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柳娘迷迷糊糊的被阿田叫起來,用過晚飯,又洗漱一番,便窩進了用湯婆子暖過的被子裏,忍不住的慢慢的滾上了好幾圈,隻覺得這輩子從未睡過這樣軟的床,蓋過這樣暖的被子,甚至整個被窩都浸了某種聞不出來的香,她一時覺得歡喜極了。可是沒滾上幾圈,又想到了一個現實的問題——自己是給人做妾的,今天主夫不來自己,這裏未必以後也不來,心裏又頓時緊緊的害怕起來。


    她雖然常常被祖母責罵是榆木腦袋,可又不是傻子,今天娘子院裏那一番經曆,人人都能看出問題來。她的主夫,趙家唯一的正經郎君趙世卿,怕不是個好相與的,日後說不定享不了福,苦的還在後頭。


    柳娘到底剛過十五沒多久,平日裏也是被爹爹管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此時天黑了下來,她又早早熄了燈,窗外嗚嗚刮著風,吹得樹枝嘩啦啦的響,不知道章姑娘和謝姑娘是否睡了,院子裏也沒有人聲,倒真可以稱得上萬籟俱靜。


    總算有了自己房間的愉快感慢慢消散了,白日裏刻意忽略的恐懼和孤獨此時都襲上了心頭。


    她想念總是責罵她、已經去世的爹爹,想念重男輕女、隻對小弟有好臉色的祖母,想念向來不太看得起自己的小弟,還有,她把那塊玉緊緊握著手心裏,眼淚悄悄的淌在軟枕上,還有那個從來懦弱、連自己都護不住的阿娘。


    阿娘從不敢頂撞爹爹,卻在爹爹打她的時候緊緊把她抱在懷裏,爹爹的柳條打在阿娘身上,阿娘的眼淚滴在柳娘的臉上。


    柳娘縮成了一團,咬緊牙關不要哭出聲來,祖母把自己賣了,好歹不會賣了阿娘,希望小弟早日成人,早日撐起那個家,不要叫她的的阿娘,夜夜熬紅了眼,做了女紅賣錢養家。


    柳娘哭了好一會,心裏擔心早起來眼睛會腫,生生轉來想起娘子,娘子跟她不一樣,跟她阿娘不一樣,跟她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她本以為娘子素有賢惠之名,肯定也是個溫溫婉婉的女子,卻沒想到,若是將她們這些女子比作星辰,那娘子必是太陽,她看上去那樣美麗又那樣強大,讓她打心眼裏想要靠近。


    柳娘努力回想著娘子的一顰一笑,慢慢的驅逐了內心的恐懼,終於漸漸的睡著了。


    第二日柳娘醒來時便覺得大事不妙,她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可院子裏還是安靜極了,一點點聲響都沒有,柳娘霎時心慌起來,難道大家都已經去請安了?


    想起昨日阿田她們也沒有說要來叫她,她急的從床上跳了起來,先點起燈靠近鏡子細細的看看自己眼睛,瞧著沒有腫,便就著昨日的冷水稍稍洗漱一番,麻利的隨手挽了個髻,也沒有插根簪子,便開了衣櫃穿衣服,手忙腳亂的穿了黛藍色襖襦、鴨黃馬麵裙,挑了件琥珀色大氅,披起厚厚的棉鬥篷便一路小跑出了門。


    那邊阿田還沒有起床,聽見動靜立馬披著鬥篷出來一看,發現西廂房門大敞,小香院院門也開著,柳娘早跑的沒了影兒,頓時傻了眼。


    柳娘一路形色匆匆,路上隻遇見了幾個掃地的老嬤嬤,她們瞧她的眼神頗為怪異,有幾個似乎還想跟她說什麽,心中更是大驚,這天色還是黑的,大家便都開始幹活了嗎?自己在家裏的習慣竟然這樣懶惰?她覺得羞愧不已,更是加快了腳步。


    腳下帶風到了正院,正院的大門還沒開,柳娘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娘子責罵,猶豫許久才上前輕輕的敲了敲門,過了許久都沒人應門,柳娘隻覺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院子外麵一個人都沒有,天還是黑黢黢的,隻有風吹著落葉打著旋風,一時又急又慌,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轉。


    她含著淚,鼓起勇氣要去敲第二次門時,院門忽然開了,裏麵一個小婢女拿著一盆水便想往外潑,冷不防門外有個人,嚇的尖叫了一聲,柳娘被她這樣一嚇,也尖叫出聲,小婢女的水盆哐當砸在地上濺了兩人一身。


    這下動靜大了,屋內王平君正收拾妥當,換上胡服準備練劍,聽見兩聲尖叫,麵色一沉,杏仁兒等婢女圍在王平君周圍,正在院裏的李子立刻前去查探。


    一時之間眾婢女都有些麵色凝重,麵麵相覷沒有說話,杏仁兒甚至想去屋內開箱拿兵器,被王平君揮手攔了下來。


    李子一會兒就回來了,一臉哭笑不得,後頭跟著潑了水、低了頭、手上拎著盆的小婢女,和鬥篷濕了大半、頭上的發髻也鬆了、眼睛紅紅臉上還帶著淚痕的柳娘。


    王平君有些鬧不明白這是怎麽了,拿眼神問李子。


    李子撐不住笑了:“李姑娘起來的太早了,以為她們院裏早早的來請安了,這才一路趕過來,碰巧這個小的開院門潑水,乍一見李姑娘給嚇了一跳,盆砸在地上了。”


