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後,夏承玄十七歲,阮琉蘅十五歲。


    他更高了,她抽條了。


    曾經的少女身形逐漸長成,阮琉蘅穿著白色長裙,外罩一件湖綠色對襟沙羅衫,已是亭亭玉立。尤其那身段,細腰酥胸,穿了稍微緊繃一點的衣裳便會顯出玲瓏曲線。


    一年前,當元青居在書房服侍的小廝終於在她麵前捂著鼻子跪下磕頭時,夏承玄便吩咐阮琉蘅從元青居搬到離自己不遠的環芷小築。除了荷香姑姑,還多安排了幾個婢女照顧她的起居,甚至連廚房也一並搬了過去,包括她最喜歡的點心師傅。


    如今她已經是夏家內定的媳婦。


    不過在所有人看來,阿阮姑娘也隻能嫁給夏府做媳婦。


    如果你看到夏承玄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底下人為什麽這麽想了……那就是頭護著肉的野獸,當肉在懷裏時,他是慵懶和無害的,若是這肉有個萬一,隻怕血洗丹平城這種事,少主也能幹出來。


    夏家人一貫霸道,甚至沒問過她的主意,今年新年過後,就將親事定在了明年的未月二十三日,那時候阮琉蘅已滿十六,正適宜出嫁。


    大戶人家娶妻,籌備一年半載的,並不算長。


    這個日子不僅是訂婚日,同時也是阿阮姑娘第一天來到夏府的日子,自打那以後,這一天同時也作為她的生日。


    今年的未月二十三日,剛好也是阮琉蘅十五歲及笄,夏家也終於不再捂著這兒媳婦,會在及笄禮上,向所有人展示夏承玄的這位神秘的未婚妻。


    明日便是及笄禮,但阮琉蘅卻很清閑,這些雜務就連白氏都不沾,全部由專門負責此事的嬤嬤操辦。


    不過這一點,若是外人得知,勢必要嘲笑夏家娶不到大家閨秀。白氏是鏢師的女兒,而阮琉蘅更是個孤女,沒個出身,也沒有主母教導,當然連及笄禮都辦不好。


    但是夏承玄偏偏就認定了她,就如同夏誌允隻一眼就對白氏定情。


    夏承玄不是沒去過夜宴,花樣也都見識過不少了,無一例外,那些人都喜歡嬌弱美豔的女人,隻有夏家娶婦,一品性、二氣度、三身體強健。


    後來他也經曆過風雨,上過戰場,翻過家族誌。方才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與夏家共同攜手向前。


    萬軍陣於前而不亂,崎路橫於前而不懼,家族危於前而不怯,刀劍迫於前而不弱。


    他的阿阮,也必定能做到這些,卻哪還管那些碎嘴婆娘如何想!


    這些彎彎繞繞阮琉蘅當然都不知道,她最喜歡的事便是讀書。讀書其實是件很傷自尊的事,因為讀得越多,隻會覺得自己懂的越少,便如饑似渴地想學習更多,以至於夏家這世代武將的府邸,專門為阮琉蘅起了一座三層書閣。


    她仍舊每日泡在書閣中,直到夏承玄回府,才會來書閣找她,把她連同懷裏的咪咪一起抱起來,去她的環芷小築用膳。


    近兩年,夏承玄並沒有再帶兵,而是領了羽林軍的職位,在丹平城沉寂了下來。


    魏國主君魏遊昏聵無能,偏偏對疆土最在乎,魏楚兩國在邊界打個不停,但都是小打小鬧,因為丹平城的夏家還未出手。


    而成年後的夏承玄,也不再輕易外調,他的磨礪已足夠,甚至據說夏家的私兵黑雲騎也已經移交到他的手上。


    三千黑雲騎,那是鐵錚錚的騎兵,夏氏在北門經營的草場養著七國最烈的駿馬,而騎兵標配是殺傷力最大的雙刃戟,還有其他製式武器,放到任何一處戰場都是收割人頭的殺戮機器。再加上羽林軍在手,夏承玄已是魏國最年少,而兵權最盛之人。


    有時候他身披鎧甲歸來,會滿身洗不掉的血腥氣。


    可阮琉蘅並不害怕,哪怕他眼中驕狂,露出嗜血的神色,也隻是如常地用手按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揉捏。


    那猛獸便安靜下來,鬆軟了筋骨,渾身放鬆,將自己的命門交給最心愛之人,任由她擺弄。


    明明不過才相處兩年,有時候,卻像是老夫老妻一般了。


    ※※※※※※※※※※※※


    今天夏承玄回來時,卻有些不一樣。


    他吃過飯後,呆在環芷小築裏遲遲不肯走,嘴上說著要考校她的功課,卻顯得毫無誠意。


    但是阮琉蘅是真的想請教今天讀過的聖賢之道,夏承玄好歹也是當世大儒季良的門生。


    ……那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底細。


    夏承玄七歲那年第一次出手,魏國德高望重的大儒季良就顫巍巍地跑到夏家,自薦為師,回家便老淚縱橫拜聖人畫像,口稱自己此番作為,乃是為了丹平城積福,教化頑劣,傳授仁人之道,定能福澤蒼生。


    後來季良的教導確實有效,夏承玄依舊禍害人,但懂了道理後,開始有選擇,有方針,有策略地去禍害。


    聖賢書於夏承玄本來就是渣渣,若是照本宣科還成,如今她請教還是義理上的內容,夏承玄想想都覺得頭疼。


    哎?夏哥哥也會窘迫?


