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汝南城的宋員外,姓宋,名德,字仲懿。


    諸位看他的字就該明白,這人在家排行老二。


    那為什麽如今宋家是這老二當家呢?很簡單……老大死得早。


    當年,宋德那哥哥不到十歲就暴病而亡,他的爹娘就想不通了:咱老宋家這麽有錢,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看,這怎麽也能死呢?


    這不廢話嗎?按朙朝那醫療水平,什麽死法都能有啊。


    但他們可不懂什麽科學,於是就去尋求那不科學的解釋——問算命的。


    那算命的先生多聰明啊,進得門來,一臉凝重地裝神弄鬼一番,最後就一個結論:你們老宋家作孽太多,遭了報應。


    各位,那個年頭,但凡你去大戶人家算命,隻要說他們作孽,絕對沒跑兒;這幫人的階級成分擺在那裏呢,就不可能有不作孽的。


    宋德的爹娘聽了這話呢,心說得了,咱家世代勾結宦官、魚肉百姓,這下老天爺懲罰咱們了唄。


    這,就叫對號入座。


    於是,為何化解這番報應,他們自那日起,又是買魚放生,又是施米舍粥;當然了……這邊舍著,另一邊該勾結宦官還是勾結,該魚肉百姓還是魚肉。


    說白了,像他們這類人,把自己不義之財中的一部分拿出來做善事,也並不是真心想做善事,隻是為了給自己的內心買一份慰藉。


    要不然為什麽這世上有那麽多為富不仁、大奸大惡之徒,到了中晚年時都去投身宗教和慈善呢?就是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罪人,這才去求神拜佛;就好似……這也是一門生意,前半生做壞事撈錢撈夠了,也享受夠了,後半生呢,就想著捐點兒出去,讓自己不用墮入地獄。


    那宋德的名和字,為啥又是德又是懿的?也無非是他爹娘缺啥求啥。


    宋德就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長大的,所以,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事對他來說,都是生意。


    這也養成了他精於算計、城府頗深的性格特點。


    然,或許這世上真有報應吧,宋德娶的老婆小妾也不算少,但如今他已年過六旬,膝下還是隻有宋項這麽一個孩子。


    而宋項什麽德行,大家也都看到了,他但凡有半點兒像他爹,宋德也不至於發愁。


    可惜,這宋項今年二十八了,還是巨嬰一個,專門給他老爹找“賠本買賣”做。


    這些年來,宋德基本都已經習慣了,反正他知道,隔三差五的,這兒子就要犯點傷人、強奸乃至殺人的案子,然後他就得去平事兒。


    是,老百姓是好欺負,但也得有個度。


    傷人的案子還好辦,稍微賠點湯藥費給人家,對方也不敢再鬧。


    那強奸殺人怎麽辦?這總不能“和解”吧?


    賠錢給家屬那是肯定的,那官府那邊……你不也得打點?那邊的胃口可比老百姓大,就算你有太監當靠山,但王法擺在那裏,你終究是理虧,不得意思意思?


    要是有些苦主,苦大仇深,連錢都不要咋辦?你得找人上門恐嚇他們吧,官府也好,你自己找人也罷,這也是要成本的啊。


    土豪惡霸這麽好當的嗎?宋德用親身經曆告訴你——咱也是沒辦法,這行開支太大了,不勾結官府壓榨百姓,我哪兒來的成本去勾結官府壓榨百姓,Do you uand?


    今天,宋項就又給他老爹來了當頭一棒。


    還沒到飯點兒呢,這孫子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那身上衣服也是髒的,臉上也是鼻青臉腫,而且進院兒時剛好被宋德撞見。


    “站住!”一看兒子這熊樣兒,宋德就知道他又闖禍了,當即就厲聲將其叫住,張口就問,“你瞅瞅你瞅瞅……自己像個什麽樣子?又在外麵幹什麽了?”


    別看那宋項練武二十年,五大三粗、一臉橫肉,而那宋德年事已高,瘦弱無力……兒子往老子麵前一站,那就是個兒子的樣子,人都蔫兒了。


    這個世上,宋項誰都不怕,就怕宋德;宋項那點兒心眼兒,在他爹麵前是一點用都沒有,撒謊就沒不被抓包的時候。


    所以,宋項在宋德麵前特別老實:“爹……我……我打擂輸了。”


    “哼……”宋德都被他氣笑了,“輸了?輸得好啊。”他頓了頓,“你那擂,我也看見過啊,什麽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海混江龍……你好意思麽你?人家沒把你打死那真是客氣了,替我教訓你一頓,我還得謝謝人家呢。”


    宋項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又被老爹這麽陰陽怪氣地數落,都快哭了。


    “爹!”他帶上哭腔,這麽說著,“他他……他打勝了也就算了,還罵我,罵得可難聽了,還有,他……他還騙走我三千兩銀子!”


