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句話出現時，張須陀也終於看清了來人。</p>
這人配甲卻無盔，麵皮有血卻非自己。</p>
渾身氣勢如山嶽絲毫不泄，騎馬衝鋒手中長槊突刺而不抖。</p>
年紀應該和叔寶差不多，都是出於一名武人最巔峰的年紀，此時此刻，正朝著自己突殺而至。</p>
同時，他的鎧甲之上，氣機鼓蕩，空氣中一股如若實質的沉重壓力，竟然讓張須陀產生了一種遲緩的感覺。</p>
而就在他感覺到遲緩時，遲緩已經比之前多了數倍的壓力，從無形之中的四麵八方擠壓著他，讓他胯下的戰馬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嘶鳴！</p>
“哼！”</p>
老將軍一聲冷哼，長劍高舉，在這股數倍的遲緩之中，不見任何反應。</p>
可奇怪的事情也發生了，那原本還被擠壓的雙眼通紅的戰馬竟然在瞬息之間，好似感覺不到這些擠壓了，按照主人給予的訊號，直接朝著對麵的將領同樣發起了衝鋒！</p>
武將與武將之間的對決，騎兵與騎兵之間的對碰。</p>
可如果以此而論的話，那麽張須陀其實是有些吃虧的。</p>
因為對方是馬槊，而他隻是一把寬紋重劍。</p>
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在馬戰之中被發揮到了極致。</p>
而就在他發起衝鋒的一瞬間，天空之中，那猶如飛火流星一把的火焰彈再次從天空之中，劃過了一道弧線，朝著張須陀的後方飛了過去。</p>
顯然，瓦崗軍的人在阻攔衝鋒的羅成他們。</p>
張須陀沒管，眼前是武將之決，此間勝負成敗與否，皆於此一戰！</p>
若他斬敵賊首，那麽提頭高喝之時，眾兵失將，軍心渙散！</p>
可若他敗了……</p>
不，此役避無可避！</p>
“噠噠噠噠噠……”</p>
馬蹄聲聲之中，長劍高懸與頂的老將勇往直前，無視了那四周擠壓的壓力，與那越靠近越沉重的感覺，他保持著從一介旗營校出身時，因常年高舉旗幟跟隨主將衝鋒而養成的姿勢，手中利劍就是那穩定軍卒的軍旗，高高飄展，瞬間，已經抵達了那杆長槊之前。</p>
浸淫了一輩子的劍道，所有招式此時此刻皆悉數化作了那質樸無華的下劈一劍！</p>
看似平常，可他周身的天地之炁與那鎧甲之下那哪怕盡顯老邁，可卻依舊堅硬如鐵的肌肉微弱律動結合在一處後，便是那披荊斬棘，夾雜萬鈞之勢的金石開天！</p>
敵將如山嶽？</p>
那又如何？</p>
看我撼山開天！</p>
集中精、氣、神於一線，甚至連防禦的動作都沒有，隻是在那長槊對準心口刺來時，本能的偏身躲避。</p>
任憑那長槊透體而出不禦，反倒在察覺到兵刃入肉後，左臂一夾，死死固定住兵刃，以天地同壽玉石俱焚的氣魄，辟出的一劍！</p>
在眨眼之間，伴隨著兩匹戰馬的交錯，已經來到了單雄信的麵門之前！</p>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p>
敵將，授首！</p>
……</p>
“結束了。魏公，一回合，勝負已分。”</p>
黑暗之中，王伯當那再次擴散的黑童之中，清晰的看到了混亂的兩軍交戰中，那兩匹撞到一處的戰馬。</p>
也看到了那馬上對戰的兩個人。</p>
而說話時，他身後的高空中，又是一顆顆飛向半空後憑空燃火的飛龍火，奔向了遠方。</p>
兩千沉默寡言的軍卒機械一般執行者李密的命令，用自己手裏這批飛龍火，朝著戰陣之外拋射著。</p>
利用那深坑，爆炸，光火，一切的一切，阻擋著羅成的回援。</p>
就像是後世戰爭的飽和轟炸一般，逼迫羅成不得不命令部隊散開，繞路，以防止被大規模殲滅。</p>
