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頓住腳步,怯生生的轉頭望了一眼趙府三間五架、綠油漆了的大門和兩旁張牙舞爪的石獅子,隻覺得這門似乎一瞬間變成要吃人的怪獸,張大嘴,懶洋洋的盯著她看。吹著釅冽的北風,她不由得從腳底生出一股寒意,瑟縮著打了一個顫。


    “小娘子,你還是快些吧!”走在前頭的牙婆回過頭來不耐的催促著。


    柳娘趕忙底下頭,輕輕的噯了一聲,手裏緊緊的捏著自己少少的行李,有些害怕的緊跟了上去。


    那牙婆埋怨的瞪了她一眼,嘴裏還在絮絮叨叨數落她:“小娘子,趙郎君是咱們長安城數一數二年輕有為的大好兒郎,不過是你的八字更合適,你可是好大的福氣!”她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更別提府中那位娘子,頂頂有名的賢惠人,你要是肚子爭氣……”


    “噯。”柳娘直把頭壓的更低了,她局促的扯著手中的行李,耳邊嗡嗡響著,牙婆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擾得她更糊塗了。


    這也是好福氣嗎,柳娘不禁想到,原來不做正頭妻子,單單做個妾,也有許多人要誇一聲好福氣呀。又想到爹爹死之前時常吹胡子瞪眼的叱責自己,說自己一臉狐媚,不似他那般人的女兒,不由得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


    牙婆嘴裏不停,腳下不慢,領著柳娘從趙府正門大街上拐到西邊的角門邊上,敲了敲門,朝門房說了兩句,不一會門裏就走出一個身材敦實,樣貌平常的老嬤嬤。


    牙婆一身油肉,寒冬臘月走了一會兒仍能出一頭大汗,她拿著手帕顫顫的擦著汗,一臉堆笑的朝老嬤嬤說道:“可讓老姐姐好等了!”


    又將背後縮的像隻鵪鶉的柳娘拉出來,抬起她的下巴讓老嬤嬤細看。


    老嬤嬤板著臉,凝神看了柳娘的臉,隻見她白嫩的小臉被風吹的發紅,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小巧可愛,雙唇微微嘟起,卻是個少見的美人兒,又扯著她走了幾步,才點了頭嗯了一聲,從袖子裏拿出一小袋銀子拋給中人大娘。


    牙婆也不避諱,拿出銀戥子仔仔細細的稱了重量,心中計算一番,方才笑道:“確是三十兩。”又在袖中摸索一番,拿出一張文書來遞給老嬤嬤,“這是小娘子的賣身契。”——一邊柳娘總算忍不住抬頭瞅了一眼那張薄薄的紙。——老嬤嬤眯起眼睛看了,又點了一下頭,朝著牙婆拱了拱手。


    牙婆得趣的告了退,門房將角門關上。老嬤嬤便帶著柳娘朝著府中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平平對柳娘說道:“府中有府中的規矩,先帶你見過了娘子,再得教教你我們這的行事。”


    柳娘又噯一聲,這回聲音又輕又抖,引的那老嬤嬤多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聲音對她安撫的說道:“你到也別怕,我們家娘子是個不為難人的,隻要你本本分分的便好。”看她有些稚氣未脫的模樣,又問她“你今年可有十五?”


    “過了十五有月餘了。”柳娘答道。


    老嬤嬤憐憫的看了她一眼,幾不可見的撇了撇嘴:“看著也太小了。”


    之後兩人便再無話,老嬤嬤領著她穿過長長的夾道,左拐右拐,期間碰見不少穿墨色棉襖形色匆匆的婢女,無不對老嬤嬤行禮,柳娘一路上應接不暇,屏氣凝神,隻覺得這輩子都沒有來過這樣富貴的地方,好容易才踏進了一間院子,敲了門,幾個小婢女忙來開了門,跨過垂花門,又過一個穿堂,之後是三間廳,有個穿黛色棉鬥篷的婢女正笑盈盈的候著。


    老嬤嬤見了她,總算露出幾分和緩顏色,笑道:“怎麽是你這個潑皮親自出來,那幾個小的呢?”


    那婢女看著二十上下,生的鵝蛋臉,杏仁眼,天生一副笑模樣,讓人看著便覺得可親,她上前迎了老嬤嬤,攜了她的手,又回頭看了鵪鶉似得柳娘一眼,答道:“是三娘子差人送了冬至禮過來,娘子便讓那些小的去開庫房取回禮了。”


    她又拉過柳娘的手,仔細的瞧了兩眼,輕輕歎了口氣,和老嬤嬤對視一眼,搖頭道:“真是個小美人兒,可惜了。”又囑咐柳娘,“小娘子先在這裏候著,待我跟老嬤嬤進去跟娘子回了話。”


    這時柳娘才知道這個老嬤嬤真的姓老,聞言乖順的點了點頭,目送她倆回了上房。這廳又大又空,單單擺著四把圈椅,兩方小幾並幾個素色花瓶,索性房門半閉,風倒也吹不進來,柳娘也怕坐的,呆呆站著,隻對剛剛她們的話外之意有些疑惑。


    柳娘是被親祖母賣進趙府做妾的。她家本是個尋常小戶人家,家中靠著秀才爹爹給人寫信,祖母阿娘做針線活過日子。爹爹前些日子去了,辦喪事花了一筆錢,小弟小小年紀又中了秀才,之後讀書考舉人更是少不了開銷,家中一時之間窮的開不了鍋。


    恰好這時候趙大學士府要給趙家獨苗苗采買良妾,點名要葭月十五日酉時出生的標致小娘子,備著給趙家郎君出孝轉運之用,有牙婆跟柳娘家住的近,也就找上了門來。


    柳娘爹爹生前一直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對自己這個美貌逼人的女兒一直看不過眼,她長到這麽大,也就識得幾個字,在家裏動輒得咎,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祖母看著爭氣的孫兒,左思右想之下,一咬牙寫了賣身契,將柳娘賣給了趙府,得了六十兩銀子。