    一聽到那幾個關鍵字,宋德的神情就變了,臉上那笑容是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和驚訝:“多少銀子?你再說一遍?”


    “三……三千兩……”宋項低著頭,同時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了一下。


    “你……”宋德那口血啊,已經到嗓子眼兒了,還壓著呢,“……你哪兒來的三千兩?”


    “我……”宋項也不敢瞞,“我去庫房拿了個香爐,到通詮鑒去當了三千兩,我本來以為我能贏的,今兒就能把東西贖回來,誰……誰知道……”


    啪——


    宋項話還沒說完呢,宋德就是一個巴掌扇了過來。


    宋項那身板兒,還會功夫,被他爹這幹瘦老人扇一耳光,什麽結果呢?


    宋項捂著臉,揉了揉,也不怎麽疼。


    宋德那手可疼死了,再用點兒力怕是手腕都要脫臼。


    “逆子!”宋德在那兒氣得直跺腳,“逆子啊!”


    老頭兒打完罵完,也沒等宋項說什麽,扭頭就回屋去了,他也怕……怕兒子再說幾句導致自己爆血管死在那裏。


    當日便無話,宋項晚上喝個爛醉,也就睡去了。


    通詮鑒那邊呢,雖沒等到來贖當的人,但也沒太當回事兒,反正你們晚來一天,就多交一天的滯錢,對當鋪來說這是無所謂的,也沒有人去檢查一下那“九羽逐日爐”還在不在庫裏。


    倒是另一件事讓掌櫃的有點在意,那就是……那位通詮先生劉禺方,今兒早上找人送了封信過來,說有事要請假幾天。


    這老頭自打來了通詮鑒之後就從沒請過假,而且他算是這兒的半塊招牌,離了他,雖還有其他的鑒定師傅,但終究是讓人覺得心裏沒底。


    …………


    到了第二天,宋德也冷靜下來了,於是,一大早他就差人去了辦了“一些事”。


    至下午,他才找兒子來問話。


    那宋項倒也不傻,一聽爹要找他問話,趕緊先去拉上了自己的老娘來坐鎮,就為了在被詢問時能讓老娘護著自己點兒。


    就這樣,宋項把自己是怎麽“被孫亦諧騙走三千兩”的過程用自己的一套說辭跟宋德講了一遍,反正按他那意思,他就沒錯兒,他做的所有錯事都是被別人詐了或者激了引發的。


    順帶著,宋項還給自己那位師父馬棹也扣了口黑鍋,說什麽:“要不是那姓馬的非要教我什麽‘絕招’讓我用,我可能也不會輸,依我看……他沒準是和那孫亦諧有勾結,聯合起來騙咱宋家的錢。”


    宋德了解自己的兒子,所以這種話,他也就是聽過就算;待送走了兒子,他便立刻又傳喚了幾個下人進來,通過旁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核對了幾遍。


    最後,他才叫來了馬棹和趙迢迢。


    對馬棹,宋德沒有多說什麽,大體意思就是感謝了他這些年在工作崗位上的付出和努力,並表示現在的他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宋府待下去了,去找賬房結一下銀子就可以走了。


    馬棹對這個結果也沒什麽意見,不過是丟飯碗而已,他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說有點慶幸。


    等到支走了馬棹,隻剩下這宋老爺和趙迢迢二人時,宋德……終於變了臉色。


    “趙師傅,剛來我宋府的時候,你曾說過,你隻求財,不問是非,這話你可還記得?”宋德坐下,喝了口茶,緩緩問道。


    “記得。”趙迢迢回道。


    “那眼下,有筆買賣,我想請趙師傅去做,你做不做?”宋德道。


    “宋老爺,是讓我去殺人?”趙迢迢的心機也不差,他又怎會猜不到對方的意圖。


    “如果是,你去嗎?”宋德問道。


    “那得看,殺誰。”趙迢迢說到這兒,頓了頓,再道,“以及……能掙多少。”


    “你把那孫亦諧、黃東來和雷不忌都殺了。”宋德沉聲道,“把那三千兩取回來,其中的五百兩便歸你。”


    趙迢迢沉默了一會兒,回道:“假設我真的答應了這樁買賣,並成功殺死了他們三個,那我為什麽不直接拿著那三千兩遠走高飛,還要回來給你兩千五呢?”


