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玄在太平街的這一舉動,碎了無數芳心,也被那些留守的護衛和人群中的探子傳了出去。


    從來不近女色的夏家少主,滿太平街的脂粉都沒看上眼,摟了一個乞丐似的小姑娘跑了?


    就這一條,夠丹平城嚼一個月了!


    不過目前疾馳在丹平城小路的馬上這兩位,並沒有關注這些,隻不過一個是不懂,一個是不屑。


    ……


    阮琉蘅隻覺得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拎了起來,眼前一陣眩暈,騰地而起。她一著急,死死握住劍匣上的鐵索,於是就連劍匣一起被人撈了起來,而後不知放在什麽東西上,顛得她五髒六腑都要跳出來了!


    一隻巨掌死死把她摁住,她隻能嗚嗚地叫,用手拍著那人,側過身,想用腳去踢他。


    卻都被殘酷鎮壓了。


    不過就算不攔著她,夏承玄甲胄俱全,她也討不著好去。


    阮琉蘅心裏一怒,就要開劍匣。在太平街那裏開劍匣,是出於嗜血衝動,而此時開劍匣,則是出於單純的憤怒,她心中並不想殺人,僅僅是想讓他放手。


    隻是這劍匣也沒開成,因為夏承玄實在比她強大太多。


    直到他們跑到無人的巷子裏,馬才停下。


    夏承玄扯著她的手臂,把她翻了起來,像是抓小雞一樣,在馬鞍上擺正,讓她坐在他腿間,直視他的臉。


    阮琉蘅眯著眼睛,抬頭看去——但是逆光,看不清。


    夏承玄剛好就著陽光打量懷裏的小姑娘——但是這姑娘臉髒得黑漆漆的,顏色快跟那劍匣一樣了,根本看不清。


    倆人這麽一對視,結果都沒打量清楚。


    夏承玄居高臨下,問道:“你是何人?這劍匣裏是什麽?是凶器嗎?”


    這語氣不善,阮琉蘅心中不高興,扭過頭去。


    夏承玄便扣住她的下巴,逼她看過來:“啞巴?不會說話?”


    她伸手去抓他的鎧甲,抓不動就用手捶,叮當作響。


    夏承玄跟女人相處的經驗並不多,更別談小姑娘了,他想了一下,口氣輕柔了許多:“我沒惡意,看你可憐才想帶你吃點東西,你不餓嗎?”


    她停了下來,其實餓不餓什麽的,她暫時還不能理解,隻能迷蒙地看著他。


    夏承玄鬆了手,扶著她的腰,讓她舒服了許多,又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眼前的少年問了一大堆問題,這裏麵,也就一個問題她回答得出。


    她隻記得自己的名字。


    看著眼前突然溫潤有禮的少年,她終於張開嘴,嗓子裏發出的並不是清脆而嬌嫩的童聲,而是許久不開聲的暗啞。


    “阮,阮……琉……”


    夏承玄皺了皺眉,他對這姓氏和名字都很陌生,但心底裏突然升起一股熟悉感,十分詭異而又溫暖——這少女身上果然有問題。


    他也沒心情聽完她說的話,打斷她問道:“你家在哪?家中還有何人?”


    這些基本信息決定他一會要如何對爹娘交代。


    可阮琉蘅又茫然地看向他。


    夏承玄試探地問道:“你不知道?”


    阮琉蘅點點頭。


    “你不記得?”


    又點點頭。


    很好,既然你什麽都不記得,那小爺就好辦了。


    他毫不客氣地又把小姑娘摁了下去,一抖韁繩繼續撒歡跑了出去。


    反正也離著夏府不遠了,回去仔細詢問。


    他一路還斟酌著哄母親的話,以夏家的能力,在宅院裏等待他的爹娘,恐怕早就知道太平街發生的一切。


    夏承玄的母親白氏一向疼他,別看平時凶得很,卻是個心腸最軟的,隻要他不犯大奸大惡,不欺壓良善百姓,不糟蹋女人,也就對他在外的胡作非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他爹就更好擺平了,那是七國聞名的大將軍妻奴,隻要娘說好,他就絕對服從。


    ……


    到了夏府,下人們已經清了道路,小爺在府外下了馬,看著被顛得已經沒什麽力氣的阮琉蘅,皺了皺眉,還是一把撈了下來,抗在肩頭,手裏提著那巨大的劍匣,也是毫不費力。


    走到正堂,夏誌允和白氏都已站在門口。


    他爹一臉愁苦,他娘一臉戾氣。


    夏誌允長相有些粗獷,可見夏承玄繼承母親居多,白氏狠辣的美貌很是加分。歲月善待這位性子剛烈的美婦,自她十六歲押鏢經過北門,遇到回故鄉祭祖的夏誌允,便成為他唯一的女人,倍受嗬護寵愛。


    夏承玄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爹,娘,我回來了!”


