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茶幫幫主何隱山是個自詡風雅之人,雖然他今年也就四十出頭,隻比狄不倦大個兩三歲,但早在四五年前這貨就開始以“老夫”自居了,且他說起話來,還老是愛拽文。


    這會兒他被狄不倦這麽一問,當即就道:“老夫嘛都不知,此乃狄幫主汝和雷師姐滴的恩怨也,俺們茶幫不摻和滴。”


    就他這麽一句……帶著濃重口音的、半文不文的應答,搞得在場的眾人都哭笑不得。


    好在他的立場似乎是中立的,這還算讓狄不倦鬆了口氣。


    說實話,由於方才曹逢朝的那波“突然襲擊”,狄不倦的頭皮到現在還麻著呢,剩下那些掌門隻要別再給他雪上加霜他謝天謝地了。


    然而……


    “狄幫主,你這樣不太對吧?”下一秒,在台下站著看戲的黃東來忽又開口道,“我記得你們這四門三幫的總門主應該是忠義門的呂門主啊,這會兒還沒換人吧?”


    他這句話一出來,狄不倦就已意識到情況不對了,但在場的江湖群豪們有很多還沒品出其中的味兒來。


    當然,雙諧是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黃東來話音未落,孫亦諧便接過其話頭言道:“即便不論這‘總門主’的身份,呂門主也是你們四門三幫中輩分最高的一位掌門……小狄你身為一派之掌,可不能因為忠義門不如鹽茶二幫有勢力,就亂了主次啊。”


    他再怎麽一點破,大夥兒也都明白這問題出在哪裏了——這事兒,狄不倦他本不該先去請教曹何二位幫主的。


    盡管今日這七雄會的議題之一就是給四門三幫(雖然現在缺了一門但暫且還是這麽叫著)選一位新的總門主,但在選出來之前,呂衍他名義上依然在位啊。


    今日你漕幫做東,狄不倦擔任大會主持,這本無可厚非,但你在遇到事情時,沒有先請教呂衍,這個問題就很大了……


    於情,呂衍是在場這三門三幫的六位掌門中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


    於理,呂衍是現任的總門主。


    你狄不倦請同盟的諸位掌門發表意見,居然繞開呂衍,先去問了曹逢朝和何隱山,這是何意?


    假如你這順序幹脆再亂一點倒也沒事,比如先去問了興義門的邵德錦,再問曹逢朝,那樣你就可以說自己“沒多想”。


    但你偏偏就是按照曹逢朝、何隱山這樣的順序,即“幫派實力強弱”的順序這麽問下來的。


    再進一步講,今天漕幫給其他幾門安排的座次也有問題,因為這座次也是按照實力強弱排的,並沒有考慮到“忠義門是現任總門主所在的門派”這件事。


    綜上所述,從各種角度看,他狄不倦都有點兒趨炎附勢、沒大沒小的意思……


    那麽他真是這樣的嗎?


    是的,但這原本並不重要。


    今日這七雄會,如果是“正常開”,那局麵肯定是完全在狄不倦掌控之下的,這就是給他立威的日子。


    就算是出現雷三娘這種有勇無謀的刺兒頭,狄不倦應對得也很好,堪稱滴水不漏。


    可是當孫亦諧和黃東來出場發言後,局麵就失控了……


    眼下,他倆又抓住了這個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已忽略的細節,往那道德的製高點上一站,把火一拱,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那狄不倦本就不占理,被兩人這麽一點破,臉上那是變顏變色,尷尬不已。


    而就在這時,忠義門那邊也適時地傳出一聲冷哼:“哼……算啦,想來狄幫主也是一時情急,忘了我這把老骨頭還坐在這裏。”


    毫無疑問,這話就是出自呂衍之口。


    他們忠義門上下自來到這登州城起便被漕幫“請”進大宅監視了起來,還每天受人白眼,早就憋著火呢。


    今日來到這會場後,他們這“現任總門主所在的門派”席位卻被安排在了鹽茶二幫之下,更是火上澆油。


    這會兒這火再被雙諧一點,就是呂衍也得著啊。


    “呂門主……狄某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本來對呂衍趾高氣昂的狄不倦,在這情勢之下,也是不得不低頭,他連忙從座位上起身,抱拳拱手道,“還望……望總門主您見諒。”


    對狄不倦來說,此舉,已是相當低聲下氣的了。


    可呂衍……根本不買他的帳。


    呂衍也是老江湖了,他豈能不知:你狄不倦此刻低頭,不是在給我呂衍低頭,而是迫於江湖同道們的壓力在低頭。


    “哎~我哪兒敢責怪狄幫主你呢,誰不知你漕幫現在於七雄之中乃是一枝獨秀,你還能給我呂某幾分薄麵,我已很知足了。”呂衍雖是德高望重,但搞起陰陽人這套,他也是有好幾十年經驗的了,“不過言歸正傳……”說到這兒,他將話鋒一轉,看向了雷三娘,“雷師妹你剛才提到你那義子的遭遇,我聽著耳熟啊……”他頓了頓,朝後方招了招手,“琮兒,要不你來跟各路英雄說兩句?”


