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過後,天氣一下子回暖了。


    阮二姑娘大清早起來,聽到窗外數聲清脆的啁啾聲,詫異地問春雲:“是燕子?”


    “是呀,大概是昨晚飛回來的。”春雲點點頭,打開窗子,指著屋簷下正啄春泥修補燕巢的一對燕子。“我仔細瞅了瞅,好象是去年那對。”


    阮二姑娘探頭看了一眼,說:“倒是一對長情的家夥。”


    “沒錯,恭喜姑娘了。”


    “恭喜我什麽?”


    “我們老家的人都說,燕子雙飛,早春歸來,是好兆頭。”


    阮二姑娘微哂,隨即心裏不痛快起來,她都十五歲了,雖有不少人求娶,卻沒有一門可以匹配她的家世才貌。“淨聽山野村夫瞎說。”


    春雲不敢再多說,把披風給她係上。


    兩人一起走出韶華院,到大夫人屋裏。


    大夫人看到她一身淺藍,連頭上別的著都是一支白色玉釵,不由地皺眉說:“作什麽今日穿得這麽素?”


    阮二姑娘沒好聲氣地說:“我還想穿一生白呢。”


    “胡鬧。”大夫人瞪她一眼說“這是咱們府的喜事來的,怠慢不得。”


    “什麽喜事?一個西貝貨而已。”


    “你以為太後不知道是西貝貨,你以為官家不知道是西貝貨,還要下旨嘉賞,為的是什麽?”大夫人怒其不爭地點著她額頭“越大越沒有眼力了,往後再敢胡言亂語,不用你祖母,我都饒不了你。免得到時候冒犯天家,連累著一家人死無葬身之地。”


    見一向疼愛自己的母親都嗬叱自己,二姑娘頓時紅了眼圈,委委曲曲地抽噎起來。


    “行了,哭什麽哭。有誌氣,跟五丫頭學學,把一夥人都玩了。”


    話音剛鼻,門外響起寶珍的聲音:“大夫人,老夫人說可以出發了。”


    “知道了,知道了。


    ”大夫人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拉著二姑娘到水盆邊洗了一把臉,又用井水沁沁眼睛,這才帶著她往外走。走到垂huā門,等了片刻,老夫人帶著二夫人、阮蘭、三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過來了。


    一幹人等在丫鬟仆婦擁簇下走到大門外,分別登上馬車,往北而去。出了陳橋門,太陽漸漸升高,氣溫便跟著升高。三姑娘體態豐滿,渾身汗出,便把披風解了,又揭起簾子透透氣。


    窗外一派早春景致,柳條樹梢都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綠意,田野裏油菜huā零星開了幾朵,蜜蜂嗡嗡嗡地繞著轉。


    與三姑娘同馬車的六姑娘拿手絹當扇子搖著,說:“這天氣真是見鬼,要不凍斷人筋骨,要不又暖得人發膩。”


    三姑娘向來與她不對盤,懶得搭理她的話。六姑娘猶不自覺地說:“三姐姐,你說,官家下旨嘉獎五姐姐,豈不是拂了晉王的臉麵?”


    “不會。以我看,這回嘉獎多半是晉王求來的。”


    六姑娘眨眨眼睛問:“怎麽會?明明五姐姐忤逆了他,讓整個百姓笑話他癡心枉想,他怎麽還會替她求來?”


    三姑娘到底年長她兩歲,已通人事,說:“你懂什麽了。”轉頭看著窗外,片刻歎息地說“其實我挺羨慕五妹妹的,若是這一生,有這麽一個人,便是便是便隻是遇見,也值得了。”


    六姑娘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麽好羨慕的?一下子身敗名裂,一下子又名揚天下,這般折騰來折騰去,我都替她累得慌。”頓了頓“我倒是挺好奇的,她究竟跑哪裏去了?”


    三姑娘不再吱聲,看著窗外一對燕子在柳條間互相追逐。


    隔著兩輛馬車,阮府隊伍的第一輛馬車裏,阮蘭蹙著眉毛說:“娘,我們真不派人去找找?”


    “找什麽?不是為了你的身體早日康複,在玉虛觀跟她師傅修行嘛。”


    “娘,你知道她是假的。”


    “蘭兒,你要記著,她必須是真的。”老夫人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句“必須是真的。”


    眼眶裏浮起淚huā,阮蘭哽咽地說:“娘,都是我害了她。”


    老夫人深深歎口氣,把她攬在懷裏說:“蘭兒,你別操心了。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天命所在,咱們凡夫俗子又如何抗拒?五丫頭聰明伶俐,機智過人,無論在哪裏都會安然無恙的。”


    阮蘭抹著眼睛點點頭。


    一路春風輕拂,到玉虛觀剛過巳時。


    知客早在山腰等候她們,殷勤地引著她們進無極殿。殿裏已經坐滿玉虛觀的老少道姑們,包括紫英真人與“五姑娘”。親朋好友相見,自然少不得一番寒喧見禮,六姑娘目不轉睛地看著“五姑娘”一會兒,驚歎不已,湊近三姑娘耳朵說:“從哪裏找來的?竟然有五分相像。”


    三姑娘搖搖頭說:“不象,神韻差的太遠了。”


