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詞溫和,但步步緊逼,敦律耶到底草莽出身,哪裏及得上她的七竅玲瓏心?明知道她這句話裏藏著陷阱,卻不知道如何應答,忙向身邊一個謀士打扮的隨從使個眼色。隨從會意,微微頷首,說:“這位姑娘言詞委實厲害,隻是因何要躲在帷帳裝神弄鬼?何不大大方方地站到明處來見個高下。”


    顧小白不樂意了,搶著說:“,什麽叫躲在帷帳後裝神弄鬼!”


    敦律耶認得他,說:“顧少爺莫怪,我這位隨從不識中原禮儀,不知道女子不可以拋頭露臉。”


    顧小白冷笑一聲,說:“身在大周,一句不識中原禮儀,便為所欲為?你們哪裏是來拜祭的?分明就是來砸場子的。一上來就羞辱一個弱質女子,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跟我去校場比個高下。”


    敦律耶正色說:“早就聽說顧少爺騎射了得,改日,定討教一番。今日,我確實是誠心正意來吊唁,不想竟然生出這番誤會……”


    話還沒有說話,卻被阮碧打斷了:“誠心正意?將軍帶著兵器來吊唁叫誠心正意?”


    敦律耶默然半晌,說:“我行伍出生,行伍長大,便是回到自己家中也是帶著兵器。”


    “將軍忘記了,這裏不是將軍的家,而是大周的國土。”


    謀士搶著說:“便是因為大周的國土,我們將軍更要帶著兵器,再說貴國皇帝都準我們將軍帶兵器,又關你一個小小女子什麽事?”


    “我雖是一個弱質女子,也知道社稷興亡匹夫有責。”頓了頓,阮碧說,“聽聞有道之士說,心在那裏,人在那裏。將軍兵器不離身,可見心裏時刻不忘記兵戎相向。心懷兵戈之人,又豈是真心實意為求和而來?”


    顧小白心裏一動,若有所思地斜睨郭律耶一眼。


    敦律耶則背後冒汗,原來她兜來兜去,就是為了最後一句。略作思忖,哈哈哈大笑著說:“我從前不懂什麽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聽了姑娘這番話,茅塞頓開。”頓了頓,收斂笑容說,“姑娘委實好口才好機心,隻是貴國皇帝都不曾置疑我的居心,姑娘莫非認為自己比皇帝還高明?”


    這一句話也是殺氣畢露,顧小白擔憂地看著阮碧,深怕她一個錯答,惹來殺身之禍。卻聽她柔聲說:“陛下是聖賢仁君,博愛四海,兼濟天下,豈會搭理蟑螂跳蚤之輩?我卻是村婦,小眼聚光,容不得魑魅魍魎。”


    敦律耶暗暗折服,怪不得柴晞中意她,果然是心如比幹。知道自己在她嘴上討不好處,便轉移話題,哈哈大笑著說:“姑娘若是村婦,那村婦一語便是誇人用的。早就聽說,阮家女兒,堪比萬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姑娘的聲音如此動聽,想來人如其聲,我心向往之,希望有機會一睹姑娘廬山真貌。”


    阮碧自然不容他轉移話題,說:“將軍,看看眼前,再看看腳下。”


    敦律耶不解地看看眼前,看看腳下,問:“姑娘何意?”


    “眼前是我母親的靈堂,腳下是我大周土地,將軍,於公於私,我與你誓不兩立。”


    語不高,聲不疾,敦律耶卻悚然動容,隨即大笑起來說:“姑娘何必說的這麽絕對?須知山水有相逢,。”抱抱拳說,“阮五姑娘,後會有期。”


    阮碧心裏一沉,他果然是衝著自己而來的。


    敦律耶帶著手下出了阮府,上馬後,回頭看一眼掛著白布球的阮家門匾,說:“梅達,你看到沒?柴晞看中的女子同他一樣難纏,可還要依計行事?”


    謀士輕佻地笑了笑說:“確實難纏,不過再烈性的女子,到了**都是一樣。”


    敦律耶大笑著,拍拍馬屁股,慢步走著,從槐樹巷入大街,繁華撲麵而來——商鋪鱗次櫛比,車馬輳輻冠蓋飛揚,人來人往都帶著平和安詳的神色。他目不接暇地看著,羨慕地說:“梅達,若不占了這座城,咱們白來世間一遭了。”


    梅達說:“隻要交趾拖住柴晞三個月,此城定入我們囊中。”


    說話間,已到朱雀大街的使館,敦律耶翻身下馬,早有隨從迎上來,牽了馬韁湊到他耳邊低聲細語。


    梅達見他神情一肅,問:“怎麽了?”


    “柴昰終於來了。”敦律耶低聲說完,滿臉笑容走進廳堂,隻見皇帝一身便服倚窗坐著,看著外頭的熱鬧,身邊侍立著好些身著便服的太監和侍衛。“陛下來了,怎麽也不事先知會一聲?”


    “興之偶發,閑逛至此。”頓了頓,皇帝問,“聽聞你去阮府吊唁去了?”


    “到底與阮夫人相識一場,她的死也與我有點幹係,我心裏不安,燒柱香,願她早登極樂。”


    “看不出來,你倒是有仁有義。”皇帝皺眉說,“阮夫人的死……說起這事朕心裏頗有點光火。”


    敦律耶早就得到消息,太後把四姑娘關進冷宮後,皇帝心裏不快,兩人起了齟齬。肚子裏暗笑,嘴巴卻說:“太後娘娘也是擔心陛下龍體,情有可原。”


    皇帝帶點忿然地說:“朕非三歲小兒,淌幾點鼻血,又有什麽大礙?”


