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皇帝奉祀太廟後,登殿點兵,命晉王配征*元帥令,統領禁軍及廣東、湖南兩地廂軍共五十萬遠征交趾國。因此,原定於六月的大婚隻能延後。清楚內幕的都道這是晉王求之不得的,不清楚內幕的都道晉王為大義舍小我,越發地敬佩他了。


    大周建國百多年以來,不曾斷過兵患,但一般都是來自西北。南方蠻夷之地,教化不開,民弱國小,一般自動奉大周為上國,鮮有兵戈。雖也有蠢蠢欲動之輩,但通常派幾個使臣斥責一番,再派地方廂軍陳兵邊境,盔甲森冷,刀戟林立,對方就疲軟了。


    因此,這回南下征夷,是大周建國以來頭一回,且不說沒有前人經驗可參詳,而且許勝不許敗。勝了,周邊的小國夷邦自然從此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敗了,必定是狼煙四起,群小環伺,危及大周江山社稷。


    這一點,晉王心知肚明。是以,接了帥令後,每日不是在禁軍營裏厲兵秣馬,便是跟一幹謀士將領沙盤演兵。不敢因為交趾國弱小,而有絲毫忽視之心。


    五月初一,籌備妥當的禁軍南下,皇帝親自到汴河碼頭踐行。


    是日清晨,風和日麗,河麵上百舸連排,旌旗招展,鼓角齊鳴。


    汴河沿岸圍觀的百姓讚軍隊之威武,歎軍容之盛況,紛紛跪倒在地,三呼萬歲。而後高亢的號角聲響起,傳令官打出旗語,載著大周將士與戰馬的船隻次第扯起風帆,順流而下。


    出汴河,入京杭大運河。


    時值春夏之交,河麵開闊,水波澹澹。兩岸繁huā夾樹,風光秀美,自不在言下。不過晉王等一幹將領無心賞玩,依然聚在中軍大帳所在的船艙裏沙盤演兵。


    “…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交趾百姓民智未開,民風不化,若是強攻蠻占,容易勾起他們逆反之心,頑抗到底。不如先施以攻心之計一將李雲紹與高福映的罪狀寫成榜文,刻在木板上,順流放下。若百姓知道王師南征,實為平定交趾國內亂,另立賢王,撫治一方,必定響而應之。”右將軍說完,看著晉王問“元帥以為如何?”“好。1,晉王領首,轉頭吩咐參將“即刻撰寫榜文,派人送到慶遠知府裏,令他找當地工匠刻在木板上。”


    參將應了一聲。


    左將軍說:“聽說交趾人善驅大象陣,此陣威力不小,咱們該如何應對?1,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大象陣都在古兵書上聽說過的,但都沒有親眼目睹過,也不知道究竟威力如何。


    晉王說:“大象,畜生也。大凡畜生,無不畏火。火攻定然沒錯,隻是不知道這大象陣有何奇巧之處,待見識過,再定不遲。”話音剛落,聽外頭侍衛報:“元帥,船隊已入泗水,前方再有一百二十裏便是泗州。”


    晉王心裏一動,偏頭看著艙外,不知不覺日頭已經偏西了。


    右將軍說:“元帥所言正是。史〖書〗記載,戰國時,齊國將軍田單曾驅火牛車大敗燕軍。交趾山多林密,火牛陣雖不可行,卻也有借鑒之意。1,說完後,卻見晉王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看著艙外,不免有點奇怪,輕輕咳了一聲。


    晉王回過神來,神色自若地說:“方才走了神,右將軍說了什麽?”“火牛車。


    “哦。”晉王嘴角掠過一絲笑意“我年少時讀到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心裏甚是好奇,便央求父親給我尋了二百頭牛,尾上縛葦灌油,以火點燃。但見群牛被火所驚,橫衝直撞,倒是互相撞死不少。想來這牛也是畜生,是畜生如何不畏火?所以這火牛陣真偽有待商榷。1,左將軍捋著胡子說:“元帥所言甚是,便是史〖書〗記載,也多的是以訛傳訛。”


    晉王微微領首,垂下眼眸,不吱一聲。


    將軍參將們看他忽然沉默起來,都不解其意,麵麵相覷一會兒。


    坐在一旁的許茂豫倒是清楚,想了想,說:“諸位將軍,此去交趾國還有二月來餘,作戰之策且從容商量不遲,今日天色晴好,不如去甲板上領略風光一二。1,他雖然沒有官職在身,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晉王最器重的軍師,西北數年,一直在他帳裏出謀劃策,深諳晉王的心理。他這麽說,自然有用意,是以大家紛紛說好,跟著抱拳作揖退出船艙。