    其實郭琮前幾日遇到伏擊那點事兒,由呂衍直接說出來也是可以的,但呂衍沒有這樣做。


    無他,給年輕人一個機會罷了。


    他們這些當掌門的都明白,行走江湖,除了武功之外,如何說“場麵話”,以及怎麽在成百乃至上千同道的麵前“公開演講”,都是很重要的能力;所以有機會時,他們自是不吝讓自己門中有前途的年輕人多出來露露臉。


    “是,徒兒遵命。”郭琮也明白師父的意思,諾了聲便迅速出列,站在師父身旁,朗聲道,“在下郭琮,今日在天下英雄麵前鬥膽一言……”


    他接下來說的一大段兒,咱就不細表了,無非就是添油加醋地把三天前他和孫亦諧黃東來在巷子裏遭遇埋伏的一幕給複述了一遍。


    當然了,人的記憶是有偏差的……


    不同的人描述同一件事時會有不同的麵貌,甚至同一個人多次說起同一件事時都會有所不同。


    在郭琮所說的那個版本裏,他本人肯定不會是一個全程醬油的角色了,那至少也得是和孫黃二人並肩作戰的形象。


    在台下以“旭東老仙”和“張保國”身份示人的黃東來和孫亦諧聽著郭琮的描述,心裏也是不禁吐槽:“媽個雞,這小子也挺會編造曆史的啊,給自己臉上貼金有一套啊,你再說誇張點,就不是我倆救你,而是你救我倆了吧?”


    不過想歸想,他們也不可能為了這點事就跳出來表露身份並揭穿郭琮。


    說到底,年輕人嘛,吹逼而已,適當吹一下也無妨,畢竟跟他們倆相比,郭琮吹得還是比較有良心的了。


    長話短說,不消片刻,郭琮就說到了他們從殺手口中問出“雇主是狄不倦”的那段。


    “顧琮!你小子可不要血口噴人!”聽到這裏,站在台邊的馮順風可按捺不住了。


    這位漕幫的二當家,從大會開始到現在,那是一句話都沒能插上,一是因為說話的人基本上輩分都比他高,二也是由於狄不倦也事先交代過讓他和馮順水不要亂說話。


    可這會兒,說話的人是顧琮這種小輩,那馮順風終於是逮到個機會,厲喝出聲。


    而郭琮見狀,卻是不卑不亢,從容應道:“晚輩所言,句句屬實,乃是我親身經曆,馮二當家的若是不信,可以找我孫大哥和黃大哥對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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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小子也不傻,他也知道,搬出“東諧西毒”來壓人,可比他自己瞎咋呼管用多了,這一口一個“大哥”叫著,還能順帶讓別人高看自己一眼。


    “你……”馮順風欲言又止,停頓了幾秒,才惱怒地接道,“孫少俠和黃少俠今日並沒有來……”


    他這倒也不是瞎說的,因為今天他和弟弟在岸邊接待了所有上島的客人,但凡有點名氣他都打了招呼,所以他能確定沒有孫黃二人登島的記錄。


    “嗬嗬……其實他們來不來的也無妨。”呂衍這時笑著接道,“那日孫黃二位少俠已來拜會過老夫,將這事的前後跟我說了一遍,所以老夫也可以作證。”他微頓半秒,又看向狄不倦,“當然了……老夫也明白,江湖險惡,那名殺手所言,也未必可信,有可能他是在故意嫁禍狄幫主……不過嘛……”說著,他又是話鋒一轉,語化陰陽,“若結合俠義門的葛師侄遇害一事再看,那這事兒可就不好說嘍。”


    他這麽一說,興義門那邊也來勁兒了。


    那興義門門主邵德錦當即就高聲接道:“呂老門主,若您所言非虛,那邵某也有一言要講……”


    邵德錦倒是沒把林元誠給喚出來,而是親自把林元誠在酒肆遇襲、並被孫亦諧所救的經過講了一遍,當然,他也提到了林元誠從殺手口中套出“雇主是狄不倦”之事。


    待這幾位門主各自發完了話,這會場內的氣氛可就躁動起來了。


    合著,除了鹽幫和茶幫之外,這三門三幫中的三門全都有過“被漕幫暗算”的經曆,而且遭埋伏的無一例外都是門中的青年才俊,區別隻是……葛世死了,而林元誠和郭琮在雙諧的幫助下僥幸逃生。


    更關鍵的是,每一波殺手,都在不同的情況下透露過自己的雇主就是狄不倦,這……自然不可能是巧合了。


    麵對著越發吵鬧的人群,聽著不斷灌入耳中的風言風語,狄不倦臉色鐵青,好似整個人都僵了一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此刻,他很為難。


    若那些殺手真就是他雇的,他倒不至於這麽為難了,可那些殺手並不是他雇的。


    退一步講,若他不知道雇那些殺手的是誰,他也不用那麽為難,可他知道。


    再退一步講,若雇那殺手的人和他沒什麽關係,他一樣不用那麽為難,可偏偏就有關係。


    我也不賣關子了,此處書中暗表——那個雇殺手的人、即那個讓被雇的殺手們都相信了自己的雇主就是狄不倦的人……正是狄不倦的大嫂,即前任漕幫幫主狄不悔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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