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智仙閣的廚房,縱是放到整個大朙來講,也是首屈一指的。


    “硬件”上,自不必多說,能用上的好東西都用上了;那鐵鍋的鐵,比有些窮跑江湖的兵刃用的鐵還好;那砧板的木,比老百姓家裏最好的家具用的木還貴。


    食材、佐料這塊,也是應有盡有——東南西北、山珍海味,甚至是大朙本土沒有的材料,都能在這裏找到。


    就拿方才的魚舉例吧,要知道,那個時代可不比今天,在現代社會,你即使住在內陸城市,也一樣可以吃到在低溫保存下空運過來的海鮮;但在那會兒,你在離海很遠的城市,想吃口海魚,不說不可能吧……極為困難是肯定的。


    也就是說,在古代,一個生活在四川的人,如果他一輩子不離開四川,那他就很可能一輩子都沒嚐過、甚至沒見過任何一條海裏的魚。


    洛陽這地兒呢,其實也差不多;洛陽北臨黃河,能弄到淡水魚不稀奇,但方才袁方治拿出來的魚中,鮟鱇和馬鮫可都是海魚,而且鮟鱇一般在深海活動,要捕到就已不易,更別說運到內陸來了。


    僅這點,也可看出這裏的老板非但有錢,而且神通廣大。


    而這廚房的“軟件”,也就是“人”,那就更厲害了……


    不歸樓一樓的廚房麵積已是很大,營業時,廚房裏共有十幾個廚子和幫工在忙活;而這二樓的廚房,和一樓的幾乎一樣大,但裏麵卻隻用三個人。


    一個,是前禦廚,人稱“南廚王”的袁方治。


    一個,是袁方治的副手,跟隨他一同離宮的一個老宦官,名叫張二貴。


    還有一個,是幫工,名叫遊靖。


    袁方治,無疑是這個廚房的核心人物;早在二十五歲時,他便已經聲名在外,每天到他掌勺的酒樓去吃飯的達官貴人們都對其手藝讚不絕口。日子久了,就連時任尚膳監的太監李僉,也聽聞了袁方治這個人。


    某日,李僉微服尋訪,來到了袁方治所在的酒樓,並有意點了幾道小二聽都沒聽過的珍奇菜品,想試試袁大廚的本領。袁方治在後廚一聽菜名兒,便知來者的身份非凡,所以他也來了鬥誌,不但是把李僉點的菜道道都做得錦上添花,還送了一道他自己的原創菜——“春潮帶雨晚來急”。


    這道菜,是個時令菜,主料是春筍,而且必須是剛從土裏挖出來不到半天的、生吃都能吃出鮮來的筍頭;另外還有一十七種輔料,全部都是春季特有的新鮮蔬果。


    這十八種材料,要以十八種刀功切剝處理,再加以烹製,最後再以高湯收味,讓這些口感味道各不相同的食材獲得一種整體上的協調感。


    最後端出來的成品,無論色、香、味、意、形,皆已是大成之境,尤其是將袁方治那出神入化的刀功展現得淋漓盡致。


    李僉隻吃了一口,心中便已拿定主意,一定要把這個廚子招入宮中。


    同年,袁方治順理成章的被提拔進了禦膳房,並於十五年後被先帝親口封為了“南廚王”,與那“北廚王”、也叫“民間廚王”的陳九榮齊名。


    然,時過境遷,人終究是有老的一天,而且不服老不行。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過六十的年代,一直幹著高強度體力工作的袁方治,到了五十六歲時,便開始感到自己對禦膳房的工作已經有點兒力不從心了。


    再加上,此時節,從他被封為廚王時算起,又過去了一十六載,他最風光的年華早已逝去;如今的永泰皇帝,對吃這方麵並不是很講究……禦膳房裏誰是誰,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袁方治覺得,自己再繼續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故而就向上申請告老還鄉,上頭也同意了。


    那張二貴呢,算是袁方治半個徒弟,打從袁方治入宮後就基本是跟著袁方治在學。其實呢,他也隻比袁方治小兩歲,兩人亦師亦友,攢了幾十年的交情,在工作上也很默契,所以張二貴一聽說袁方治要走,便也決定一起走。


    可能有人會問,太監想離宮就離宮?


