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p>
一個月前，因為秋收之事，由攻轉守的張須陀經過了一個月的修整，無論是他還是身邊軍卒的氣色，都感覺像是換了個人一般。</p>
不再那麽殺氣騰騰了。</p>
這段時間，瓦崗和張須陀依舊處於僵持階段。</p>
其實戰事就是如此。</p>
打仗、講究一個天時地利人和。春日之時出發，張須陀主攻，瓦崗主防禦。</p>
他的本意是在夏末之前，一鼓作氣拿下瓦崗，平定叛亂，好不耽誤秋收。</p>
畢竟秋收是大事，一年之中不管任何時候打都可以，唯獨秋天，能少動刀兵，就得少動。</p>
</p>
人不打仗不會死，但耽誤了糧食收割，沒了吃的，就一定會死。</p>
所以，在開始張須陀的攻勢很猛烈。</p>
把翟讓打的節節敗退。</p>
瓦崗雖然勇武，但終究比起這位征戰了一輩子的百戰之將，差了不少火候。</p>
尤其是翟讓，逢戰必輸，節節敗退，幾乎都被張須陀打散了魂魄。</p>
如果不是李密出現在前線增援，恐怕這戰事早就結束了。</p>
而李密的到來確確實實改變了戰局。</p>
戰事從一開始的一日千裏，陸續變成了僵持。</p>
從大軍壓境，變成了奇襲、火攻、水淹等等以謀而動的第二階段。</p>
也是張須陀最不想看到的結果。</p>
可沒辦法，事已至此，既然僵持，那大家就得拚補給了。</p>
一開始，張須陀料定對方補給一定會跟不上。</p>
畢竟……滎陽這座糧倉在這擺著，論人吃馬嚼，背靠滎陽的他底氣十足。</p>
可偏偏，這群瓦崗人控製了漕運河道，哪怕陛下已經下令不準漕運糧草之船繼續上下了，但偏偏他們的補給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及時送到。</p>
而這時候，張須陀才意識到……原來，江南和瓦崗已經連接在了一起。</p>
陛下的後院……起火了。</p>
但還是那句話。</p>
他是個好將軍，卻不是個治世能臣。</p>
江南怎麽回事……他管不著，也沒法管，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那。</p>
而在確定了瓦崗不會因為補給問題敗退後，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他的攻勢也開始放緩，並在前些時日收到了陛下的密信。</p>
冬季之時，拱衛江都的十萬軍卒便會在寒冰人仙宇文化及的帶領下，直穿瓦崗腹地，兩邊完成合圍一舉殲滅。</p>
有了這個消息，張須陀自然而然的放緩了攻勢，收攏了防禦。</p>
以固守為主，不在強調進攻。</p>
剛好也給秋收緩了口氣。</p>
但一味的固守肯定不行，翟讓這人……是個陰魂不散的角色。</p>
你說他鼠目寸光可以，說他目光短淺也可以。</p>
張須陀攻勢放緩，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積蓄力量，這時候你應該謹慎防禦，應對敵人才對。可偏偏，翟讓沒有，見隋軍開始固守，他就帶著軍卒開始四處遊蕩，想要找到那些防禦薄弱的城池，能攻下來就攻，攻下來後也不守，而是開始掠奪糧草。</p>
搶完就走。</p>
盡顯強盜本色，這段時間弄的張須陀煩不勝煩。</p>
偏偏，瓦崗那邊他們布的探哨釘子也被拔的差不多了，隻剩下了幾個人還能時不時的傳些消息回來。</p>
但消息有真有假，有時候能截獲到翟讓，可對方看到自己就會退避。而有的時候則會撲一空，或者因為消息送來的慢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座空城。</p>
而為了防止陣線拉的過長，被人找到了空子，張須陀還放棄了千辛萬苦攻下來的陽武、酸棗等地，隻是派人鑿塌了城牆後離去。</p>