    宋德悠然地品了口茶,回道:“你若拿了那三千兩遠走高飛,不但是對方的人會來找你尋仇,我也不會放過你。”他撫了撫須,微微抬頭,“但你若替我把錢拿回來,到時候有什麽仇怨,便是我宋家承擔,和你沒關係,況且……五百兩,也不少了,不是嗎?”


    趙迢迢又想了想,問道:“若我能在不殺他們的情況下就把錢取回來呢?那樣豈不是更好?宋老爺也可以省去後顧之憂。”


    “嗬……”宋德笑了,“趙師傅,怕是沒明白我的意思。”話至此處,他的眼神中已現出幾分冷冽之色,“錢,是一定要拿的,那人……也是必須要死的。”


    “就因為他們羞辱了令郎?”趙迢迢問道。


    “當然不是。”宋德回道,“趙師傅你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他停頓了一下,再道,“今天早上,我派人查了一下那三人的底細才知道,原來那孫亦諧和黃東來……都是錦衣衛的人,那跟他們在一塊兒的雷不忌不用說也一樣了。


    “另外,我還找人去通詮鑒跑了一趟,你猜怎麽著?才一天功夫,我那傻兒子偷出去當掉的‘九羽逐日爐’,竟然和那通詮鑒的活招牌劉禺方一起不翼而飛了。


    “你覺得……這些都是巧合嗎?”


    是的,這些就是巧合。


    這裏頭共有三碼事,一杆子打不著另一杆子的,隻是相互間剛好被宋項這貨給關聯了起來而已。


    不是趙迢迢把事情想簡單了,而是宋德把事情想複雜了……


    “宋老爺您的意思是?”趙迢迢繼續詢問。


    宋德便道:“這是錦衣衛想通過我兒子來算計我宋家,讓我錢寶兩失啊……”


    此刻,他一臉嚴肅、言之鑿鑿地開始了自己的錯誤推理:“依我看,那三千兩不過就是引子、是添頭……他們真正的目標,其實就是那‘九羽逐日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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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局的開端,就是兩天前,那姓孫的小子在擂台下故意挑釁我的兒子,引他上鉤。


    “你仔細想想吧,怎麽可能會有人一開口就提出用三千兩這種巨款來做什麽擂台賭鬥的?錢多得沒處使嗎?


    “這分明就是做好了局,利用我兒少智、易衝動的個性,引著他做那監守自盜的蠢事……如此一來,他們便不費吹灰之力的把我宋家的寶物從庫房裏給騙了出來,接著,他們再通過安插在通詮鑒的臥底……也就是劉禺方,順手把東西盜走。


    “到了第二天,在那擂台之上,那孫亦諧再來羞辱我兒子一通,將那三千兩銀子也一並拿去,哼……真是好算計啊。


    “那三個小子住的客棧那邊,我早上也派人去問了……結果查到,昨日他們一下了擂台,就立刻就去客棧退了房,馬不停蹄就逃出了汝南城往南去了……若不是早有計劃,他們能走得如此之快?


    “總而言之,前前後後的這些事,乍看之下好像是三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小子在好勇鬥狠,但實際上……卻是錦衣衛針對我宋家的一次周密行動,那三個小子正是他們的馬前卒,這背後的水……還不知道多深呢……


    “像這樣的人,我留他們作甚?”


    經他這麽一分析,連趙迢迢都冷汗直流,覺得有點道理,並在暗中心道:“難道……我也把他們給想簡單了?”


    宋德見趙迢迢似乎是“懂了”,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接道:“趙師傅,此事可比你想得要大得多……那孫亦諧、黃東來和雷不忌,都還隻是小角色……但從他們身上可知,蜀中黃門、杭州孫府、還有已經退隱江湖的雷不畏都已和錦衣衛走到了一起,這才是大麻煩。”他頓了頓,“當然,那並不是你的麻煩,那種麻煩,我已經稟報給‘公公們’去定奪了,至於你嘛……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麵前,就看你想往哪邊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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