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州盆地,微雨的暮春淩晨,本應明亮起來的天空,卻依然黑著。令州東門內,燈火通明,士兵們嚴陣以待,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令州城又出了翻天的大事。


    東門之內,十來輛馬車等待著城門洞開,這些都是早行的商人,一般都會在城門洞開,立馬出城。


    趙錦繡的馬車也混雜在其中。陸陸續續的又有幾輛馬車咕嚕嚕前來,停在旁邊。車上人也是嘀嘀咕咕私語,議論著今早的不同尋常。


    果然,是昨晚才這般部署的。照理說,昨夜,桑駿的接任典禮很順利,並沒有什麽事情需要增派這麽多的兵力在這城門口。


    除非桑駿有大的動作,或者壓根兒就是設計在考驗即將成為他的皇後的這個女人。


    趙錦繡想到此,眉頭一蹙,心不由得一緊。


    張伯見趙錦繡沒有回答他,不由得又出聲提醒:“公子,這事不對啊。看樣子會查得很嚴格。你女扮男裝,怕是會有誤會啊。”


    “無妨,靜觀其變。”趙錦繡打斷張伯的話,這話語雖然還很平靜,她心裏卻是越發亂了。


    這會兒,趙錦繡仔細回想這一夜,實施得無比順利的逃亡計劃,從頭到尾一步步掠過,這不想不要緊,一想,卻是讓趙錦繡驚出一身的冷汗,後悔得直想抹脖子。


    心中不由得責備:趙錦繡啊趙錦繡,枉你平素裏自認為謹慎,看得到大局。這一次居然部署了漏洞百出的局,且自己還不自知。


    先不說李卿然到底是誰的人,就姑且算那“醉夢”,桑駿並不知情。但容先生的身份卻很明了,他就是桑駿的人,而這一次,是桑駿讓他來為自己看病,那麽,事後,他自然會向桑駿匯報看病的情況,包括自己說了什麽話,開了什麽藥,桑駿都必然知道。


    就憑桑駿的心思,以及他懷疑一切的態度,能不對自己拿這藥起疑心?


    其次,桑駿的功夫自己是見識過的。荊城林府內,與蕭元輝、林景鬆的對戰,錦河上與楚江南一戰,以及前幾日受重傷毒發的情況下,拉弓齊發幾箭,還有在西苑正廳扮作桑林時,也是重傷之下擋住方程的擊殺。


    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怎麽會在進入西廂房時,不能知曉自己藏了人在床底?


    第三,那杯酒裏放著容先生給的藥,雖然酒與藥都是花香的氣味,但到底還是有些微的差別,而身為權貴之家,見慣爾虞我詐的桑駿,怎麽會這麽大意,輕而易舉地就飲下去?


    那麽,桑駿根本就知道自己的計劃,飲下那杯酒,隻是配合自己,是在看口口聲聲說維護著他的女人,到底值得不值得他傾其所有吧。


    趙錦繡一條條仔細分析,身子越發冰涼,不由得輕輕放下馬車簾子,靠著馬車壁,輕歎一聲,露出一抹苦笑。


    原來自己的步步為營,在桑駿眼裏,不過是可笑的過家家;而自己滿心歡喜、洋洋得意激動,也不過是可笑的愚蠢罷了。


    或許在他眼裏,趙錦繡不過是上帝眼中的螻蟻,所作的每件事,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獨自衡量著吧。


    趙錦覺得自己像是可笑的孫悟空,一直奮力地翻筋鬥,以為可以贏過如來佛,卻不知那般的奮力,到最後,不過連人家的手掌心都沒有逃出。


    趙錦繡覺得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頹然閉上眼,聽著周圍挨得近的幾輛馬車裏,也是交頭接耳的議論聲,紛紛在說當前時局真是人心惶惶,不知帝後大婚之後會不會好一些。


    有人在說:“應該會好一些吧。我有一個弟弟是錦王府的衛戍,據說,錦王對王妃那可是真的好。當晚,一群秀女被殺掉,卻隻剩王妃一人。而今,錦王政務繁忙,都還親自過問王妃的起居飲食呢。”


    “是嗎?不是說咱們的王視女子如衣服。後院養了三千美姬麽?”另一個渾厚的男聲壓低聲音問。


    先前那人低語道:“你不知吧?據說過幾日大婚,錦王怕王妃累著,連禮儀都不讓她學。”