    這裏我得先說明一下,“宦官”,不全是“太監”;在清以前,“太監”是一個官職,雖然太監和宦官一樣都是閹人,可以統稱宦官,但太監是領導宦官的宦官。


    如果你沒聽懂,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在單位裏,你們部門經理和你一樣都是打工的,可以統稱員工,但經理是領導員工的員工,員工不可能全是經理。


    清以後,太監和宦官這兩個詞才完全混為一談,這才有了所謂“小太監”的說法。


    張二貴呢,不是太監,他就是個宦官。到了張二貴這個年紀還沒有升上去的老宦官,若要離宮……那是不會有人挽留的。


    事實上,再過幾年,他就算不想走人家也要趕他走了,因為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再勝任底層宦官這種對體能要求很高的、伺候人的崗位了。


    至於……那幫工遊靖,倒是和這二位交情不深,因為他一直就是這不歸樓的人,前幾年袁張二人來了,他們才結識。


    有時,這“智仙閣”一晚上都不會有一個客人上來,這種情況下,他們二樓廚房就隻需要負責住在三樓的老板一人的夥食就行了;而那夥食,每天就是由遊靖送上去的。


    毫無疑問,由這三個人的組合做出來的菜肴,和宮裏的禦膳比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然……今天,孫亦諧這個混魚市場的,竟然要進來“教袁方治做菜”,這不是天下奇聞嗎?


    卻見,孫亦諧領著眾人,大搖大擺便進了智仙閣的後廚。


    在裏麵待命的張二貴和遊靖看到他們走進來都愣了,完全沒明白這陣仗是要幹嘛。


    而就在他們猶豫之際,孫亦諧已將廚房掃視了一圈,並朝水池那邊走過去了……


    同時,袁方治則來到了他的兩名同事身邊,小聲跟他們說了說剛才外麵發生的事,兩人聽得神色數變,並不斷地朝孫亦諧和黃東來瞥上一眼,好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另一方麵,孫亦諧花了片刻,拿齊了材料之後,便開始了料理。


    孫亦諧那做菜的手藝呢……還可以,大致就是能做出比較像樣的家常菜的那種水準;當然了,在大朙,除了專業的廚子之外,大部分男人都是不下廚房的,在非專業人士中,能有他這個手藝的還真不多。


    隻是,他這點斤兩,擱到袁方治眼裏,那可就太兒戲了……


    “孫公子……”才看了一會兒,袁方治就實在有點忍不住了,上前插嘴道,“你這胡蔥(即洋蔥)的切法……不對吧。”


    “你別管,我有我的套路。”孫亦諧聽了,卻是頭都不抬,不耐煩地應了一句。


    袁方治心說:“我這好心提醒你呢,結果倒成了自討沒趣,行吧……反正我做菜的時候你也沒對我指手畫腳,那我閉嘴唄。”


    就這樣,他默默看著孫亦諧在那兒折騰了半天,“火功”這塊他也沒瞧出什麽來,因為如何用火是因菜而異的,而孫亦諧做的菜他看不懂……但“刀功”這塊,袁方治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刀功很不咋地啊,就這種基本功,他還想做一味比我更好的銀魚?哪裏來的自信?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


    孫亦諧手腳還挺麻利,這半小時不到的功夫,他便端出了一盤色彩鮮豔、香氣撲鼻的銀魚料理來。


    那盤子上,外圈是紅的,由切碎的番茄粒兒、紅蔥頭,還有酸豆、酸黃瓜等鋪成,這些材料……切得都不怎麽工整,亂七八糟的;中間堆得跟小山似的一堆白物,是銀魚,別說……還挺好看;在那“魚山”之上,點綴了一坨淡黃色的醬汁;而裝盤前,孫亦諧最後還在這道菜上撒了一些切碎的香料。


    這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綠、黃、白、紅,四色分明,獨特而濃鬱的香氣裹挾著魚肉本身淡雅的香味飄出……僅色、香這兩項來看,這道菜似乎還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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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這究竟是什麽菜呢?