這沒了城牆的城池，還給你翟讓也不怕。</p>
而這些時日，陸陸續續的，秋收就已經完畢了。</p>
張須陀得到了一條消息，翟讓的部隊分成了三隻，有一隻奇兵正在從汲郡、衛縣一帶悄悄行軍，似乎是打算趁自己不注意時，奇襲後方。</p>
兵卒數量應該還不少，足有五千之巨，隻是不知領頭將領是誰。</p>
這消息不是笑嘻嘻傳來的，而是從戰事開始之前，就一直為張須陀傳遞情報的一名瓦崗高層傳來。</p>
情報來源至少八分真，兩分假。</p>
可不管真假，張須陀都要去看看。</p>
如今前線穩定，在過些時日秋收完成就是反攻之時，他不允許有這麽一個不穩定因素停留在自己的防區側麵。</p>
而為了防止滎陽這裏的奸細走漏風聲，早在幾日前，他就已經開始以換防修整的名義，陸陸續續的調動了一批將領分散個地方，同時時不時的會舉行急行軍演練。</p>
為的就是掩人耳目。</p>
而今日，最新的兩日前發來的消息，這隻軍隊似乎已經摸到了修武那邊。</p>
不過修武縣城高牆厚，與滎陽遙相呼應，不過百餘裏的位置。</p>
他料定對方不敢打修武。</p>
因為修武雖然城高牆厚，但同樣的，首先它的防禦兵卒並沒有多少，隻有兩千之數。同時、平原地勢也注定了是一隻難以移動的鐵王八。敵軍若想繞開，簡直易如反掌。</p>
如果真打了反倒好了，無需半日，援軍抵達，全殲敵人。</p>
但就怕在最關鍵的時刻，這把狠毒的匕首在背後捅自己一刀……</p>
所以，任何一個將領都不會在這時候讓自己犯這種錯誤。</p>
這種隱患必須要根除才行。</p>
……</p>
“將軍，全軍已經整頓完畢！”</p>
秦瓊邁步入堂，對著已經束好了甲的張須陀躬身一禮。</p>
“嗯。走！”</p>
如同尋常一樣，看起來隻是防務調派、演練行軍的張須陀應了一聲，率先走了出去。</p>
秦瓊快步跟上，同時低聲說道：</p>
“將軍，真的不等我那友人了麽？末將覺得……這奇兵來的並不尋常，翟讓……應該沒這麽大的膽子！所以還是謹慎為妙。”</p>
“你也知道翟讓沒這麽大的膽子。“</p>
張須陀微微搖頭：</p>
“這種用兵的方法，是李密的傑作。”</p>
“那不是更要謹慎一些？”</p>
“是要謹慎，不過那邊地勢平坦，咱們又都是騎兵，發現苗頭不對，及時撤退即可。也讓敵人知曉，咱們知道有一隻這樣的隊伍了，他們的後手無用，自會退去。”</p>
“……真的不再等等了麽？末將心裏總有些不安穩……”</p>
“……”</p>
張須陀腳步一頓。</p>
“不安穩？”</p>
他看著自己愈發倚重的副將……</p>
從心眼裏，把對方當接班人一樣的帶在身邊，為的就是自己老了，打不動了的時候，朝廷不至於連一員能打的大將都沒有。</p>
所以，秦瓊的話在他這邊分量很重。</p>
可……</p>
“軍情緊急，這些人已經摸到了修武附近，我必須要去看看……這樣，叔寶，約定時日不是今晚麽？你一會兒無需隨軍出發。先去土地廟吧，去土地廟等到了你那友人，問問他有沒有什麽消息。問清楚了，問仔細了，到時候來滎驛與我匯合。“</p>
“將軍不去修武？”</p>
“不去。”</p>
絲毫不顧及自己暴露了行蹤，張須陀直接搖頭：</p>
“去修武容易打草驚蛇，我到那邊後自會排除探哨偵查。你問完了便來滎驛尋我便是。”</p>
“……”</p>
秦瓊想了想，點點頭：</p>
“末將明白。”</p>
“嗯！”</p>
說話間，二人已經風風火火的走出了府邸，上了馬。</p>
滎陽城內依舊一片祥和，百姓衣食充足，看起來安寧非凡。</p>
可倆人一路出城後，卻又是另一個光景了。</p>
不知何時起，滎陽這邊同樣來了大批大批流民。</p>
這些人都是與瓦崗短兵相接的戰區之中，為了避免戰火荼毒而過來逃難之人……</p>
雖然不至於像是李臻在翔縣時所見那般淒慘……可也差不多了。</p>
