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濤聲似啜。


    平靜的海麵上,一艘連桅杆都已被折斷的破爛帆船正在隨波逐流。


    起航的那天,這船上足有二十來人,可現在,隻剩兩個了。


    寺島康平背靠著船舷,癱坐在甲板上,望著遠處的晚霞,他的身旁,還倚靠著一個隻有七八歲大的小男孩。


    “大叔,太陽快要落山了嗎?”男孩的眼睛早已看不見東西了,不過這也讓他的其他感官變得相對敏銳。


    “是啊。”寺島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但他還是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親切溫和,“是感到冷了嗎?太郎。”


    “嗯……”太郎搖了搖頭,“不,大叔的身邊很暖和。”


    “是嗎……那就快睡吧。”寺島念道,“睡著了就不會感到餓了,也許明天你醒來,我們已經到陸地了呢。”


    “大叔真的還相信嗎?關於‘朙’的事……”太郎問道。


    “當然相信。”寺島回道,“‘朙’是存在的,這毫無疑問。”


    “不……我不是說那個……”太郎道,“我是說……大叔真的相信,海的那一邊,會是一個沒有戰爭、沒有爭鬥、人人都能得到幸福的地方嗎?”


    寺島沉默了。


    太郎說的這話,是他們離開家鄉的那天,船上這二十個人的領頭者,即他們的村長對他們說的;盡管……這位村長自己,也從未到過大朙。


    連孩子都不相信的話,大人們又怎麽會信呢?但這些上了船人,除了去相信,也別無選擇。


    他們所居住的藩國不久前剛被幕府軍所爭討,戰爭席卷了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家人被殘殺、強暴、侮辱,他們的財產被掠奪、尊嚴被踐踏、生命亦如草芥般被肆意摧殘。


    既然家鄉已成修羅地獄,那縱然是謊言中的理想鄉,也是值得去追尋的,畢竟……他們也沒有什麽可以再失去的了。


    “別胡思亂想了……”寺島說謊了,不為自己,隻因他不想讓身邊的男孩被現實的絕望所擊垮,“村長怎麽會騙我們呢?隻要到了大朙,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再擔心了,那裏會有好多好吃的,有溫暖軟和的床,親切的村民會把我們當親人一樣對待……所以,太郎,你要好好休息,養好精神,明天一早也許我們就能見到那些了。”


    太郎聽了,露出了一個有些悲傷的笑容:“大叔……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寺島倒是沒想到他會突然改變話題,不過還是回道:“我嗎……要是沒打仗的話,我應該還在父親的道場裏當劍術師範吧。”


    “嗬……”太郎笑著應道,“完全不意外呢……我現在都能想象出大叔一臉正經的在道場裏大聲嗬斥後輩們的樣子。”他頓了頓,沉吟道,“像大叔這樣的人,說謊的本領果然都好爛啊……”


    這一刻,寺島才意識到,他身邊的這個孩子、這個經過了戰火洗禮的孩子,遠沒有他認為的那樣天真。


    或許,這個瞎眼的孩子,對於這個世界,看得反而比他更為透徹。


    “大叔,我累了。”太郎的聲音慢慢變低了。


    “睡吧,大叔會守著你的。”寺島道。


    “大叔,如果明天我沒有醒來,就請讓我一直睡下去吧……”太郎的語氣很平靜,很顯然,他已可以像一個大人一樣……不,是可以比大人更為冷靜地去談論死亡。


    而寺島沒有去回應這句話,因為他也不知道任由對方“醒不過來”究竟是殘忍還是仁慈。


    太郎的話仍在繼續:“……那樣,我或許就能再見到爸爸和媽媽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後,他又用關切的語氣道,“答應我,大叔,如果我真的醒不過來了,請不要把我和其他人一樣扔到海裏,在我腐爛之前,我的血和肉……”


    “不要再說了!”寺島突然高聲喝止了對方,沒讓太郎把最後半句話說出來,“自作聰明的小子……別看不起大人!想讓別人從小孩那裏接受那種到死都報不了的恩情嗎!”