    “呀?那不會讓人笑話麽?”又有一年輕的女子低語,加入談話行列。


    “笑話?據說錦王登基為帝,會親自抱著皇後去拜天地的。那是錦王啊,誰敢笑話?”先前那人語氣中透著得意,仿若錦王是他的親戚。


    爾後,便是幾人不相信,卻又伴著羨慕的爭論。


    趙錦繡靠著車壁,聽著這些討論,輕笑一聲。回首與桑駿的點滴。誠然,在這個視女人如衣服牛馬的年代,他堂堂錦王,為自己的破例已經夠多。在方陵澗下廚,替自己描眉,背著自己在山路上走。來到錦王府,作為堂堂錦王,就算她是林希,蕭月國的傳奇少將軍又如何?一個男人想要一個女人,便就要了,何須要顧慮那麽多?可是,他卻是忍了。她趙錦繡也不是十來歲的小姑娘,對男女之間的事,總是知曉的。


    他如此尊重一個女子,也算是愛吧。所以,自己也有片刻的混亂,想就那麽不管不顧與他走下去。於是在那小樓裏,才問了那麽傻一個問題,得到那麽悲涼的答案。


    自己到底不是林希。即便自己就真的是林希,他到底隻是一個權貴男人,生性多疑,即使是深愛林希,在關鍵時刻,該利用她也會毫不手軟。


    所以,當初在他的深情裏片刻迷茫後,趙錦繡預見到自己若是跟著他最後不是與之反目成仇,就是成為他附屬的玩偶,在後宮之中,被他的女人爾虞我詐地算計到死。


    這不是趙錦繡要的生活,這男人更不是趙錦繡要的男人。


    可是如今,本以為一切天衣無縫,自由的曙光就在眼前,但卻發現自己是在如來佛手掌上翻騰的那隻猴子。真是可笑。


    趙錦繡略一翻身,繼而又想:可自己畢竟不是孫悟空,在最後等待結果時,才知曉自己的悲劇。自己是在中途洞察,那麽結局就還沒有定,自己就不一定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哪一個。如今既然已洞察,就不該坐以待斃。因為自己到底是跑了,無論出於什麽目的,無論自己多麽巧舌如簧,一旦被他抓回去,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


    回去,結果已是無法承受。桑駿的性格必定不會給自己第二次逃跑的機會。如今,既然出來了,就不能再回去。


    看來,現在隻有謹慎小心,重新布局,與這權謀專家鬥一把了。雖然,他是這時空中出了名的厲害,但趙錦繡也不能退縮,狹路相逢勇者勝。如果連戰鬥的勇氣都沒有,又怎麽可能贏?


    錦繡,你要加油。趙錦繡不由得握緊拳頭,輕聲對自己說,如此同時,軟綿的身子卻是一下子坐正,清雅俊秀的麵上全是孤注一擲的堅定。


    她輕輕撩起簾子,窗外的墨黑正逐漸減退,幾絲的光亮很不甘心地從墨黑裏透出,排在最先的馬車,已經在問士兵今日何時開門。


    那士兵站成一排,並沒有回答。趙錦繡微微眯著雙目,心想:如果士兵沒有抓到自己,桑駿會不會親自來抓人?


    不過,他足夠自信,也許不會。趙錦繡一時也懶得判斷,低聲問張伯:“什麽時辰了?”


    張伯小聲回答:“卯時三刻了,照理說,卯時一刻,就該開城門的。”


    趙錦繡思量片刻,對張伯說:“回去吧,咱們不出城了。”


    張伯一驚,繼而很為難地說:“公子,可這後麵的馬車擋著道,過不去。”


    趙錦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換輛馬車玩玩兒。索性掏了兩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張伯,說:“瞧那最後一輛車頭的燈籠,就知那馬車簡易,去打聽一下,他們是做什麽的。可否願意與我們換馬車,若是願意,就給他們五十兩。剩下的五十兩,你收起來。”


    張伯驚訝地推辭,說使不得。趙錦繡不悅地說:“是不是因為我常年不在,你便主子的吩咐也聽不得了?”