滎陽為天下糧倉，哪怕是義倉，可在百姓的概念裏，總是不缺吃的的。</p>
事實也是如此。</p>
擔任滎陽通守的張須陀作為本地最大的長官，在發現了流民開始聚集後，就立刻開始妥善安排。</p>
一方麵是防止後院起火，滎陽可是重中之重，絕對不容有失。所以安撫這些流民乃是重中之重。二是……他確確實實也見不得這些慘狀。</p>
或許隻有跟他很親近的人才知道……</p>
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心腸最是柔軟。</p>
實在看不得這淒涼的世道。</p>
可偏偏做了刀口舔血的人命勾當。</p>
當真是有些諷刺。</p>
所以，雖然不敢說大魚大肉，但每天一頓說是撈飯都不過分的粥水，供應的很足。</p>
哪怕這是戰事，一切需求應當以軍卒為先，也依舊如此。</p>
沒辦法……</p>
誰讓滎陽有糧食呢。</p>
誰讓隋朝風調雨順呢……</p>
可這城外的景象在怎麽“人無菜色”，那些被抓了壯丁的家庭裏也就隻剩下了老弱婦孺。</p>
搭著帳篷，大人勉強湖口，臉帶麻木，孩童衣不蔽體……</p>
要知道，如今可是快重陽了。</p>
天，已經見了涼意。</p>
“……唉。”</p>
張須陀滿眼不忍，扭頭對秦瓊問了一句：</p>
“木炭可已備足？”</p>
秦瓊點點頭：</p>
“已經足數。”</p>
“嗯……那記得提醒我，等這次我回來了，讓兒郎們去砍些木柴分給他們……不然這一場雪下來後，可就糟糕了。”</p>
“……是。”</p>
秦瓊同樣歎了口氣。</p>
明明都是當兵的人，手下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p>
可偏偏，看到這些被戰火所迫，流離失所之人，他心頭同樣滿是悲戚。</p>
忍不住自言自語一般，來了一句：</p>
“這世道……怎麽就成這樣了呢……”</p>
“……”</p>
張須陀無言。</p>
因為他知道，說什麽其實都是沒用的。</p>
身為軍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盡快，趕快，立刻，最好能馬上……結束這一切。</p>
讓百姓不再流離失所。</p>
讓天下之人安居樂業。</p>
可打仗，也要死人的。</p>
沒來由的，他那堅毅的雙眸裏再次出現了一絲悲傷。</p>
明明承諾過，會大獲全勝，把兒郎們平平安安的帶回來……</p>
可如今這戰事都快打了一年了。</p>
自己……</p>
又失言了啊。</p>
想到這，看著那已經站的整整齊齊，已經顯露出肅殺之氣的方陣隊伍，張須陀忽然開口問道：</p>
“叔寶。”</p>
“末將在。”</p>
秦瓊以為張須陀有什麽吩咐。</p>
可卻忽然聽見自家將軍來了句：</p>
“後不後悔？”</p>
“……啊？”</p>
秦瓊一愣，顯然有些沒反應過來張須陀的意思。</p>
可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卻放緩了馬兒的腳步，望著遠方那已經集結完畢，王旗招搖的軍陣，語氣有些悵然：</p>
“我說，跟著我，後不後悔。”</p>
“呃……”</p>
秦瓊確實是意外了。</p>
不懂將軍為什麽忽然會問這種問題。</p>
可想了想後，卻搖搖頭：</p>
“不後悔。”</p>
“……嗬~”</p>
張須陀眼裏出現了些許的笑意，又問道：</p>
“那你說……他們後不後悔？”</p>
指著前方的軍陣繼續發問。</p>
秦瓊還是搖頭：</p>
“末將覺得，大家也無怨無悔。”</p>
“嗬~那那些死去兒郎們呢？原本答應帶他們平安回家的我卻失言了，你說他們可會怨我？”</p>
“還是不會。”</p>
這次，秦瓊的搖頭更加堅定了。</p>