    吼聲盡時,兩行熱淚已從寺島的臉上流了下來。


    而太郎也的確沒有再說話了,他已靠在寺島的身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艘經過此處的海盜船發現了已經餓昏的寺島,和一具小男孩的屍體。


    這艘船上日本人居多,他們看到寺島的裝扮和其手邊的刀後,便覺得這人很可能也是個武士,沒準能用得上,故而就把他救了起來。


    而太郎的屍體,則永遠隨著那艘破船消失在了浪濤之中。


    …………


    寺島睜開了眼。


    他的眼前是一片荒地,頭頂則是一輪明月。


    今晚,亢海蛟讓他等得有些久了,久到他在閉目養神時,回憶起了一些已有些遙遠和模糊的過往。


    如今想來,太郎看得的確比他透徹。


    大朙自然不是他們村長描繪中的理想鄉,這裏隻是又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而已。


    那天過後,寺島依然是過著隨波逐流的日子:他被倭寇所救,上了賊船,便也隻能跟著他們一起當倭寇,後來那夥人被大朙的軍隊給剿了,寺島僥幸逃生,於是又成了個到處流浪的強盜浪人。


    他也不是不想放下刀,做一個正派守法的人,但他這個年齡,口音和舉止幾乎都已不可能再改,想隱藏日本人的身份是不現實的,而那時沿海一代倭寇成災,老百姓早就恨透了倭人,且那年頭也沒什麽遣返的說法,像他這種有前科的,一旦被官府抓獲,基本就是個死。


    因此,對寺島來說,這世上既沒有可以回去的家鄉,也沒有一個能真正接納他的港灣。


    他隻能日複一日地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用自己唯一擅長的一件事,即對“武道”的追求……來麻痹自己。


    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寺島的劍道日益精湛,並逐漸變得小有名聲;直到數月之前,一位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找人與他搭上了線,提出要將他收為“門客”,當然……是不能公開的那種。


    寺島沒有理由拒絕,即便已幹了多年賊人的勾當,但在他心裏仍認定自己是個武士,能夠找到個“主公”效命,總比終日去做一些讓自己也覺得羞恥的搶劫營生要強。


    就這樣,今夜,他遇上了那個男人。


    當林元誠朝寺島走來的時候,寺島從對方的眼神中就能感受到——這也是一個求道之人,一個對劍無比誠實的人。


    雖然寺島也看見了遠處的孫亦諧和身上綁著鐵鏈的亢海蛟,但他根本沒有興趣去問這是怎麽回事兒;此刻他的眼中,隻剩下了林元誠。


    就如林元誠的眼中,也隻有他。


    “好劍。”林元誠在對方麵前站定之際,一開口就先評論了一下對方腰間的那把倭刀。


    他甚至都沒有去確認一下對方究竟是不是寺島康平……因為對手是誰、叫什麽名字,這會兒都已不重要了。


    “哦?你覺得這是劍嗎?”寺島略顯驚訝地問道。


    “這當然是劍。”林元誠道,“而你,也是一名相當厲害的劍客。”


    “嗬……”寺島笑了,“沒錯,我是劍客,練得也是‘劍道’,隻是……我這武器在你們中原人看來是刀,所以大多數人都認為我是刀客。”


    “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無知的。”林元誠道。


    “那看來你是少數人了。”寺島道。


    “我?”林元誠想了想,臉上竟現一絲悲涼之色,“我不一樣,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這話,旁人聽來或許不懂,但寺島隱約是懂了,他望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心中泛起的也不知是羨慕還是同情:“哼……你要麽是狂妄到連自己都給騙了,要麽就真的是太可憐了。”


    “你馬上就會知道答案了。”林元誠說罷這句,手已放到了劍柄上。


    寺島也不再言語,默默抽刀出鞘,擺好了架勢。


    長劍,平實無華,尚在鞘中,然那彌散的劍意卻已如豪巒瀚嶽,巍然而臨。


    倭刀,精堅強韌,鋒芒已現,可那高舉的刀鋒卻仍似寒蟬靜伏,古井無波。


    這一戰,絕稱不上是什麽江湖頂尖高手的對決,因為這兩人的內功和那些一流往上的高手相比還差得遠;他們既放不出什麽數丈之外即可傷人的劍氣,也做不到憑功力壓製去強斷敵人的兵刃。


    但這確是一場一流劍客的對決,兩人對各自劍道的理解,都已是世上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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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嚶——