    二夫人回頭瞪她們一眼,兩人趕緊收了。。


    見過禮後,大家分主賓坐下,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


    無極殿外聚著附近來看熱鬧的村夫鄉婦,書生販卒,他們低聲交談,嗡嗡如同油菜田裏的蜜蜂。有幾句比較清晰,傳入殿內一幹人的耳朵裏。


    “可真是大孝女呀……”“都說晉王爺仁和愛民,不好女色,我看跟他叔叔韓王爺差不了多少,好在阮五姑娘夠剛烈……”“孤燈黃卷三年,這位阮五姑娘果然是至情至孝,可歌可歎。”聽到這裏,阮二姑娘實在忍不住,嘴角輕蔑地撇了撇。


    忽然聽到有人說:“噓,不要亂說了,晉王爺來了”


    殿外的人群便**起來,紛紛探頭張望,還有人低聲問:“哪個才是晉王爺呀?”


    又有人說:“喲喲怕,果然是一表人材。”


    有個衣著打扮不太正經的婦人低聲說:“這阮五姑娘真是有眼無珠,生在福裏不知福。


    這般偉岸男子,當妾又如何?我若是年輕十來歲,不要說當妾,便是當個丫鬟都心甘情願。”殿裏一幫年歲尚輕定力不足的道姑,以及阮府的一幹姑娘都偷偷地往外張望。一會兒,擠在殿外的人群分開,一列人走了進來。當先一人身材挺拔,身著暗紫色的親王服飾,披著黑色輕裘,麵色略顯蒼白,神色冷峻。他走到殿中間一站,頓時便有種淵亭嶽峙的氣勢蔓延開來。一幹年輕的道姑、姑娘,隻覺得心跳砰砰,雙頰耳朵莫名發熱,忙垂下雙眸。


    緊隨其後的捧旨太監上前一步,尖聲說:“聖旨下。”


    殿冉殿外的人全都撲通跪下。


    晉王往一旁伸手,太監把雙手捧著的聖旨恭恭敬敬地放到他手裏。


    他握住雙軸徐徐展開,朗聲說:“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朕惟女子自貞烈以外,其令德懿行,秀於閨房而湮滅無傳者何可勝數。今有禮部侍郎阮弘之五女,出自名門,舍身為親,至純至孝,國恩宜彰。茲特賜丹書墨篆一冊,金銀玉帛一套,以示嘉獎…廣傳天下,以彰親親為大之根本。徽章載茂,永綏後祿。欽哉!”


    “五姑娘”端端正正地磕三個頭說:“謝陛下隆恩聖盛,永誌不忘。”晉王默默看她一眼,招招手,另一個太監把捧著的丹書默篆、金銀玉帛都送到“五姑娘”麵前,她接過,轉交給旁邊的小道姑,又曲膝致謝。


    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訣說:“無量天尊,晉王爺,請隨貧道進內殿品茗。”晉王點點頭,獨自一人隨紫英真人入了內殿,等小道姑送上茶掩門而去,他端著茶杯,用茶蓋撥弄著茶葉,語氣疏淡地說:“我答應你的事,定然也不會出差次。”


    “那就多謝王爺了。”“不必謝我,你做了該做的事,我自然也護她周全。”紫英真人略作沉付,抿嘴一笑說:“前日與萬妙居的天音真人喝茶論道,她問起了王爺。”


    晉王撥弄茶葉的手一頓,長眉挑起,目露殺氣地說:“你別自作聰明,想跟我談什麽條件。我若是告訴母後你與皇後的關係,你這條小


    命還保得往嗎?”


    紫英真人頓時臉色慘白,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說:“你你怎麽知道?”“為人最忌諱的便是自以為是,你雖然輾轉數地,幾次更換姓名,但都有蛛絲馬跡留下。為你接生的,不就是興平城柳月巷子的馮婆子嗎?你若是想與她當麵對質,我即刻叫人從興平城帶她過來。”晉王傲然地笑了笑說“你也別以為我是有心查你,我隻是查趙將軍,順便查到這樁事而已。你畢竟是我父王欽賜玉虛觀主持,我敬你一尺,


    但你得知道自己的本份。”說罷,他把茶杯“啪”的一放,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走廊裏肅立的“五姑娘”見他出來,忙迎上去,恭謹地說:“屬下見過王爺。”


    晉王擺擺手,低聲說:“你留心著,若有誰生事”手輕輕一揮,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五姑娘”恭謹地應了一聲:“屬下遵命。”


    晉王微微領首,大步走回無極殿。


    “五姑娘”也即刻恢複了柔順婉儀的模樣,靜靜地立在門外,片刻,聽得門吱呀一聲,紫英真人出來了,她忙迎上去,恭順地說:“見過師傅。”


    紫英真人默默看她半晌,問:“阮府,你的祖母她們呢?”“已經回府了。”


    “哦,那咱們也回精舍吧。”紫英真人說罷,當先往扶疏精舍走去“五姑娘”落後一步跟著,神情舉止恭謹到極點。紫英真人冷眼看著,隻覺得假的不行,忽然懷念起那個從來沒有恭謹過,一直神采飛揚的真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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