    白氏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一臉慈母之色,口中說道:“玄兒快放下那姑娘,來娘這裏,讓娘好好看看。”


    如果您不拎著鞭子說這句話,我一定聽!


    夏承玄撲通跪下,心裏也覺得應該把肩上扛著的人交給一邊的奴婢,但像是黏在手上了一樣,隻好帶著她跪了下來。


    “娘親莫惱,這小姑娘於我有恩……”他嘴裏花言巧語,編造了一個被這小姑娘救助,而後在丹平城偶遇,見她落魄所以決定報恩的故事。他沒指望爹娘會信,隻是他當街擄人這件事,必須事出有因,否則今日之後,夏家便會被扣上強搶民女的帽子,這黑鍋小爺可不想背,從來隻有別人背他黑鍋的份兒……所以於情於理,都應該有一個交代。


    至於私下該怎麽做,那就無關緊要了。


    夏承玄說完,夏誌允也拿出家主的威嚴,沉聲說道:“就這麽辦吧。”


    話音剛落,突地起了一陣風,幾道影子自屋頂閃過,庭院的花便搖了搖。


    夏誌允又道:“行了,起來,跟我們回後院。”


    想必一個時辰後,丹平城流傳的便會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世家公子救助民女的故事。


    夏承玄知道自己挨不過,老老實實站起身,抽空看了一眼肩膀上小姑娘的臉,卻發現對方瞪圓了眼睛,明晃晃的盯得他莫名心虛。


    那雙眼睛似桃花綻放的四月天,明媚而幹淨,又仿佛會說話般,正在對他控訴道:壞蛋,你為什麽要騙人?


    一向口齒伶俐的夏承玄竟無言以對。


    而此時,被少主丟下,失了馬,剛從太平街九死一生脫險的夏涼,正在哭喪著臉,偷偷摸摸地在丹平城的街巷尋找回家的路。


    迷路了嚶嚶嚶……


    ※※※※※※※※※※※※


    之後阮琉蘅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他們稱呼她“阿阮姑娘”,而那自稱“夏伯母”的中年美婦召了一個有了點年紀的婢女,名叫荷香的,帶她下去洗漱。


    阮琉蘅被荷香抱著的時候,手上還死死不離劍匣。


    荷香笑道:“阿阮姑娘放心,奴婢將這劍匣放在您能看到的地方可好?若是一直帶著,可就沒辦法好好洗澡了。”


    那丫鬟身上的氣味很芬芳,笑容也幹淨,讓阮琉蘅有些恍惚,她其實並不擔心有人打開劍匣,甚至心中還隱隱渴望著有人幫她打開劍匣,那麽她就不必如此糾結……


    她放下了劍匣,乖乖被放在澡桶裏,被溫熱的水包裹時,那舒暢的感覺幾乎讓她有瞬間的失神,所有警惕性和戒備都在溫熱的水中消散,她掬起一捧水迎頭灑落,柔膩的花瓣拂過臉頰,是與之前陰暗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感觸。


    而荷香則驚訝於洗清汙垢後,阮琉蘅露出的本來麵目。


    那是嬌嫩欲吐芳華的桃花眸,盈盈水潤脈脈含情,白嫩的皮膚和漂亮清透的長相,活生生是一個小美人兒。


    少主的眼光,真是好得驚人啊……誰知道泥猴似的小姑娘,洗幹淨了如此漂亮。


    可阮琉蘅對自己的樣貌並不關心,她好像才發現自己的皮膚是白色,於是帶著好奇用力搓洗身上,沒一會就搓紅了一片肌膚。


    荷香趕緊摁住:“姑娘可別糟蹋了這嫩皮啊,讓奴婢來伺候您吧。”