而聽到了他的話後，李密眯起了眼睛，借助天上的光火，看著那閃爍不定的人群，眼裏無悲無喜，平靜說道：</p>
“死了麽？”</p>
“……”</p>
王伯當下意識的眯眼，兩息過後，搖了搖頭：</p>
“還未，他似乎在和單雄信說著什麽……”</p>
“……”</p>
李密先是沉默，隨即臉上出現了一抹諷刺的笑容。</p>
“嗬~”</p>
接著，這笑容之中的雙眸裏，湧現出了一抹快意，但很快就隱沒了下去，重新變成了一片沉著之色，自顧自說道：</p>
“移山勁……昔始皇帝求長生，遣方士徐福出海尋仙問藥多次而不得，始皇大怒，徐福言：蓬來藥可得，然常為大交魚所苦，故不得至。始皇夢中與海神戰，神明如人，問卦卜算者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至。”，故派移山天君攜巨鉤纜索乘舟而出，捕巨魚，身長八百步。天君一人拖行上岸，毫發無傷。始皇帝大悅，引渭水為池，築蓬瀛方丈三山，刻石為鯨，長二百丈。徐福再言，求得三百童男女，出海，再不複蹤……”</p>
口中訴說著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他感慨一般的搖了搖頭：</p>
“到底……是移山天君之後啊，恐怕這當年連白起都輸了一籌氣力的移山勁，就要在此世揚名於天下了。”</p>
王伯當沒回應李密的話，隻是取下了背上之弓，搭上了一箭後，說道：</p>
“魏公，單雄信還未斬殺張須陀，屬下……”</p>
“無妨。”</p>
壓下了箭鏃，李密的雙眸忽然有些蕭索，眼前出現了當年那個在四麵楚歌時，在自己麵前，對自己的弟弟口中稱言：“雖事敗矣。某亦不可受人戮辱，汝可殺我！”的身影。</p>
曾經在軍帳之中，大家一同飲酒，一同歡歌。</p>
學那青梅煮酒論英雄之舉。</p>
豪傑暢飲至七分酒醉時，那個身影總會端著酒杯笑稱“天下英雄無數，可受某敬重之人卻是不多，而若論惺惺相惜者，唯張果一人爾”。</p>
而被問起若遇到後，眾人該如何應對，可否招降、禮遇、奉為上賓時，那人便會大笑搖頭，告訴所有人：“相殺不留情！”，引得大家夥心裏一陣滴咕到底為何。</p>
明明如此欣賞一人，可偏偏卻還不可留情……</p>
當時的李密也不懂。</p>
可等到懂了的時候，那人已經死在了自己麵前，屍體被切成了巴掌大小的碎塊，扔到了火堆裏煮熟，在散發著肉香時，喂給了洛陽城裏的狗。</p>
而現在……</p>
我遇到了你惺惺相惜那人。</p>
也記得與你的約定，計謀算盡，使其深陷重圍時，也沒有考慮過留他的性命。</p>
相殺不留情。</p>
我做到了。</p>
可你呢……</p>
你可看到了麽？</p>
不自覺的，他抬眼看向了那暗澹的星空。</p>
喃喃自語：</p>
“決兩陣之勝，意嗚咄嗟，足以讋敵，我不如公。可是……”</p>
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遠方的戰場，看著那群如狼似虎一般為他拚殺的瓦崗軍卒，他似是與之鬥氣一般，來了一句頗為孩子氣的話語：</p>
“攬天下英雄馭之，使遠近歸屬，公不如我……如何？”</p>
無人回應。</p>
隻是，那暢快的笑聲猶在耳畔響起。</p>
像是為惺惺相惜的敵人悲傷，又像是在為昔日好友壯舉慶祝。</p>
漸行漸遠。</p>
“……”</p>
悄無聲息間，身披紫色大氅的男人歎息一聲，語氣蕭索的閉上了眼睛：</p>
“到底是名動天下戎馬一生的將軍，就讓他死的……”</p>
說到這，話頭一頓。</p>
接著再次響起：</p>
“坦然些吧。”</p>
……</p>
“咳……”</p>
“咳咳咳……嘔啊！”</p>