    破風聲起,寺島的刀動了。


    同一瞬,林元誠的劍也終於出了鞘。


    兩道人影交身錯步之際,刀劍拚鬥之聲也隨之奏起。


    寺島所用,是他家傳的“疾上水天流”劍法,這是他自幼便開始學的武功,據傳是他的祖先每天在瀑布底下練習揮刀而慢慢悟出來的;而他身負的內功,也是與之配套的家傳心法,盡管這套心法和中原的內功相比隻能算是種三流的呼吸法門,但寺島的年齡畢竟比林元誠大不少,內力的總量上是不會處於下風的。


    而林元誠……很奇怪的,在戰端開啟後,卻並未使出他的“伶俜歎”,隻是用最基礎的掃、擋、剌、撩、劈見招拆招,隻守不攻,且極力避開與寺島正麵角力,以側擋消力和騰挪閃躲為優先。


    兩人就這樣過了二十招來招,這時,寺島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麽,故而虛晃一刀,後撤半步,頓住了攻勢。


    “你在做什麽?”寺島問道,“為什麽不出招?”


    “我不是不想出招,隻是不能隨便地出……”林元誠道。


    寺島聞言,神色微變,心中暗道:“這小子……難道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如果和我對攻他的劍可能會斷?”


    他猜對了。


    僅在第一次刀劍相碰後,林元誠就通過手上傳來的感覺本能地察覺了這點,所以他才會有如此應對。


    “嗬……那你這樣打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輸也隻是早晚的事。”寺島皮笑肉不笑地接道。


    林元誠卻是麵無表情地回道:“既分生死,何問勝負?既求劍道,何論意義?”


    他這十六個字,把寺島說得啞口無言。


    再稍一琢磨,寺島便隱隱的感到了一絲恐懼——他忽然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求道之心、問劍之意,都遠勝於他。


    寺島對“武”的追求,至多如匠人,但林元誠,已是狂人。


    林元誠的心中從來沒有勝負,甚至連生死也沒有,他覺得自己為劍所做的一切,皆是理所當然。


    對普通人來說,用“相對不利的兵器作戰”,是一種“不利的情況”,是“不公平”,但對林元誠來說,這隻是他所需要經曆的無數曆練中的一個,他關心的不是什麽公平不公平,而是該如何跨過這道坎,因為在他的“道”路上,跨過這種坎是必須的,也是應該的。


    “原來如此……”一息過後,寺島的神色漸漸變得冷酷了起來,“看來必須把你殺死在這裏才行……若讓你繼續成長下去,有朝一日必成主人的心腹大患……”


    “主人?”聽到這兩個字,林元誠微微一愣,“怎麽?原來你找人比劍,並非論武求道,而是受人所托?”


    “這兩者有什麽衝突嗎?”寺島反問道,“既是受人所托,順帶也可以讓我論武求道,不行嗎?”


    “行。”林元誠點了點頭,“但哪個‘順帶’哪個,是有區別的。”


    “在我看來沒區別。”寺島道。


    “那我就告訴你區別何在吧。”林元誠道完這句,竟是主動出手了。


    但見,林元誠步踏七星,劍出驚鴻,意氣神合,招若激湍。


    霎時,月下寒芒陡閃,快劍逼命。


    那寺島也是時刻準備著應招,並無鬆懈,一見劍光竄來,當即俯身,壓刀轉腕,翻手旋斬,一式疾上水天流奧義“崩流返”逆行而上。


    乓——


    下一秒,一聲金鳴。


    劍斷,刃飛。


    緊跟著便是“呲——”一聲輕響,一片血霧在風中飆灑。


    血染塵埃,身影相錯。


    林元誠手執斷劍,目光清冷,迎風而立,毫發無傷。


    寺島也還站著,可他的頸側,已多了一道血口。


    “劍是好劍,劍法也不差,隻是你那心裏,裝了太多劍以外的東西。”林元誠緩緩轉身,總結般言道,“心雜了,劍法也就亂了,所以一柄斷劍,已足夠取你的性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寺島已是臉朝下倒了下去。


    在那彌留之際,其實寺島並沒有去聽、或者說他也不在意林元誠說了什麽了。


    那一刻,寺島的耳邊,好似響起了濤聲。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海上,背靠著船舷,望著夕陽,身邊還靠著一個孩子。


    這些年來的一切,恍如一場夢。


    那個正直的武士寺島康平,早已和太郎一起留在了那艘破船上,在那一縷對“理想鄉”的幻象和希冀中永遠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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