接著，他眼神裏出現了同樣一抹追憶的神色，低聲說道：</p>
“丁陽老卒董磐。”</p>
“……？”</p>
張須陀一愣。</p>
就聽秦瓊繼續念誦道：</p>
“陽朔封大有。”</p>
“……”</p>
“新鄭榮西、林彎唐玉堂、武陟嚴樸、幽州安正信、雷和光、張三木、秦有方、李萬錢……”</p>
一個個名字，從秦瓊的口中念出。</p>
一開始還有具體是哪裏人的地名，可陸陸續續的，地名沒了，就隻剩下了名字。</p>
再慢慢的……</p>
“甲三衛鐵字營、五衛兵連營、十七衛營……”</p>
名字已經省略，隻剩下了部隊番號。</p>
而光聽這些名字，就已經能想象出來，一名少年從軍的軍卒，是如何在軍中結識同袍戰友、到輾轉多地，到一場場戰事的勝敗生死……</p>
全都想象的出來。</p>
也全都見識過。</p>
可逐漸的……這些有名字有戶籍的人名，開始被麻木而習慣的情緒所取代。從有名有地，到有名無地，再到連名字都記不得了，隻記得所屬部隊……</p>
一切的一切從軍舊事。</p>
一張又一張鮮活的麵孔，此時此刻蕩漾在秦瓊的雙眸中，腦海裏……是那麽的清晰，又那麽的模湖。</p>
說著說著，他搖了搖頭：</p>
“這些人，哪怕在死之前，他們也未曾後悔過一分。”</p>
“……”</p>
在張須陀的沉默中，秦瓊語氣愈發堅定：</p>
“因為，我們都堅信，將軍一定會平定這亂世，帶領我們走向一個更美好的未來！這一點，沒有人後悔，也未曾有任何人懷疑過！”</p>
“……哈哈哈哈哈哈~”</p>
已入遲暮之年的將軍聽到這話後，忽然狂笑了起來。</p>
不知為何，老夫聊發少年狂。</p>
亦不知為何，雄心壯誌再起！</p>
狂笑著，他策動了馬匹：</p>
“駕！”</p>
既然如此相信，那便跟上吧。</p>
兒郎們。</p>
本將，一定會完成你們的夙願，帶你們迎接一個更好的……</p>
新生！</p>
一個月前，因為秋收之事，由攻轉守的張須陀經過了一個月的修整，無論是他還是身邊軍卒的氣色，都感覺像是換了個人一般。</p>
不再那麽殺氣騰騰了。</p>
這段時間，瓦崗和張須陀依舊處於僵持階段。</p>
其實戰事就是如此。</p>
打仗、講究一個天時地利人和。春日之時出發，張須陀主攻，瓦崗主防禦。</p>
他的本意是在夏末之前，一鼓作氣拿下瓦崗，平定叛亂，好不耽誤秋收。</p>
畢竟秋收是大事，一年之中不管任何時候打都可以，唯獨秋天，能少動刀兵，就得少動。</p>
</p>
人不打仗不會死，但耽誤了糧食收割，沒了吃的，就一定會死。</p>
所以，在開始張須陀的攻勢很猛烈。</p>
把翟讓打的節節敗退。</p>
瓦崗雖然勇武，但終究比起這位征戰了一輩子的百戰之將，差了不少火候。</p>
尤其是翟讓，逢戰必輸，節節敗退，幾乎都被張須陀打散了魂魄。</p>
如果不是李密出現在前線增援，恐怕這戰事早就結束了。</p>
而李密的到來確確實實改變了戰局。</p>
戰事從一開始的一日千裏，陸續變成了僵持。</p>
從大軍壓境，變成了奇襲、火攻、水淹等等以謀而動的第二階段。</p>
也是張須陀最不想看到的結果。</p>
可沒辦法，事已至此，既然僵持，那大家就得拚補給了。</p>
一開始，張須陀料定對方補給一定會跟不上。</p>
畢竟……滎陽這座糧倉在這擺著，論人吃馬嚼，背靠滎陽的他底氣十足。</p>
可偏偏，這群瓦崗人控製了漕運河道，哪怕陛下已經下令不準漕運糧草之船繼續上下了，但偏偏他們的補給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及時送到。</p>
而這時候，張須陀才意識到……原來，江南和瓦崗已經連接在了一起。</p>
陛下的後院……起火了。</p>
但還是那句話。</p>
他是個好將軍，卻不是個治世能臣。</p>