    荷香是伺候人慣的,重新換過水,用皂角洗頭,再拿出胰子幫著阮琉蘅洗淨身體,又教她如何清洗自己,再擦淨身體,塗上一種帶著清淡茉莉花味兒的香脂。


    最後取出一套幹淨衣裳,一邊幫阮琉蘅穿上,一邊道:“府裏沒有您這歲數的小姐,所以沒有準備衣裳,隻好委屈阿阮姑娘先換上婢女的衣裳,等成衣到了,一定將姑娘打扮得更漂亮。”


    阮琉蘅在荷香的巧手下,早就被伺候得如同被安撫過貓一般,她雙眸看向荷香,清澈透底,緩緩張口,聲音嘶啞地說道:“謝,謝……”


    荷香柔柔一笑:“阿阮姑娘不用客氣,您是嬌客,這是奴婢該做的。”


    她又給阮琉蘅梳了雙髻,紮了發帶,才拎起劍匣,將阮琉蘅帶了出去。


    ※※※※※※※※※※※※


    花廳裏已經擺好了席麵,但都未入座,夏誌允正在向夏承玄考校著什麽,白氏坐在主位上,懶洋洋地打著團扇,看向父子倆,眼中滿是慈愛。


    但是當荷香帶打扮好的阮琉蘅進了主廳後,夏家這三位見多識廣的主子還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即都想到,若不是衣衫襤褸看不清長相,這小姑娘怕是剛進丹平城就被拐了去,也到不了夏府了。


    阮琉蘅看著他們的臉色不對,以為自己被嫌棄,心中又有些不自在,將頭扭了過去。


    可在正常人眼裏看來,還以為她害羞了。


    白氏早就被兒子做通了思想工作,立刻將阮琉蘅撈到自己懷裏抱住。


    “不要臊,以後就是自家人啦,你放心,這府裏我說了算,絕對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乖乖,我們吃東西好不好……”


    白氏生了夏承玄後,一直都想要個可人的女兒,這不老天終於送來一個,啊,要是能當兒媳婦就更好了,她要自己養兒媳婦,省得兒子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妖精……白氏這點小心思,旁邊的爺倆明鏡似的,夏誌允瞥了一眼兒子,而夏承玄無辜地望了回去。


    這一頓飯賓主盡歡。


    白氏拚命給阮琉蘅夾菜,而阮琉蘅也確實餓了,小口小口地吃了不少東西,不過她不怎麽說話,夏誌允夫婦也明白她失憶後,可能語言溝通上確實有障礙,應當找個先生教上一教。


    但這差事立刻被夏承玄攬了過去。


    “進宮交差後,我也可以輕鬆一陣,阿娘就不怕我出去胡鬧?索性也省下一份找先生的束脩,我來教她吧。”


    白氏敏感地感覺到兒子對阿阮姑娘的不一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叫人收拾出淩芳園給阿阮住。”


    淩芳園可是離夏承玄所住的元青居最遠,他知道阿娘這是試探,當下直言快語道:“阿阮跟我一起住元青居,我知道阿娘不放心,便讓荷香姑姑也跟著一起,若是我起半分歹心,您打斷我的腿。”


    ……


    阮琉蘅還不知道自己就這麽被送狼口了,她眨巴著眼睛看著飯桌,白氏不給她夾菜時,荷香會過來問她想吃什麽,阮琉蘅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她其實最喜歡桌子上被叫做梅花白糖糕的精致點心,很清甜。


    她端端正正坐著,眼睛瞄了那梅花白糖糕一眼,隨即又覺得既然吃不到,就應該不去看。


    可是吃不到的話,看幾眼總沒關係吧,眼睛又瞟了過去,再迅速收回。


    夏承玄一邊跟母親據以力爭,一邊看著阮琉蘅偷偷看白糖糕的樣子好笑,直接動手將梅花白糖糕放到阮琉蘅的麵前。


    阮琉蘅一驚,覺得自己的意圖被那壞蛋看穿,正要扭過頭生氣,卻發現那少年笑盈盈地看著她,眼中竟也像是流轉了情意。


    那情意之綿長,甚至超越了他們認識的時間,像是十年,百年,無盡永恒歲月那麽長,幾乎激出了一股陌生的淚意。


    他這樣看著我,我是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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