    其實是道法國菜——法式醃漬牛肉。


    隻是,孫亦諧用魚肉替換了牛肉,菜油替換了橄欖油,還用辣椒、洋蔥、大蒜、蜂蜜、幹芥末粉和油鹽酒等,自製了一種跑偏版的第戎芥末醬。


    簡而言之,這是一道“山寨料理”,裏麵有數味食材和香料都用了正版的替代品。


    就這……其實也不容易了;也就是這智仙閣,裏麵啥都有,你要是換個別的地方的廚房,想都別想;像什麽胡椒、黃芥、蜂蜜、百裏香、洋蔥……別處根本就沒有,在朙朝,這些可全是稀罕玩意兒,有的比白銀還貴重。


    無論如何吧,這菜,他是做出來了。


    孫亦諧自己嚐了一口,還不錯……當然了,能有這種完成度,自是因為這並非他第一次做這道菜。


    在原本的宇宙,他就是個非常喜歡美食的人,可來到這邊之後呢,中餐的美食他倒是還能吃上不少,西餐日料之類的卻是徹底接觸不到了;而這種有錢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他便隻能自己動手解決。


    於是,他憑著自己對國外料理的一些基礎知識、以前自己品嚐這些料理時的記憶,以及……大把的閑散時間和閑錢,成功還原出了不少“黑暗料理”。


    眼前這道,算是他的得意之作。


    你要說這種做法真能做得多好吃吧……也不是,但要讓袁方治覺得好吃,已足夠了。


    因為“新鮮感”,是可以給美味加分的,而且加的很多。


    如果你讓一個一輩子從來沒吃過咖喱、也不知道其價格的人,吃上一口在經常吃咖喱的人看來隻能算是“一般好吃”的咖喱,他也會驚為天人。


    但如果你讓一個經常吃牛排的人,吃上一塊兒“一般好吃”的牛排,他自然隻會反應平平。


    曾經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方便麵,就是類似的情況——小時候當作美食的東西,現在給你吃,你都未必想吃了。


    其實那味道沒變,甚至可能變得更好了,但……你變了。


    袁方治,就像是一個還從來沒吃過方便的孩子,這一口“法式醃漬銀魚”,可把他美壞了。


    老爺子活了一輩子,也沒人教過他什麽叫第戎芥末醬啊,把那些“西域香料”和蔬菜魚肉一同燉煮的方法,他也是頭回見;而這種用外來的調味法做出的美味,他亦是頭回品嚐。


    吃完,他就服了。


    “好!好好好!”袁方治筷子還沒撂下,就連說了四聲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袁某拜服。”


    大師,自有大師的氣度;先前孫亦諧口出狂言,袁方治確是不信服,但現在人家真的把你沒吃過、而且做不出來的美味給做出來了,那袁方治該認的就會認。


    有道是學而不厭,藝無止境,有真才實學的人,並不會害怕去承認有人在某個方麵比自己強,因為那是很正常的事;隻有那些欺世盜名之徒,才會把虛名看得比事實更重,常固步自封,技止於此。


    “嗬嗬……好說好說,孫某也是班門弄斧,獻醜了。”孫亦諧雖是懷著八成把握走進這廚房的,但心裏仍有兩三分還懸著也是不可避免,此刻他一看對方被唬住了,也終於鬆了口氣,笑著說了句場麵話。


    這,就是情商;若無這般容人之量和拉攏人心之術,又豈能當上魚市場的“大哥”呢?


    “嗯……是還不錯。”另一邊,黃東來這時也過來嚐了幾口孫亦諧的手藝。


    他的反應,就比較平淡了;因為對他來說這不是什麽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味道,他在看孫亦諧做這菜的時候通過材料就已大致知道會是個什麽味兒了。


    結果,這盤菜,眾人都嚐了嚐,孫黃二人自己也沒吃上幾筷子就沒了。


    袁方治是越吃越覺得這菜哪裏都好,還自己腦補出了“這位孫公子可能並不是刀功不好,而是故意切成這樣的,因為銀魚本身就大小不一,把配菜也切得大小不一,吃起來就能更有層次感”這種結論來解釋自己剛才看走眼的原因。


    可惜,袁老爺子再怎麽欣賞孫亦諧,也不能直接就請他們進雅間兒吃飯了……規矩就是規矩,他們還有“兩關”得過呢。


    “二位公子……”嚐完了孫亦諧做的菜,看到了袁方治的反應後,薛推對雙諧的態度也變得恭敬了許多,“……果然不是等閑之輩。”他頓了頓,再道,“孫公子非但能輕鬆過這‘一品’之關,還能以廚藝讓袁師傅做出般高的評價,確是驚人。”他先誇了對方一句,接著便話鋒一轉,開始下套,“想來……這第二關的‘一眼’,對二位來說也是易如反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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