江南怎麽回事……他管不著，也沒法管，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那。</p>
而在確定了瓦崗不會因為補給問題敗退後，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他的攻勢也開始放緩，並在前些時日收到了陛下的密信。</p>
冬季之時，拱衛江都的十萬軍卒便會在寒冰人仙宇文化及的帶領下，直穿瓦崗腹地，兩邊完成合圍一舉殲滅。</p>
有了這個消息，張須陀自然而然的放緩了攻勢，收攏了防禦。</p>
以固守為主，不在強調進攻。</p>
剛好也給秋收緩了口氣。</p>
但一味的固守肯定不行，翟讓這人……是個陰魂不散的角色。</p>
你說他鼠目寸光可以，說他目光短淺也可以。</p>
張須陀攻勢放緩，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積蓄力量，這時候你應該謹慎防禦，應對敵人才對。可偏偏，翟讓沒有，見隋軍開始固守，他就帶著軍卒開始四處遊蕩，想要找到那些防禦薄弱的城池，能攻下來就攻，攻下來後也不守，而是開始掠奪糧草。</p>
搶完就走。</p>
盡顯強盜本色，這段時間弄的張須陀煩不勝煩。</p>
偏偏，瓦崗那邊他們布的探哨釘子也被拔的差不多了，隻剩下了幾個人還能時不時的傳些消息回來。</p>
但消息有真有假，有時候能截獲到翟讓，可對方看到自己就會退避。而有的時候則會撲一空，或者因為消息送來的慢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座空城。</p>
而為了防止陣線拉的過長，被人找到了空子，張須陀還放棄了千辛萬苦攻下來的陽武、酸棗等地，隻是派人鑿塌了城牆後離去。</p>
這沒了城牆的城池，還給你翟讓也不怕。</p>
而這些時日，陸陸續續的，秋收就已經完畢了。</p>
張須陀得到了一條消息，翟讓的部隊分成了三隻，有一隻奇兵正在從汲郡、衛縣一帶悄悄行軍，似乎是打算趁自己不注意時，奇襲後方。</p>
兵卒數量應該還不少，足有五千之巨，隻是不知領頭將領是誰。</p>
這消息不是笑嘻嘻傳來的，而是從戰事開始之前，就一直為張須陀傳遞情報的一名瓦崗高層傳來。</p>
情報來源至少八分真，兩分假。</p>
可不管真假，張須陀都要去看看。</p>
如今前線穩定，在過些時日秋收完成就是反攻之時，他不允許有這麽一個不穩定因素停留在自己的防區側麵。</p>
而為了防止滎陽這裏的奸細走漏風聲，早在幾日前，他就已經開始以換防修整的名義，陸陸續續的調動了一批將領分散個地方，同時時不時的會舉行急行軍演練。</p>
為的就是掩人耳目。</p>
而今日，最新的兩日前發來的消息，這隻軍隊似乎已經摸到了修武那邊。</p>
不過修武縣城高牆厚，與滎陽遙相呼應，不過百餘裏的位置。</p>
他料定對方不敢打修武。</p>
因為修武雖然城高牆厚，但同樣的，首先它的防禦兵卒並沒有多少，隻有兩千之數。同時、平原地勢也注定了是一隻難以移動的鐵王八。敵軍若想繞開，簡直易如反掌。</p>
如果真打了反倒好了，無需半日，援軍抵達，全殲敵人。</p>
但就怕在最關鍵的時刻，這把狠毒的匕首在背後捅自己一刀……</p>
所以，任何一個將領都不會在這時候讓自己犯這種錯誤。</p>
這種隱患必須要根除才行。</p>
……</p>
“將軍，全軍已經整頓完畢！”</p>
秦瓊邁步入堂，對著已經束好了甲的張須陀躬身一禮。</p>
“嗯。走！”</p>
如同尋常一樣，看起來隻是防務調派、演練行軍的張須陀應了一聲，率先走了出去。</p>
秦瓊快步跟上，同時低聲說道：</p>
“將軍，真的不等我那友人了麽？末將覺得……這奇兵來的並不尋常，翟讓……應該沒這麽大的膽子！所以還是謹慎為妙。”</p>