    她阿娘一輩子懦弱,舍不得女兒,又不敢忤逆婆母,隻得細細的替她打探趙府的底細,臨走前一晚再悄悄的告訴柳娘。


    原來趙府總共也就一個正經郎君,名叫趙世卿,弱冠之年金榜題名,考的二甲頭名,傳臚之身,打馬遊街時也不知引了多少長安女兒丟了魂去,端的是驚才絕豔的風流人物,娶妻是定國將軍府的長女王平君,也是個頗有賢名的女兒,隻可惜剛點了庶吉士一年有餘,趙大學士便生了急病,拖了半年也駕鶴西去了,這趙世卿便告了丁憂回家守孝。


    如今三年孝期將滿,不知聽了誰的話,要一個八字相合的良妾轉運,這才有了柳娘的運道。她阿娘含著淚,一遍又一遍的摸著她的小臉,低聲背著祖母囑咐她,要她乖順聽話,不要頂撞大婦,將來有了一兒半女傍身,也算的上好福氣了,擦了淚,又偷偷塞給她一枚好玉,那是阿娘唯一值錢的嫁妝。


    柳娘腦子裏亂糟糟的想著阿娘的話,手伸進袖子捏著阿娘給的玉,又想到老嬤嬤的神色,婢女輕輕的搖頭,她們口中的三娘子,混沌之中似乎覺得這趙府不像外人看來那般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樣貌可親的婢女便出來喚她,柳娘連忙整理了衣著,朝她走去。婢女立在門邊,伸手幫柳娘打起厚厚的團花素錦棉簾子,屋內和著暗香的暖氣便迎麵朝她襲來,柳娘被暖氣一熏,就有些暈暈的,隻見眼前這間房也是素素淨淨,地上鋪著素色緙毛毯,隻放著兩把圈椅,一方八仙桌,後麵擺著一方翹頭案,均是紫檀木,這些到也沒什麽特別的,可是那翹頭案上,卻端端正正的架著一柄好劍。


    柳娘心裏有些驚詫,聯想到娘子出身武將家庭,也不做多想,低下頭再不敢看什麽。婢女引著她進了裏間,笑著說:“娘子,小娘子帶進來啦。”


    裏間擺著一件羅漢床,旁邊站著老嬤嬤並幾個婢女,均是樣貌清秀,舉止不俗,見她們進來一齊朝著柳娘看來。


    婢女又推了柳娘一把,柳娘得意,隻把頭埋到胸前,小心翼翼的朝羅漢床前行禮道:“見過娘子。”


    羅漢床倚坐那人輕笑一聲,聲音似金玉相擊,道:“何不抬起頭來讓我見見?”


    婢女們都善意的笑了起來,把柳娘領進來那位婢女又笑道:“小娘子何故如此懼怕我們家娘子?我們家娘子不吃人呀!”


    柳娘羞得小臉通紅,在眾人輕笑聲中扭捏的抬頭看向娘子,這一看,隻覺腦中轟的一聲,竟不舍得移開目光。


    娘子斜斜的倚在羅漢床上,手中握著一盞清茶,屋外北風呼嘯,她上著殷紅色縷金蜀錦襦,下著靛青色素軟緞裙,挽著妃色披帛,頭上簡簡單單挽了一個百合髻,隻插了一隻玉簪。


    她見柳娘迷迷茫茫的看著自己,反倒輕笑一聲,澄如秋水的雙眸微微彎起,饒有趣味挑起入鬢的劍眉。


    柳娘從未見過這般美貌的女子!她日日被爹爹責罵,說她是狐媚長相,早就對自己這般我見猶憐的長相唾棄萬分,今日見到娘子這般劍眉星目,風姿綽約的女子,恨不得朝她頂禮膜拜,早已是看的癡了。


    婢女們見此情景,更是相視偷笑,老嬤嬤到底沉穩,見柳娘失了態,便咳嗽一聲。


    柳娘一個機靈,發覺自己樣子難看,不由得臉紅到脖子根,一時又舍不得不看娘子,一時又覺得自己十分失禮,直瞧著娘子囁喏著說不出話來。


    房中燒了火牆,十分暖和,柳娘又穿著棉夾襖,這會又羞又惱,沒一會兒大汗淋漓,更是手足無措。娘子見她生的可愛,心中滿是憐惜,不忍讓她尷尬,斂了神色問道:“小娘子姓什麽?”


    柳娘好似鬆了一口氣,答道:“我叫李柳娘。”她見娘子和顏悅色,忍不住又開口:“因為我生下來時家門口有一顆柳樹,所以我爹爹給我取名柳娘。”


    娘子聞言失笑,道:“那我以後便叫你柳娘吧。”她又朝領頭的婢女一抬下巴,“你的婢女明天才過來,今天讓杏仁兒帶你去小香院吧。”


    柳娘答應了一聲,有些戀戀不舍的看了娘子一眼,便跟著杏仁兒退下了。


    待柳娘一走,娘子神色一變,問老嬤嬤:“這小娘子可滿十五?”


    老嬤嬤道:“已滿了。”


    娘子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涼意:“趙世卿真是能耐人啊。還未出孝便鬧的滿長安都知道。”


    底下幾個婢女幾個也是麵含不屑,似乎都不把郎君放在眼裏。


    娘子回想起柳娘那張懵懵懂懂的小臉,有些莫名躁動,心中計較一番,對著婢女們說道:“李子,你去前院說一聲,讓趙世卿回來了到我這來一趟。”


    李子恭恭敬敬的回道:“婢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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