鮮血噴出，混合著唾液順著嘴巴流淌滴落。</p>
張須陀的雙眼死死的盯著眼前麵色平靜的將領，再無無力去把控周圍的戰局，在那股侵襲到四肢百骸的寒冷中，一字一句的問道：</p>
</p>
“來將……留下……姓名……咳咳……”</p>
聽到這話，單雄信平聲說道：</p>
“移山天君遺脈，北周護國將軍單登之後。名通，字雄信。見過張世兄。”</p>
“嘔啊……”</p>
伴隨著單雄信的自報家門，張須陀再次嘔出了一口鮮血。</p>
握住把自己的心髒橫斬成兩半的馬槊，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沙啞的笑聲：</p>
“嗬嗬嗬嗬嗬……原來如此。”</p>
聽到他稱呼自己為世兄，以及那與自己祖父同為北周重臣的身份，張須陀就懂了。</p>
張家壓箱底的秘密，拚得這招以傷換傷，看似露出破綻，實際上卻用家學練炁之法，使得自己身體恢複能力異於常人，靠著這種搏命一般的打法殺死了不知多少不了解內情之敵的招數，早在幾十年前，在對方那便已經不是秘密了。</p>
更何況……</p>
“移山勁麽……嘔啊！”</p>
又是一口鮮血嘔出，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的老將的膝蓋再也支撐不住身上這件鎧甲的重量，腳下一軟，即將跪在地上。</p>
可那股澎湃的擠壓感卻再次襲來，猶如四麵空氣之牆，固定住了張須陀的身子，使其牢牢的站在原地，絲毫不倒後，單雄信點點頭：</p>
“嗯，移山勁。此役，世兄一切盡在瓦崗掌握之中，從何時出城，所帶軍卒、糧草、輜重之數，到何時襲擊，一切的一切，均在數天之前便以被我等獲悉。世兄敗的……不冤。”</p>
“！</p>
”</p>
眼裏陡然升騰出一抹火焰，虛弱的臉上再次湧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p>
張須陀忽然抓緊了那根馬槊，聲音嘶啞卻狠厲：</p>
“你說……什麽！？”</p>
彌留之際，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隊伍之中出現了內鬼。</p>
可馬上就否決了這個念頭。</p>
這次的操練之事，除了幾個自己完全信任之人外，絕對無有其他人知曉。</p>
更別提，從抵達滎驛，到開始進攻，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戰局就地而變，毫無書麵作戰計劃，而大軍行進之中，人人皆為互相監督之眼線，絕對不可能有人當著其他同袍直麵放出信鴿，或者行何等鬼祟之事！</p>
而剛剛否決這個念頭，精神已經無以為繼之時，卻見單雄信點點頭：</p>
“一切盡是有人天機推演而出，我等已經在此處苦等數日，為的，便是今晚戰果。所以，世兄之敗，非戰之罪。”</p>
“！</p>
！</p>
”</p>
當聽到“天機推演”那一刹那，張須陀似乎明白了什麽。</p>
雙眼直接就紅了。</p>
可那從四肢百骸開始蔓延的冰冷，卻已經侵襲到了全身。</p>
就是單雄信這句話的功夫，已經無血可嘔的他雙眼神光迅速暗澹，化作了枯竭。</p>
而在彌留之際，他忽然全懂了。</p>
也恍忽間想起來了，這些……飛火流星一樣的東西是什麽了。</p>
尤記得昔年陛下征高麗前，他……好像見過這東西。</p>
隻是當時覺得此物於修煉者無甚大用，保存條件又苛刻，飛行速度又慢，在戰場之上使用時，製約太多，便忽略掉了這東西。</p>
而當想起來了這東西的出處，以及……對方那句“天機推演”的話語時……</p>
他都懂了。</p>
原來……</p>
是他……</p>
他……背叛了陛下了嗎？</p>