“你也知道翟讓沒這麽大的膽子。“</p>
張須陀微微搖頭：</p>
“這種用兵的方法，是李密的傑作。”</p>
“那不是更要謹慎一些？”</p>
“是要謹慎，不過那邊地勢平坦，咱們又都是騎兵，發現苗頭不對，及時撤退即可。也讓敵人知曉，咱們知道有一隻這樣的隊伍了，他們的後手無用，自會退去。”</p>
“……真的不再等等了麽？末將心裏總有些不安穩……”</p>
“……”</p>
張須陀腳步一頓。</p>
“不安穩？”</p>
他看著自己愈發倚重的副將……</p>
從心眼裏，把對方當接班人一樣的帶在身邊，為的就是自己老了，打不動了的時候，朝廷不至於連一員能打的大將都沒有。</p>
所以，秦瓊的話在他這邊分量很重。</p>
可……</p>
“軍情緊急，這些人已經摸到了修武附近，我必須要去看看……這樣，叔寶，約定時日不是今晚麽？你一會兒無需隨軍出發。先去土地廟吧，去土地廟等到了你那友人，問問他有沒有什麽消息。問清楚了，問仔細了，到時候來滎驛與我匯合。“</p>
“將軍不去修武？”</p>
“不去。”</p>
絲毫不顧及自己暴露了行蹤，張須陀直接搖頭：</p>
“去修武容易打草驚蛇，我到那邊後自會排除探哨偵查。你問完了便來滎驛尋我便是。”</p>
“……”</p>
秦瓊想了想，點點頭：</p>
“末將明白。”</p>
“嗯！”</p>
說話間，二人已經風風火火的走出了府邸，上了馬。</p>
滎陽城內依舊一片祥和，百姓衣食充足，看起來安寧非凡。</p>
可倆人一路出城後，卻又是另一個光景了。</p>
不知何時起，滎陽這邊同樣來了大批大批流民。</p>
這些人都是與瓦崗短兵相接的戰區之中，為了避免戰火荼毒而過來逃難之人……</p>
雖然不至於像是李臻在翔縣時所見那般淒慘……可也差不多了。</p>
滎陽為天下糧倉，哪怕是義倉，可在百姓的概念裏，總是不缺吃的的。</p>
事實也是如此。</p>
擔任滎陽通守的張須陀作為本地最大的長官，在發現了流民開始聚集後，就立刻開始妥善安排。</p>
一方麵是防止後院起火，滎陽可是重中之重，絕對不容有失。所以安撫這些流民乃是重中之重。二是……他確確實實也見不得這些慘狀。</p>
或許隻有跟他很親近的人才知道……</p>
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心腸最是柔軟。</p>
實在看不得這淒涼的世道。</p>
可偏偏做了刀口舔血的人命勾當。</p>
當真是有些諷刺。</p>
所以，雖然不敢說大魚大肉，但每天一頓說是撈飯都不過分的粥水，供應的很足。</p>
哪怕這是戰事，一切需求應當以軍卒為先，也依舊如此。</p>
沒辦法……</p>
誰讓滎陽有糧食呢。</p>
誰讓隋朝風調雨順呢……</p>
可這城外的景象在怎麽“人無菜色”，那些被抓了壯丁的家庭裏也就隻剩下了老弱婦孺。</p>
搭著帳篷，大人勉強湖口，臉帶麻木，孩童衣不蔽體……</p>
要知道，如今可是快重陽了。</p>
天，已經見了涼意。</p>
“……唉。”</p>
張須陀滿眼不忍，扭頭對秦瓊問了一句：</p>
“木炭可已備足？”</p>
秦瓊點點頭：</p>
“已經足數。”</p>
“嗯……那記得提醒我，等這次我回來了，讓兒郎們去砍些木柴分給他們……不然這一場雪下來後，可就糟糕了。”</p>
“……是。”</p>
秦瓊同樣歎了口氣。</p>
明明都是當兵的人，手下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p>
可偏偏，看到這些被戰火所迫，流離失所之人，他心頭同樣滿是悲戚。</p>
忍不住自言自語一般，來了一句：</p>
“這世道……怎麽就成這樣了呢……”</p>
“……”</p>
張須陀無言。</p>