    阮琉蘅覺得好笑,看他答不出,便用旁邊正在睡覺的咪咪那毛蓬蓬的尾巴去逗他的臉。


    “夏哥哥,你答不出,就給我請個能答出的先生吧?”


    別做夢了。


    夏承玄把貓尾巴撥開,終於按捺不住,把阮琉蘅圈在椅子上,俯下身看著她。


    “我有件禮物送你。”


    阮琉蘅歪過頭,疑惑地看著他。其實禮物這個詞阮琉蘅並不陌生,但她所有一切都來自於夏承玄,他的給予已經不是禮物層麵的意義,而是她所依附的生存。


    “夏哥哥昨天還送了我太平街柳勝記的梨花餅,前天送了我一包金箔花鈿,嗯……還有那扇蘇繡屏風和給咪咪喂食的白玉碗……”


    他聲音低沉地打斷她:“那些並不重要。”


    阮琉蘅看著他有些鄭重的臉,安撫般地摸了上去,輕輕摩挲著,像是安撫不聽話的貓一樣,柔聲說:“夏哥哥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送我嗎?”


    其實阮琉蘅很聰明,她掌握與人溝通的訣竅相當快,對於某些大型凶獸,就要順著毛來。


    夏承玄將她摟過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後一點點拆她梳好的發髻。


    一件件首飾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阮琉蘅的長發全部披散下來,在燈光下,美得柔軟,而驚心動魄。


    “若是我的魂飛了,你隻要笑一笑,也會飛回來……”他一邊開著玩笑,一邊有些笨拙地擺弄她的頭發。


    阮琉蘅也不好拿過鏡子來,好在他動手很輕柔,沒弄疼她,隻是真的很慢……過了好一會,才感覺到頭發被挽成了一個髻。


    他從衣襟裏拿出一根不怎麽起眼的發簪,放在阮琉蘅的手心上。


    阮琉蘅細細打量,這簪子是用桃木所製,身上雕了兩道精致的花紋,而頭部則雕刻出兩朵相互依偎的桃花。


    她看了夏承玄一眼,發現對方期待的眼神後,將這桃花簪,簪在了發髻上,然後轉過頭,笑著問道:“好看嗎?”


    夏承玄立刻有一種定下心來的感覺,他環住阮琉蘅的細腰,也笑了。


    “阿阮知道男子送簪子的意思嗎?”


    “不知道,但隻有你給我的,我才會戴。”


    聽著最甜蜜的情話,夏承玄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裏,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阿阮,你要記得,我的命一直在你手上,若有一天你恨上了我,隻用你頭上的簪子,就能取了我的命。”


    阮琉蘅渾身一僵,可夏承玄隻以為這樣的訴情嚇到了她,含住她的耳垂,輕聲地哄著。


    ※※※※※※※※※※※※


    入夜,仍舊是黑暗。


    阮琉蘅沒有入睡,夏承玄走後,她遣走了荷香姑姑和婢女們,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慢慢等下弦月升至高空。


    已過子時,現在,已經是未月二十三日。


    這是個有著多重含義的日子。


    兩年前的今天,她從無盡的黑暗走到人煙漸起的光明之地,順著一條暢通的大道,來到了魏國都城丹平。


    兩年後的今天,成為她十五歲成人的及笄禮,同時也是一年後她的婚期。


    她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始自這一天。


    未月二十三日,晴,下弦月。萬事大吉,諸事皆宜。


    仿佛被操控般,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緩緩走出臥房,穿過回廊,來到環芷小築的庫房。


    庫房中有許多夏承玄送她的東西,也有白氏為她準備好的嫁妝……但是他們似乎都忘了,這裏麵也存放了她初來丹平城時,手中拖著的那口巨大劍匣。


    如今它在召喚她了。


    阮琉蘅拿出鑰匙,開鎖時發出的叩嗒聲並沒有換回她的神智,阮琉蘅的意識如同陷入泥沼,一步步走進庫房,看到那劍匣立在角落,上麵依舊纏滿鎖鏈,漆黑如墨。


    “為什麽呼喚我?”


    打開我。


    “為什麽不能好好的生活?”


    破壞我。


    “我身在光明,而你卻不甘心,對嗎?”


    釋放我。


    阮琉蘅緩緩伸出手,碰觸那上麵的鎖鏈,而曾經那樣牢固的鎖鏈,隨著她的碰觸,瞬間煙消雲散。


    劍匣像是一個等待拆封的禮盒。


    可她知道,這恐怕是這世間,最滿懷惡意的禮盒。


    她仍舊不受控製地伸出手,將這劍匣,緩緩打開。


    裏麵飄出黑色的濃霧,像是有生命般,逐漸纏繞上她的身體,妄念、執念、惡念……她的心裏幾乎都被這些占據,曾經剛入丹平城時的嗜殺衝動再次湧上心頭!


    殺了那些人……給她包子的老婆婆和小姑娘,幫她躲開禁衛軍的中年嬸子,會對她笑的白氏、夏誌允、荷香姑姑、夏涼、咪咪……


    不,我不想殺人!


    阮琉蘅幾近崩潰,她全身顫抖,幾乎是用她在這世界中學會的所有善念去與之抗衡。


    但是黑色煙霧卻依舊不依不饒地侵蝕著她——直到碰觸到她頭上的桃花簪時,才像是恐懼一樣縮了回去。


    而阮琉蘅也同時感到一陣清明湧上心頭,她用盡全身力氣,將劍匣用力關上!


    我不會屈服,不會妥協。


    我要守護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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