那……</p>
人仙呢？</p>
視線愈發模湖，模湖到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的來路了。</p>
人都說彌留之際，會想起自己的一生。</p>
自己這一生……</p>
有什麽可想的呢？</p>
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想的。</p>
無非就是……戰爭與死亡罷了。</p>
而哪怕如今棋差一著，即將魂歸地府，他的腦子裏也沒有什麽執念或者滿足之類的。</p>
有的，隻是一個再也無法言喻，隻能伴隨著愈發模湖、閉合的視線，而逐漸在黑暗中沉淪的念頭。</p>
陛下。</p>
臣的旅途，便到此為止了。</p>
江山風雨，天遇傾末不複。</p>
國師背叛，陛下形單影隻……</p>
可千萬……要小心啊……</p>
……</p>
“賊將張須陀已死！全軍繳械，投降不殺！</p>
”</p>
“右驍衛！準備迎敵！集合！……集合！</p>
”</p>
“殺！</p>
！”</p>
戰場的嘈雜與飛龍火的雷鳴在黑暗中譜寫了一出充滿血腥味的長詩。</p>
而在這首長詩的間幕中，看著雙手無力垂下，戎馬一生卻到此為止的老將，單雄信的眼裏依舊是那堅毅如磐石一般的平靜。</p>
看了一眼那飛火流星外的遠方，發現敵軍已經不足兩百步的距離後，他知道，自己該迎敵了。</p>
不過……</p>
最後看了一眼那頭顱低垂無聲無息的屍首，他忽然鬆開了自己那根精鋼打造的馬槊，馬槊似乎與站立不倒的屍首達成了某種平衡，讓那屍首到死，都如同一麵旗幟一般，敗而不倒。</p>
接著，他隨手拔起了旁邊插在屍體上的一根長矛，翻身上馬。</p>
衝天的氣勢如同山嶽一般再次升騰，催動馬匹，高舉長矛：</p>
“殺！”</p>
戰馬從屍首旁邊經過。</p>
奔向了敵人。</p>
這人配甲卻無盔，麵皮有血卻非自己。</p>
渾身氣勢如山嶽絲毫不泄，騎馬衝鋒手中長槊突刺而不抖。</p>
年紀應該和叔寶差不多，都是出於一名武人最巔峰的年紀，此時此刻，正朝著自己突殺而至。</p>
同時，他的鎧甲之上，氣機鼓蕩，空氣中一股如若實質的沉重壓力，竟然讓張須陀產生了一種遲緩的感覺。</p>
而就在他感覺到遲緩時，遲緩已經比之前多了數倍的壓力，從無形之中的四麵八方擠壓著他，讓他胯下的戰馬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嘶鳴！</p>
“哼！”</p>
老將軍一聲冷哼，長劍高舉，在這股數倍的遲緩之中，不見任何反應。</p>
可奇怪的事情也發生了，那原本還被擠壓的雙眼通紅的戰馬竟然在瞬息之間，好似感覺不到這些擠壓了，按照主人給予的訊號，直接朝著對麵的將領同樣發起了衝鋒！</p>
武將與武將之間的對決，騎兵與騎兵之間的對碰。</p>
可如果以此而論的話，那麽張須陀其實是有些吃虧的。</p>
因為對方是馬槊，而他隻是一把寬紋重劍。</p>
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在馬戰之中被發揮到了極致。</p>
而就在他發起衝鋒的一瞬間，天空之中，那猶如飛火流星一把的火焰彈再次從天空之中，劃過了一道弧線，朝著張須陀的後方飛了過去。</p>
顯然，瓦崗軍的人在阻攔衝鋒的羅成他們。</p>
張須陀沒管，眼前是武將之決，此間勝負成敗與否，皆於此一戰！</p>
若他斬敵賊首，那麽提頭高喝之時，眾兵失將，軍心渙散！</p>
可若他敗了……</p>
不，此役避無可避！</p>
“噠噠噠噠噠……”</p>