因為他知道，說什麽其實都是沒用的。</p>
身為軍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盡快，趕快，立刻，最好能馬上……結束這一切。</p>
讓百姓不再流離失所。</p>
讓天下之人安居樂業。</p>
可打仗，也要死人的。</p>
沒來由的，他那堅毅的雙眸裏再次出現了一絲悲傷。</p>
明明承諾過，會大獲全勝，把兒郎們平平安安的帶回來……</p>
可如今這戰事都快打了一年了。</p>
自己……</p>
又失言了啊。</p>
想到這，看著那已經站的整整齊齊，已經顯露出肅殺之氣的方陣隊伍，張須陀忽然開口問道：</p>
“叔寶。”</p>
“末將在。”</p>
秦瓊以為張須陀有什麽吩咐。</p>
可卻忽然聽見自家將軍來了句：</p>
“後不後悔？”</p>
“……啊？”</p>
秦瓊一愣，顯然有些沒反應過來張須陀的意思。</p>
可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卻放緩了馬兒的腳步，望著遠方那已經集結完畢，王旗招搖的軍陣，語氣有些悵然：</p>
“我說，跟著我，後不後悔。”</p>
“呃……”</p>
秦瓊確實是意外了。</p>
不懂將軍為什麽忽然會問這種問題。</p>
可想了想後，卻搖搖頭：</p>
“不後悔。”</p>
“……嗬~”</p>
張須陀眼裏出現了些許的笑意，又問道：</p>
“那你說……他們後不後悔？”</p>
指著前方的軍陣繼續發問。</p>
秦瓊還是搖頭：</p>
“末將覺得，大家也無怨無悔。”</p>
“嗬~那那些死去兒郎們呢？原本答應帶他們平安回家的我卻失言了，你說他們可會怨我？”</p>
“還是不會。”</p>
這次，秦瓊的搖頭更加堅定了。</p>
接著，他眼神裏出現了同樣一抹追憶的神色，低聲說道：</p>
“丁陽老卒董磐。”</p>
“……？”</p>
張須陀一愣。</p>
就聽秦瓊繼續念誦道：</p>
“陽朔封大有。”</p>
“……”</p>
“新鄭榮西、林彎唐玉堂、武陟嚴樸、幽州安正信、雷和光、張三木、秦有方、李萬錢……”</p>
一個個名字，從秦瓊的口中念出。</p>
一開始還有具體是哪裏人的地名，可陸陸續續的，地名沒了，就隻剩下了名字。</p>
再慢慢的……</p>
“甲三衛鐵字營、五衛兵連營、十七衛營……”</p>
名字已經省略，隻剩下了部隊番號。</p>
而光聽這些名字，就已經能想象出來，一名少年從軍的軍卒，是如何在軍中結識同袍戰友、到輾轉多地，到一場場戰事的勝敗生死……</p>
全都想象的出來。</p>
也全都見識過。</p>
可逐漸的……這些有名字有戶籍的人名，開始被麻木而習慣的情緒所取代。從有名有地，到有名無地，再到連名字都記不得了，隻記得所屬部隊……</p>
一切的一切從軍舊事。</p>
一張又一張鮮活的麵孔，此時此刻蕩漾在秦瓊的雙眸中，腦海裏……是那麽的清晰，又那麽的模湖。</p>
說著說著，他搖了搖頭：</p>
“這些人，哪怕在死之前，他們也未曾後悔過一分。”</p>
“……”</p>
在張須陀的沉默中，秦瓊語氣愈發堅定：</p>
“因為，我們都堅信，將軍一定會平定這亂世，帶領我們走向一個更美好的未來！這一點，沒有人後悔，也未曾有任何人懷疑過！”</p>
“……哈哈哈哈哈哈~”</p>
已入遲暮之年的將軍聽到這話後，忽然狂笑了起來。</p>
不知為何，老夫聊發少年狂。</p>
亦不知為何，雄心壯誌再起！</p>
狂笑著，他策動了馬匹：</p>
“駕！”</p>
既然如此相信，那便跟上吧。</p>
兒郎們。</p>
本將，一定會完成你們的夙願，帶你們迎接一個更好的……</p>
新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