深的黃門侍郎。


    一聲冷笑:


    “六車機關拉到洛陽。看來這群人……是真的在夕歲那天搞出點大動靜?”


    “……”


    在薛如龍的沉默下,女子聲音如鐵血:


    “去查。不管他們防護的多麽嚴密,夕歲之前,我要搞清楚他們到底在謀算什麽!難不成……他們要在這洛陽城裏造出一座機關城來!?”


    “是。”


    薛如龍點頭,朝著灰衣人快步走去。


    等他再次回來時,卻發現大人已經上車了。


    “……大人?”


    “回吧。派人通知紅纓,讓她來見我。”


    “……”


    ……


    道宮之中,隨著那一聲輕笑的消泯,再次恢複了安靜。


    玄素寧不說話。


    李臻是不敢說……


    老實講,他有點怕。


    生怕這邪門女道士來一句:


    “你從哪兒來---不可妄言。你家在哪---不可妄言。你為何會那麽多故事---不可妄言……”


    然後自己麵對這種根本沒法抵抗的能力,老老實實的來一句:


    “我家涿州的,我燕京人,江湖人稱小善田芳。……啥?你問善田芳是誰?《隋唐英雄傳》你知道不?我聽怹老人家故事長大的。你知道楊廣會死不?你知道李世民會做皇帝不……”


    他真的怕了。


    怕的不要不要的。


    而現在,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掉頭就走。


    找個借口就開溜。


    可是他又不敢。


    萬一被看出來了自己心虛,人家再來一句:


    “你為何心虛---不可妄言。”


    然後李老道來一句:


    “我怕你問我姓名、年齡、性別……還怕你問我以後誰能做皇帝……還怕我自己和你說我是個穿越者……”


    媽耶。


    那真炸鍋了。


    如果真這樣,別的不說……


    李老道,卒。


    享年十八一枝花。


    所以他隻能老老實實的低下頭,擺出了一副後學的恭敬模樣。


    希望別在聽到那句“不可妄言”的話語。


    實在是……太他娘的嚇人了。


    接著……就這麽沉默到了天黑。


    天,黑了。


    光線就暗了下來。


    接著,也不見玄素寧有什麽動作,整個道宮裏那些火燭就亮了起來。


    照的明明隻有李臻和她倆人,可那影子卻時很多。


    就在李臻的腳底下,隨著道宮外麵吹來的風而搖曳著。


    他不敢說話。


    怕說漏嘴。


    而玄素寧也有點納悶了。


    這道士……到底要幹什麽?


    拋開十魔印不談……或者說,眼前這道人未見得會知道什麽是十魔印。


    而撇下這些,你這送書大老遠的來一趟,到底求什麽?


    道法?


    功法?


    還是攀附關係?


    不說話,往這一站……不提要求,天又黑下來了。


    難不成……你還想過夜?


    思索了一番,她決定開門見山:


    “你可還有事?若無事,可以回了。”


    言下之意:


    “求什麽,說吧。看在她的麵子上,我滿足你。”


    至於那十魔印……


    這會兒頭腦已經冷靜下來了的玄素寧需要計較一番。


    可誰成想……


    “弟子遵高功法旨。”


    李老道掉頭就走,頭都不回,幾步的功夫走出了道宮,一腳踩下,禹步登出。


    下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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