馬蹄聲聲之中，長劍高懸與頂的老將勇往直前，無視了那四周擠壓的壓力，與那越靠近越沉重的感覺，他保持著從一介旗營校出身時，因常年高舉旗幟跟隨主將衝鋒而養成的姿勢，手中利劍就是那穩定軍卒的軍旗，高高飄展，瞬間，已經抵達了那杆長槊之前。</p>
浸淫了一輩子的劍道，所有招式此時此刻皆悉數化作了那質樸無華的下劈一劍！</p>
看似平常，可他周身的天地之炁與那鎧甲之下那哪怕盡顯老邁，可卻依舊堅硬如鐵的肌肉微弱律動結合在一處後，便是那披荊斬棘，夾雜萬鈞之勢的金石開天！</p>
敵將如山嶽？</p>
那又如何？</p>
看我撼山開天！</p>
集中精、氣、神於一線，甚至連防禦的動作都沒有，隻是在那長槊對準心口刺來時，本能的偏身躲避。</p>
任憑那長槊透體而出不禦，反倒在察覺到兵刃入肉後，左臂一夾，死死固定住兵刃，以天地同壽玉石俱焚的氣魄，辟出的一劍！</p>
在眨眼之間，伴隨著兩匹戰馬的交錯，已經來到了單雄信的麵門之前！</p>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p>
敵將，授首！</p>
……</p>
“結束了。魏公，一回合，勝負已分。”</p>
黑暗之中，王伯當那再次擴散的黑童之中，清晰的看到了混亂的兩軍交戰中，那兩匹撞到一處的戰馬。</p>
也看到了那馬上對戰的兩個人。</p>
而說話時，他身後的高空中，又是一顆顆飛向半空後憑空燃火的飛龍火，奔向了遠方。</p>
兩千沉默寡言的軍卒機械一般執行者李密的命令，用自己手裏這批飛龍火，朝著戰陣之外拋射著。</p>
利用那深坑，爆炸，光火，一切的一切，阻擋著羅成的回援。</p>
就像是後世戰爭的飽和轟炸一般，逼迫羅成不得不命令部隊散開，繞路，以防止被大規模殲滅。</p>
而聽到了他的話後，李密眯起了眼睛，借助天上的光火，看著那閃爍不定的人群，眼裏無悲無喜，平靜說道：</p>
“死了麽？”</p>
“……”</p>
王伯當下意識的眯眼，兩息過後，搖了搖頭：</p>
“還未，他似乎在和單雄信說著什麽……”</p>
“……”</p>
李密先是沉默，隨即臉上出現了一抹諷刺的笑容。</p>
“嗬~”</p>
接著，這笑容之中的雙眸裏，湧現出了一抹快意，但很快就隱沒了下去，重新變成了一片沉著之色，自顧自說道：</p>
“移山勁……昔始皇帝求長生，遣方士徐福出海尋仙問藥多次而不得，始皇大怒，徐福言：蓬來藥可得，然常為大交魚所苦，故不得至。始皇夢中與海神戰，神明如人，問卦卜算者曰：“水神不可見，以大魚蛟龍為候。今上禱祠備謹，而有此惡神，當除去，而善神可至。”，故派移山天君攜巨鉤纜索乘舟而出，捕巨魚，身長八百步。天君一人拖行上岸，毫發無傷。始皇帝大悅，引渭水為池，築蓬瀛方丈三山，刻石為鯨，長二百丈。徐福再言，求得三百童男女，出海，再不複蹤……”</p>
口中訴說著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他感慨一般的搖了搖頭：</p>
“到底……是移山天君之後啊，恐怕這當年連白起都輸了一籌氣力的移山勁，就要在此世揚名於天下了。”</p>
王伯當沒回應李密的話，隻是取下了背上之弓，搭上了一箭後，說道：</p>
“魏公，單雄信還未斬殺張須陀，屬下……”</p>
“無妨。”</p>
壓下了箭鏃，李密的雙眸忽然有些蕭索，眼前出現了當年那個在四麵楚歌時，在自己麵前，對自己的弟弟口中稱言：“雖事敗矣。某亦不可受人戮辱，汝可殺我！”的身影。</p>
曾經在軍帳之中，大家一同飲酒，一同歡歌。</p>
學那青梅煮酒論英雄之舉。</p>
豪傑暢飲至七分酒醉時，那個身影總會端著酒杯笑稱“天下英雄無數，可受某敬重之人卻是不多，而若論惺惺相惜者，唯張果一人爾”。</p>