    柳娘看著王平君一身短打,聽了李子的話,這才明白自己闖了禍、丟了大臉,羞得恨不得從未生下來過,低著頭什麽話也不敢說,隻覺得連耳朵尖都紅透了。


    王平君聞言笑的花枝亂顫,瞧著柳娘覺得可愛極了,上前將她拉了過來,揮手叫那小婢女也下去換衣服。


    她努力的收斂了神色,看著柳娘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小模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對後邊忍俊不禁的杏仁兒道:“帶她下去,找件我的衣服先給她換上吧。”


    杏仁兒笑著拉了柳娘的手,進了屋來,後頭另外兩個婢女也跟了進來,朝杏仁兒說道:“讓小桃我來給李姑娘梳個髻吧,杏仁兒的手藝可不好!”


    杏仁兒笑著啐了她一口,嗔道:“小桃的手藝倒是頂頂好!數一數二的好!”


    小桃便朝杏仁兒做了個鬼臉。


    另一個婢女看上去沉穩些,開口說道:“我記得娘子有一件舊鬥篷,原是放在後頭的箱子裏的,我去給李姑娘找來。”


    那叫小桃的婢女又笑道:“知道阿梨最可靠了!”


    柳娘被小桃按在梳妝案上好一番折騰,梳了一個頗為精致的同心髻,阿梨從後頭拿了衣服過來,還拿了一些王平君不帶的舊首飾,遞給小桃道:“娘子交代把這些給李姑娘帶上。”


    小桃笑眯眯的往柳娘頭上插了一方華勝,兩朵絹花,滿意的看了看柳娘的小臉,又要她站起身來,把阿梨拿來的大氅給柳娘換上,這才完成了全部的活計。


    杏仁兒見小桃忙的開心,一早出去了,此時屋內就隻剩下小桃阿梨。


    小桃扯過阿梨,示意要她細細的看看柳娘,阿梨便從頭到尾把柳娘打量了一番,跟小桃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一絲驚豔,柳娘沒有同小桃阿梨講過話,見狀有些局促的看著她們倆,小桃見她怕羞,笑著把柳娘拉到穿衣鏡前道:“瞧瞧你這模樣,說是天女下來了也不為過罷!”


    柳娘看著鏡中的自己,她從未梳過這樣精致的發髻,戴過這樣貴重的發飾,小桃還給她微微上了點妝,她看起來目光瀲灩,眉眼如畫,真是明豔不可方物。


    她從不知道自己也有這般美貌,竟看的癡了。


    小桃見她這般,又有些好笑,對她道:“李姑娘可要去看娘子練劍?”


    柳娘方才回過神來自己失態了,又聽說看娘子練劍,想起擺放在正屋紫檀木翹頭案上的那柄劍,心中有些向往,忙點了點頭。


    小桃正經了神色對柳娘說:“娘子練劍,你可千萬別出聲,別亂走動。”


    柳娘聽了更是好奇,連忙一疊聲的對小桃保證自己絕對不動,小桃這才帶了柳娘出去看王平君練劍。


    跟著小桃出了屋,王平君就在院子練劍。


    眾婢女靜悄悄的站在抄手遊廊上看著,屏氣凝神,眼中全是崇拜和敬佩。


    這是王平君,定國將軍之長女,十年前她曾隨父鎮守邊關。十年後她常住深閨裏,是名動長安的風流才子趙世卿素有賢名、默默無聞的妻子,其中多少故事,使她蹉跎,柳娘看著,心中生出一些可惜跟惆悵。


    王平君將一頭青發束成冠,著了貼身的胡服短打,手中握著一把劍,竟舞成了一片的銀光,她的動作有力,出手又快又利落,不管是誰在看,都知道這一招一式都是實招、都是殺招。


    劈、刺、點;撩、崩、截。


    她目光堅毅,劍眉入鬢,嘴抿的緊緊的,手中的劍仿佛是身體裏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尖嘯聲中隱隱帶著許多情緒。


    小小的院裏劍氣逼人,似乎連空氣中都充滿了肅殺之氣,這滿是清貴綿軟學士府,一時間竟似黃沙漫天的戰場。柳娘明明離她有一段距離,卻覺得自己已被劍意所傷,被王平君的威壓所迫,連稍稍動一下手指頭都不能夠。


    一刻鍾後,王平君舞完劍招,將劍收於劍鞘,禁不住長嘯一聲,那劍雖然已在鞘中,卻仍有和鳴之勢。


    小桃悄聲對柳娘說:“此劍,名為破軍。”


    而柳娘再也聽不到別人的聲音,看不到別人的樣子,她眼中隻有一襲胡服、發鬢紊亂的王平君,這一刻她不像閨中的嬌弱娘子,卻像肆意的俠客,像睥睨天下的強者,她雖為女子,卻從不弱於男。


    她隻覺得這是自己從未觸碰過、甚至從未想過的某處。


    柳娘靜靜的看著,王平君輕撫衣袖,轉身看向自己,她的眼神無悲無喜,卻好像一直看到了自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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