    敦律耶哈哈笑著,說:“難得陛下今日大駕光臨,請給敦律耶一個機會,請陛下喝一杯薄酒。”


    皇帝想念四姑娘,求而不得,心裏正煩躁著,點點頭說:“也罷,咱們今日一醉方休。”


    敦律耶引著皇帝進花廳,上了酒菜,又叫一群舞伎上來。領舞的女子年約十七八,**肥臀,眉眼豔麗,姿色不俗。不過皇帝後宮環肥燕瘦的女子太多了,既有四姑娘和謝貴妃這種豔麗如海棠花的,又有杜夢華這種人淡如菊見之望俗的,是以領舞姑娘雖然頗有點異域風情,他卻也隻是掃了一眼。


    酒過一巡,一股無名躁熱突起,綺念齊飛,再看領舞女子,頓時一顰一笑都是風情萬種。皇帝神智猶在,驚異地看著敦律耶。敦律耶笑了笑,湊近他低聲說:“陛子躁熱,我叫人改進藥方,這回服下的藥物溫補滋潤,保證陛下欲死欲仙之餘,龍體安康。”說罷,拍拍手,其他歌伎都識趣地退了下去。他自己也跟著退下。


    那日服藥後與四姑娘雲雨一番的滋味有別於從前,皇帝一直心裏記掛,這會兒血脈俱賁,那滋味便又重新浮上心頭,頓時眼冒邪光地看著領舞女子。領舞女子叫桑美,原本就是專門**出來媚惑他的,舉止自然極為大膽放浪,各種技巧,各種姿勢。


    後宮全是良家女子,哪裏嚐過這種狂野滋味?幾番到雲霄,又幾番落回地上,如此折騰,一宿已過。皇帝隻覺得身心俱空,手腳發軟,回到宮裏,還沒有睡踏實,已到早朝時間,勉強起來,坐在金鸞殿,心神恍惚。


    “陛下,薊奴裏汗王傾慕中原文化,深知親親為大之根本。聽聞京西阮府五姑娘為母親入玉虛觀修行三年,深心欽佩,願以十萬駿馬為聘,求娶阮五姑娘為妃,永結同好,兩國唇齒相依,請陛下恩準。”


    皇帝回過神來,看著敦律耶問:“將軍,你方才說什麽?”


    敦律耶又重複了一遍。


    若是在從前,皇帝定然二話不說就拒絕了。但是昨晚一宿**,今晨心神恍惚,頭腦都不太清楚了,怔怔然,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文武大臣則小聲議論,十萬馬匹可不是小數目。大周隻有幽雲十六州可以牧馬,卻是數量有限,很多戰馬都是從西域小國花重金買來的。和親得十萬馬匹——還不是宗室女兒,從江山社稷來說,劃算的很。


    因此,有個大臣上前一步說:“陛下,兩國和親,邊疆安寧,此利國利民之良策。請陛下早下決定。”


    又有幾個大臣連聲附和。


    皇帝蹙眉,看著沉吟不語的沈贇問:“沈相,依卿之見?”


    雖說阮碧和親北戎,可確保沈嫿親事,但是薊奴裏求親分明別有目的。沈贇心思一轉,決定不著急表態。“陛下,此事臣不方便開口,請陛下準許臣回避。”


    皇帝思索片刻說:“罷了,改日再議吧。”


    早朝結束,循例去給太後請安。


    太後一見他麵,問:“官家,聽說敦律耶替薊奴裏求娶阮五,此事萬萬不可。”


    朝堂之事這麽快傳到她耳朵裏,皇帝心裏不喜。其實從前太後也常插手朝政,但是當時母子同心,他並不覺得不妥,反而很依賴她的意見。但是如今心有嫌隙,隻覺得她事事插手,自己跟個傀儡一樣。原本心裏還有猶豫,這會兒卻說:“和親一事,利國利民,有何不可?”


    “和親可以,人選卻不能是阮五。”


    “她未曾婚配,又是我大周子民,有何不可?”


    “官家,薊奴裏此舉分明包藏禍心。晞兒手上有北戎幾萬人命,北戎人恨他入骨,知道阮五是他喜歡的女子,才來求娶。官家若是恩準,隻怕要寒了晞兒的心,傷了兄弟情份。”


    皇帝搖頭說:“母後多慮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與六弟二十幾年兄弟情份,豈會因為一個小小女子傷了情份?若是兄弟情份如此容易損傷,那不要也罷。”


    這話他從來沒有說過,太後悚然一驚,抬頭看著他。


    “……六弟身為皇室一員,理應為江山社稷勞心勞力,若是連一個喜歡的女子都舍不得?有何臉麵為柴氏子弟?”


    太後琢磨片刻,說:“官家,晞兒什麽樣的性情你自然清楚,為江山社稷便是他一身性命都可以舍棄,何況一個女子?隻是薊奴裏此舉意不在阮五,實在晞兒。十萬駿馬為聘,便是求娶咱們宗室之女,也不用這麽多。”


    “薊奴裏之所以急於和親,是因為他要結兵平定北方三部叛亂。誠然,他求娶阮五,與六弟有些幹係。不過那也是人之常情。”皇帝頓了頓,帶點嘲諷地說,“母後一直為六弟的婚事憂慮,幾番要我下旨逼他與沈相之女成親,阮五遠嫁,他的婚事也就順理成章,母後怎麽反倒不樂意了?”


    太後說:“我是擔心官家中了奸人之計。”


    皇帝心裏不爽,別有深意地說:“母後忘記了,朕已非三歲小兒,朕是一國之君。”


    太後心裏一沉,目光銳利地看著他。


    屋裏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


    這時,傳來吧噠吧噠腳步聲,一名內侍衝了進來說:“娘娘,陛下,謝貴妃要生了。”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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