而被問起若遇到後，眾人該如何應對，可否招降、禮遇、奉為上賓時，那人便會大笑搖頭，告訴所有人：“相殺不留情！”，引得大家夥心裏一陣滴咕到底為何。</p>
明明如此欣賞一人，可偏偏卻還不可留情……</p>
當時的李密也不懂。</p>
可等到懂了的時候，那人已經死在了自己麵前，屍體被切成了巴掌大小的碎塊，扔到了火堆裏煮熟，在散發著肉香時，喂給了洛陽城裏的狗。</p>
而現在……</p>
我遇到了你惺惺相惜那人。</p>
也記得與你的約定，計謀算盡，使其深陷重圍時，也沒有考慮過留他的性命。</p>
相殺不留情。</p>
我做到了。</p>
可你呢……</p>
你可看到了麽？</p>
不自覺的，他抬眼看向了那暗澹的星空。</p>
喃喃自語：</p>
“決兩陣之勝，意嗚咄嗟，足以讋敵，我不如公。可是……”</p>
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遠方的戰場，看著那群如狼似虎一般為他拚殺的瓦崗軍卒，他似是與之鬥氣一般，來了一句頗為孩子氣的話語：</p>
“攬天下英雄馭之，使遠近歸屬，公不如我……如何？”</p>
無人回應。</p>
隻是，那暢快的笑聲猶在耳畔響起。</p>
像是為惺惺相惜的敵人悲傷，又像是在為昔日好友壯舉慶祝。</p>
漸行漸遠。</p>
“……”</p>
悄無聲息間，身披紫色大氅的男人歎息一聲，語氣蕭索的閉上了眼睛：</p>
“到底是名動天下戎馬一生的將軍，就讓他死的……”</p>
說到這，話頭一頓。</p>
接著再次響起：</p>
“坦然些吧。”</p>
……</p>
“咳……”</p>
“咳咳咳……嘔啊！”</p>
鮮血噴出，混合著唾液順著嘴巴流淌滴落。</p>
張須陀的雙眼死死的盯著眼前麵色平靜的將領，再無無力去把控周圍的戰局，在那股侵襲到四肢百骸的寒冷中，一字一句的問道：</p>
</p>
“來將……留下……姓名……咳咳……”</p>
聽到這話，單雄信平聲說道：</p>
“移山天君遺脈，北周護國將軍單登之後。名通，字雄信。見過張世兄。”</p>
“嘔啊……”</p>
伴隨著單雄信的自報家門，張須陀再次嘔出了一口鮮血。</p>
握住把自己的心髒橫斬成兩半的馬槊，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沙啞的笑聲：</p>
“嗬嗬嗬嗬嗬……原來如此。”</p>
聽到他稱呼自己為世兄，以及那與自己祖父同為北周重臣的身份，張須陀就懂了。</p>
張家壓箱底的秘密，拚得這招以傷換傷，看似露出破綻，實際上卻用家學練炁之法，使得自己身體恢複能力異於常人，靠著這種搏命一般的打法殺死了不知多少不了解內情之敵的招數，早在幾十年前，在對方那便已經不是秘密了。</p>
更何況……</p>
“移山勁麽……嘔啊！”</p>
又是一口鮮血嘔出，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的老將的膝蓋再也支撐不住身上這件鎧甲的重量，腳下一軟，即將跪在地上。</p>
可那股澎湃的擠壓感卻再次襲來，猶如四麵空氣之牆，固定住了張須陀的身子，使其牢牢的站在原地，絲毫不倒後，單雄信點點頭：</p>
“嗯，移山勁。此役，世兄一切盡在瓦崗掌握之中，從何時出城，所帶軍卒、糧草、輜重之數，到何時襲擊，一切的一切，均在數天之前便以被我等獲悉。世兄敗的……不冤。”</p>
“！</p>
”</p>
眼裏陡然升騰出一抹火焰，虛弱的臉上再次湧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p>
張須陀忽然抓緊了那根馬槊，聲音嘶啞卻狠厲：</p>
“你說……什麽！？”</p>
