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來了。


    清脆的關門聲嚇得嘉莉一哆嗦,她抬起頭,一雙考究的皮鞋落入眼簾。仿佛她的肺部已然放棄了掙紮,不再工作了一般,強烈的窒息感湧上腦門,嘉莉痛苦地抽噎一聲,閉上了眼。


    別。


    求你們了。


    滾燙的水珠爭先恐後地從她的眼眶擠出來,嘉莉跪在地上,淚水渾濁了她的視線,恐懼與驚慌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別……”


    嘉莉已經沒有力氣了,她張了張嘴,用沙啞地聲線小聲念道。


    別再問我了。求你們。


    罪惡感與愧疚感如同火焰一般在嘉莉的胸膛燃燒,那火焰席卷了她的肺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們為什麽不肯放過自己。嘉莉怎麽也想不通,明明她已經認罪了,為什麽他們還要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那些問題,一遍又一遍的試圖“安撫”自己?


    “……別過……”


    “我不過去。”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雙皮鞋守信地停在了門口,沒有再靠近的意圖。他沒有像之前進來的人一樣嚐試著表達無害的信息,男人隻是站在那裏,嘉莉等了很久也不見他開口。


    於是嘉莉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一個中年人,西裝革履、身姿板正。在嘉莉有限的年華與經曆裏,她從來沒見過如此端莊的男性——母親甚至一度禁止她與任何男人有目光上的交流。但現在沒有了,她得到了完全意義上的自由。


    因為母親是被她親手殺死的。


    上帝啊。


    饑餓灼燒著她的胃部,喉嚨幹渴地像是被銼刀磨過似的,渾身上下的刀傷傳來尖銳的痛楚,精神與生理上的疲倦止不住地攻擊著嘉莉的意識,她幾乎是完全依靠著意誌支撐著自己清醒:“你到底想要什麽?”


    “……不。”


    嘉莉看到他開口了,男人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無法猜到他的任何意圖。他蹲了下來,觸及到他的目光時嘉莉下意識地蜷縮到牆角。


    “不是我想要什麽,而是你想要什麽。”男人平靜地說道,“你殺了他們,對嗎。”


    是的,她殺了他們。


    幹涸的深紅色凝固在嘉莉的禮服和頭發上,漂亮的衣服此時已經硬的如同紙板。在警察發現自己時她甚至分不清手臂上的血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她記不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她也不敢去數。


    嘉莉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因為你的同學欺淩你,侮辱你;因為你的母親囚禁你,虐待你。所以你殺了——”


    “——不,不!”


    嘉莉近乎以尖叫的方式打斷了男人的話語,她靠在角落裏,拚命的搖頭否定男人的說法:“不是因為別人!是因為我有罪,我的罪過造成了這一切,我應該下地獄,上帝啊,為什麽你們還不處決我,為什麽不讓我死!”


    好不容易鎮壓下去的恐懼再次湧上心頭,嘉莉絕望地打斷了男人的話。男人陷入了沉默,他沒有驚慌也沒有難過,等到嘉莉再次冷靜下來時才意識到男人隻是在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平靜的像一口深井,探尋不到任何波瀾。


    “我知道了。”


    最終他點了點頭,輕輕說道,然後重新站了起來。


    嘉莉仰視著他,男人端正的麵龐浮現出些許溫柔的色彩,那幾乎像個聖人一樣……像個聖人。


    “你的罪過是接受了魔鬼的誘惑,你接受了他的條件與力量,你像個女巫一樣殘忍地殺死了所有人。”


    男人的聲線醇厚又冷靜,聖人的聲音也應該是這樣。莫名的念頭從嘉莉的腦海中閃過,是的,聖人。他就像是上帝派來裁決自己的使者,出現在這裏,隻為給自己一個公平的結果。


    這太荒謬了,但或許是真的呢?墮入地獄也無法洗脫她的罪孽,再多的懲罰也不能抵消她心中的惡念。而這個男人,這個陌生人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詢問自己,質疑自己,他知道魔鬼的存在,他相信自己是個女巫。


    嘉莉稍微冷靜了一些,小聲問道:“您是來裁決我的嗎?”


    “你認為呢,我的孩子?”