    頃刻,走的隻剩下晉王、許茂豫、羅有德和南豐。


    晉王默然出了一會兒神,也站起來,走出船艙,走到甲板上,扶著欄杆看著。日頭雖已偏西,陽光卻依然明麗,照責水麵,波光鱗鱗。


    天地一片澄清,遠山近水,村舍稻田,構成一幅水墨畫卷,船隻就好象行在畫裏。


    許茂豫走到他身側站定,搖搖手裏的扇子說: “匪陽不必擔心,我猜她定然會來。”晉王抿抿嘴角,並不言語。確實出師日期後,他派人送信到濠州,約她在泗州相見。心裏有多期望見到她,便有多擔心她不肯前來。


    許茂豫見他眉間一絲忐忑揮之不去,不由暗暗搖頭。


    誰會相信十四歲便有眾多女子投懷送抱的晉王,會為一個女子是否赴約而忐忑不安?這世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便是再睥睨天下,便是再縱橫捭閡,碰到那個對頭,也隻能小心翼翼起來。


    大軍到泗州,已是黃昏。


    泗州城裏的大小官吏早在碼頭列隊相迎,河邊也圍著一群看熱鬧的百姓,看到船頭招展的旌旗,泥胎木塑一樣站著的侍衛,都壓低了聲音說著話。船停穩,知州率領官員上船,給晉王請安,又小心翼翼地說在知州府裏擺了宴,請晉王與各位將軍務必賞臉。


    說完這句話,知州躬身垂首,等著晉王一句“不必了”。誰都知道晉王律己甚嚴,平時非公事過境,從不叫官吏接送,更不願意赴宴飲酒。昨日到滁州,就是隻見了官吏,沒有下船赴宴。


    卻聽一多:“好,備馬。”


    知州驚愕萬分,以為自己耳光聽錯了,抬頭一看,晉王已經站了起來,大步往船艙外走。顧不得驚愕,忙走到他前麵,低頭哈腰地說:“下官給王爺引路。1,下了船,晉王迅速地掃了一眼四周,見人群裏一身便服的餘慶微微領首,心頓時就如一顆泡在水裏的豆子脹得滿滿的,跟著抽了芽,長出葉子,又開出了huā。有德牽馬過來,他翻身上馬,泗州城裏的石塊路凹凸不平,卻讓他有種走在雲端的感覺。


    知州此時回過神來了,想到別人都請不到的晉王,要入自己府裏做客,頓時臉有榮光,腰板挺得直直的,開始幻想美好的前景一入了晉王的法眼,得了他的提攜,從此青雲直上,說不定還能位列上公因此舍了馬車,也騎著馬,緊隨著晉王,一邊走一邊嘰嘰咕咕地說泗州如何民風淳樸,如何路不拾遺,暗示自己這一州之長政績斐然。


    說了半天,說得口幹唇燥,隻聽晉王嗯呀嗯呀地應著,始終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再看他神色,眉間帶著一絲笑意。隻是這笑意太溫柔了,太不合時宜,叫他不寒而栗,卻又聯想翩翩莫非晉王真的對自己另眼相看。


    到府裏,酒過一巡,晉王便說有點不勝酒力,要回船上休息了,諸位將軍慢慢喝,明早卯正上船即可。


    知州殷勤地站起來,說府裏早備下軟榻美姬,請王爺享用。卻見他一個淩厲的眼刀過來,差點連尿都嚇出來了。知道拍在馬腿上了,


    再不敢造次,結結巴巴地說:“下官……這就……送王爺回船。1,話還沒有說完,卻見晉王一甩袖子,帶著侍衛們走了。


    知州呆立席上,不知所措,雙腿打顫。


    右將軍跟隨晉王做戰過,知道他的性情,笑著說:“知州大人,不必擔心,王爺性情直率,不喜歡應酬,也不喜歡迎來往送的繁文縟節,並非對你有什麽意見,今日能同你喝一杯,已很看得起你。你且坐下,陪我們一起喝酒就是。王爺不喜歡美姬,咱們喜歡,快把她們都叫出蕁…,1,知州這才轉憂為喜。


    晉王帶著一幹侍衛出了府,餘慶已經牽了馬在街邊候著,也不說話,直接在前麵領路,往一條小巷子裏走去。今日無月無星,烏漆墨黑的一片,風卻正好,不燥不熱。晉王喝了點酒,越發地覺得渾身輕飄飄,仿佛不是走在坑窪不平的巷子裏,不是走在漆黑地夜色裏,而是走在興平城外的草原上,漫天星鬥,伸手可擷。


    到一幢小院前,餘慶勒住馬,上前敲門,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侍衛們都識趣地站在院子外,隻有晉王走進去。院子不大,一目了然,沒有點燈,隻是在正房簷下掛著一盞燈籠,而她就站在正房簷下正看著他,一身素白綾裙顯得特別潔白幹淨。


    自去年京城郊外分開,足足半年了。


    距離上次夜探杏huā巷,也有兩個月了。


    心裏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沒有一句能表達自己的心情。


    他緩步走過去,低頭看著她。


    她也揚起臉看著他。微弱的燈光落在她臉上,眉眼如同蒙著一層薄霧,獨嘴唇卻是嫣然如huā瓣。他看著看著,終於忍不住,捧住她的臉,輕輕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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