彌留之際，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隊伍之中出現了內鬼。</p>
可馬上就否決了這個念頭。</p>
這次的操練之事，除了幾個自己完全信任之人外，絕對無有其他人知曉。</p>
更別提，從抵達滎驛，到開始進攻，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戰局就地而變，毫無書麵作戰計劃，而大軍行進之中，人人皆為互相監督之眼線，絕對不可能有人當著其他同袍直麵放出信鴿，或者行何等鬼祟之事！</p>
而剛剛否決這個念頭，精神已經無以為繼之時，卻見單雄信點點頭：</p>
“一切盡是有人天機推演而出，我等已經在此處苦等數日，為的，便是今晚戰果。所以，世兄之敗，非戰之罪。”</p>
“！</p>
！</p>
”</p>
當聽到“天機推演”那一刹那，張須陀似乎明白了什麽。</p>
雙眼直接就紅了。</p>
可那從四肢百骸開始蔓延的冰冷，卻已經侵襲到了全身。</p>
就是單雄信這句話的功夫，已經無血可嘔的他雙眼神光迅速暗澹，化作了枯竭。</p>
而在彌留之際，他忽然全懂了。</p>
也恍忽間想起來了，這些……飛火流星一樣的東西是什麽了。</p>
尤記得昔年陛下征高麗前，他……好像見過這東西。</p>
隻是當時覺得此物於修煉者無甚大用，保存條件又苛刻，飛行速度又慢，在戰場之上使用時，製約太多，便忽略掉了這東西。</p>
而當想起來了這東西的出處，以及……對方那句“天機推演”的話語時……</p>
他都懂了。</p>
原來……</p>
是他……</p>
他……背叛了陛下了嗎？</p>
那……</p>
人仙呢？</p>
視線愈發模湖，模湖到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的來路了。</p>
人都說彌留之際，會想起自己的一生。</p>
自己這一生……</p>
有什麽可想的呢？</p>
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想的。</p>
無非就是……戰爭與死亡罷了。</p>
而哪怕如今棋差一著，即將魂歸地府，他的腦子裏也沒有什麽執念或者滿足之類的。</p>
有的，隻是一個再也無法言喻，隻能伴隨著愈發模湖、閉合的視線，而逐漸在黑暗中沉淪的念頭。</p>
陛下。</p>
臣的旅途，便到此為止了。</p>
江山風雨，天遇傾末不複。</p>
國師背叛，陛下形單影隻……</p>
可千萬……要小心啊……</p>
……</p>
“賊將張須陀已死！全軍繳械，投降不殺！</p>
”</p>
“右驍衛！準備迎敵！集合！……集合！</p>
”</p>
“殺！</p>
！”</p>
戰場的嘈雜與飛龍火的雷鳴在黑暗中譜寫了一出充滿血腥味的長詩。</p>
而在這首長詩的間幕中，看著雙手無力垂下，戎馬一生卻到此為止的老將，單雄信的眼裏依舊是那堅毅如磐石一般的平靜。</p>
看了一眼那飛火流星外的遠方，發現敵軍已經不足兩百步的距離後，他知道，自己該迎敵了。</p>
不過……</p>
最後看了一眼那頭顱低垂無聲無息的屍首，他忽然鬆開了自己那根精鋼打造的馬槊，馬槊似乎與站立不倒的屍首達成了某種平衡，讓那屍首到死，都如同一麵旗幟一般，敗而不倒。</p>
接著，他隨手拔起了旁邊插在屍體上的一根長矛，翻身上馬。</p>
衝天的氣勢如同山嶽一般再次升騰，催動馬匹，高舉長矛：</p>
“殺！”</p>
戰馬從屍首旁邊經過。</p>
奔向了敵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