    他叫她孩子,他的孩子。


    嘉莉的淚水再一次止不住的落下來。她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能阻止哭泣的聲音泄露出來,她不能哭,當著使者的麵她沒有資格哭泣。朦朧之中她聽到男人走近了自己,這一次,嘉莉沒有抗拒。


    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死死貼在角落的身體。地麵太冷了,嘉莉躺在這裏又太久。久到縱然隔著布料,男人的手碰觸到她的皮膚時,滾燙的溫度依然讓嘉莉覺得自己的皮膚像是在燃燒。


    他把她拉進了懷裏,男人的氣味,香水的氣味,皂粉的氣味一並湧進嘉莉的肺部。意識到是個男性在擁抱自己時嘉莉幾乎是本能地想掙紮,但隨機她又意識到這是上帝的使者,他是不同的,這樣的擁抱對於肮髒汙穢的自己來說是最珍貴的恩賜。


    “你在畢業舞會上殺死了無辜的陌生人。”


    男人的聲音在嘉莉頭頂響起,她從來沒聽過如此溫柔的男人的聲音。嘉莉死死拽住他的衣襟:“是的。”


    “你在郊區的馬路上殺死了侮辱你的同學。”


    不止是男人,應該說從來沒有任何人對嘉莉這麽溫柔過,連母親也沒有。淚水止不住的落下來,她哽咽著點了點頭:“是的。”


    “你在家裏殺死了你的母親。”


    希望與哀慟一齊撞擊著嘉莉的心髒,疼痛感從心髒蔓延到指尖,她艱難地喘息著:“是的,是的,都是我幹的。您要處決我嗎,您會嗎?”


    他搖了搖頭。男人低沉的聲音放慢了速度,他攬著嘉莉的雙臂緊了緊,嘴角貼著她因血液而黏成一團的頭發。嘉莉能感覺到他的溫度,他的心跳,甚至他說話時聲帶的顫動:“沒人會處決你,上帝給了所有人改過的機會,你不會被排斥在外。”


    嘉莉震驚地瞪大眼。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男人的臉上卻隻有無法動搖的篤定。她搖了搖頭,悲傷地說道:“不可能……上帝不會原諒我的,他不應該……”


    後麵的話,在嘉莉對上男人的眼神時,膽怯的收了回去。他的眼睛裏包含著神性的冷漠,似乎在質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回絕他的話語。


    她不能……當然不能。


    “我們若認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待嘉莉再沒有開口的念頭時,男人像是察覺到她的悔過一般低聲念道。嘉莉太熟悉他說的這句話了,他在用聖經提醒自己。


    “——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


    她究竟何德何能,能換來這樣的機會?嘉莉怔怔地看著他,跟著他小聲道出後麵的句子,甚至忘記擦去不住滾落的淚水。


    她想,不會再有的人生比今日的自己更加多舛坎坷,被魔鬼操縱之後又迎來的神明的寬恕。


    直到男人用拇指輕輕擦去嘉莉臉上的淚水,她才回過神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嘉莉伸出了雙手,環住了男人的脖頸。她抽泣著,斷斷續續地開口應道:“您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嗎,為我贖罪的使者?我願意付出一切,我的靈魂與*,來洗脫我犯下的罪孽。”


    男人的手扶著她的後背,他笑了起來。在以前,嘉莉隻在夢境裏聽到別人用這樣的方式最自己笑過,那是介於父親與情人之間的笑聲:“我可不是什麽使者,我隻是個普通人,與你一樣。”


    “那我……那我應該叫你什麽?”


    他看著她好奇的眼睛,沉默片刻後,開口回答。


    “我叫漢尼拔·萊克特。”


    .


    漢尼拔·萊克特醫生踏出審訊室的時候,無數擔憂與畏懼的目光投了過來。


    他進去了太久,而裏麵遲遲沒有傳出尖叫聲。這就足以證明萊克特醫生成功地令那名少女冷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約而同的落在他那一身裁剪得體的西裝上,昂貴的布料上沾滿了幹涸後血跡碾成的粉末。


    “——嘉莉·懷特不應該呆在這裏。”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這樣的神態讓人摸不清醫生究竟是在憤怒還是單純的為了發出命令,“她必須接受專業的醫療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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