    張伯一怔,立馬收起銀票,道:“公子,是小的逾矩,請公子原諒。”


    趙錦繡嗯一聲,也不語。張伯立馬去與排在馬車隊末尾的人交涉,不一會兒就走回來,喜滋滋地說:“公子,那家是去容州拉香料的,西區市場的三裏香熏衣坊的,小鋪子不作數,聽說要換馬車,起先不樂意,後來我給了銀票,便是滿口應承了,這便動身麽?”


    “有勞張伯,你將車上東西一並收拾一下,走吧。”趙錦繡說著,撈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提著包袱跳下馬車,向車隊末尾走。


    剛才邁出一步,車隊前頭忽然喧鬧起來,有人拔尖聲音惱怒地問:“怎麽還不開城門?”


    這一聲責問,讓周圍的人也不由得紛紛附和,亂作一團。


    趙錦繡毫無興趣,提著包袱走過去,那商家已經下車,是個四十來歲的老者,留著髯須,一身的藍綢緞緊身衫子,見到趙錦繡,一臉笑意看著趙錦繡,略一作揖,道:“恭喜公子。”


    趙錦繡覺得莫名其妙的來一句“恭喜”,卻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略一笑,算作禮貌,爾後一轉身,催促張伯快些。


    張伯應聲而來,一邊套馬車,對那商家和他的趕車的說:“那馬車在前麵,你們且去吧,馬車文書在這裏。”


    商家離去,張伯一甩響鞭,馬車已調轉頭,顛簸起來。果然是便宜沒好貨,這車還不是一般的簡陋,況且這車裏還有一股子香料味,趙錦繡趕忙掩起口鼻,打開窗戶。這才想起那句莫名其妙的恭喜,便問“張伯,你方才對那商家說了啥?”


    張伯一邊甩鞭子,一邊嗬嗬地說:“小的就說,公子突然不覺得夫人今天臨盆,自己應該陪著的,所以決定今日不出門了。”


    趙錦繡噗嗤一聲笑出來,道:“張伯,你也是個人才啊。”


    張伯洋洋得意地絮語,大意是說“許宅”裏的人,能得公子這般的主子,哪個不能拿點本事出來呢。


    趙錦繡不語,隻是吩咐他將馬車速度放慢些,慢慢回去即可。


    如果此刻有煙,趙錦繡一定會像許華晨那樣燃一支煙,夾在指間,淡淡地想事情。然而沒有,於是隻能靠著車窗,看清晨的大街,空無一人的冷清,兩旁的店鋪關門抵縫。


    輕輕呼吸吐納,不覺間卻是想起許華晨,趙錦繡心裏柔柔的,默默地說:許華晨,知道麽?如今,我的生活說不定比你執行的任務還精彩呢,跟坐過山車似的刺激。


    說這話,卻是擋不住的湧起幾絲悲涼。輕輕伸出手,將那車門推開。馬車速度不快,卻還是讓趙錦繡有些發怵,畢竟大小也是跳車。


    她猶豫一番,卻是想到江慕白的臉。如果他是許華晨,那麽,自己就不能有一絲的損傷,包括,包括自己的清白之身,所以,絕對不能被桑駿抓回去。依照桑駿的性格,隻要落在他的手裏,首先不保的,就是自己的清白。


    這種認識仿若是一劑強心針。趙錦繡提著包袱,縱身一躍,滾落在街邊,顧不得手臂、膝蓋在青石板上磕得生疼,立馬爬起來,提著包袱,在黎明之前的夜色掩映裏,七彎八拐地拐進一條小巷子。


    爾後在小巷子的某處換了一件大氅,一路往琴韻樓去。


    琴韻樓裏,雖都是美女樂師們,但到底也是夜生活豐富之所,不到日上三竿,是絕對不會開門。好在昔年趙錦繡常常來找碧溪,也常宿在這裏,便也知道碧溪住在琴韻樓後院的房間裏。碧溪本來也不算是琴韻樓的首席,長得也很一般。


    所以,趙錦繡轉到琴韻樓的後院,那院牆倒是高。趙錦繡將包袱綁在身上,凝神靜氣,一躍而起,雙手一搭,跳上牆頭,坐在牆頭上瞧院內,連個護衛的鬼影都沒有。


    趙錦繡放心大膽地跳下去,快速掠到碧溪門前,輕叩門環。她來碧溪這裏,一是想搞清楚當日在錦王府後院那曲《佳人》的事,二是想利用碧溪作為自己與桑駿周旋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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