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繡將宣紙慢慢地展開,伸手將它撫平,將手掌貼於字上,就好像是貼著江慕白灼熱的掌心。


    那宣紙很柔軟,帶著略微的粗糙,白紙黑字。江慕白的魏碑大氣渾厚,歐體楷書典雅嚴謹,自成風骨。


    而那宣紙上的句子,卻是讓趙錦繡不得不屏住呼吸,怕呼吸重了,眼淚就從睫毛間滾落一地。


    江慕白讓趙錦繡抄寫的並不是一封信,而是兩首詩歌。不,準確地說是兩首半的詩歌,那些句子來自於許華晨和趙錦繡的時空。


    那些詩句曾是趙錦繡內心的秘密檔案,是她內心最憂傷甜蜜的部分。她曾以為終其一生,自己會帶著這些秘密進棺材的。可是,還是被許華晨發現了。


    前世裏,趙錦繡雖然重點大學畢業,卻也不過隻是有了一點知識,家裏祖宗八代都是農民,也聽說有那麽一輩曾顯赫過,也不過是當了一回地主,卻在之後一把就將家產輸了。趙錦繡自然沒有領受過爺爺津津樂道的榮耀。所以,更別說書香門第這四個字。


    但是,趙錦繡一直想,自己是何其幸運,在那一刻,遇見許華晨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的生命烙上這個優秀得令人發指的男人的印記。


    許華晨像是雕琢璞玉一樣,很喜歡教趙錦繡東西。比如,練習毛筆字,這就是許華晨布置給趙錦繡的功課,說什麽女子得有書香氣,才不流於淺薄。


    最開始,他細致地教她選字帖,爾後卻是有任務,又離開了。趙錦繡自己去淘字帖,跑了好幾周,找了很久,才確定要練歐體。買了歐陽詢的字帖在家裏臨摹,因初中時候,老師發了字帖讓描摹幾個,那字帖仿若是柳體,於是趙錦繡一不小心就寫得“歐不歐,柳不柳”,她自己也沒有發覺,等到許華晨執行任務回來,已經將近一年。她的字早已成型,不倫不類的獨特風味。許華晨瞧著也是啼笑皆非,非得要改造她。


    於是,一有空,就將趙錦繡拖到書房,丟一堆的歐體給趙錦繡,將她鎖在書房裏練習,他則氣定神閑地在外麵玩遊戲。


    趙錦繡磨墨,臨摹,宣紙一張張浪費,總不見好。她常常在書房裏踱來踱去,暗罵那人妖孽,到底是怎麽做到的?語言精通幾個國家的,而自己一門英語就學得死去活來;還彈鋼琴,有一次興致來了,還玩了一下古箏,居然有板有眼;精通電腦,據說槍法也準,還研究古文,就跟從古代穿越來的一樣……


    果然是妖孽!趙錦繡搖著頭,像一頭抓狂的獅子。有一次,也是這般情緒,許華晨卻在門口,靠著門框,淡淡地問:“小錦繡,在做啥?”


    趙錦繡立馬堆上笑,道:“剛練習得手酸,起來活動活動。我馬上開始練。”


    許華晨沒有說話,一臉幽深,慢慢踱步過來,看著滿地狼籍的宣紙。趙錦繡不好意思地笑笑,彎腰要去收拾,許華晨卻是率先彎腰撿起一張臨摹字帖,瞧著上麵的字,麵色未變,波瀾不驚的語氣:“你的心不夠寧,字練再多也是無益,替我磨墨。”


    爾後,又是強調了一番磨墨注意事項,也是說到心要絕對寧靜,如同晨光透過竹林,碧青竹葉上的水珠一般,靜而透明,排除雜念。


    許華晨說著,又親自示範,最後提著筆略一思,整個人頓時安靜下來,像是所有的神思都在那筆上,紙上。


    趙錦繡驚呆了,竟是忘記磨墨。因為,許華晨竟然左手執筆,且懸臂寫字,他在紙上寫“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竟然是歐體,典雅嚴謹,卻又不失一種莊嚴的風骨。


    趙錦繡很想像祥林嫂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單知道這男人妖孽,可是不知道居然妖孽到這種程度;我單知道他一手魏碑甚為大氣,可不知他左手也能寫出這樣典雅的歐體。


    許華晨卻是輕輕擱下筆,也不管趙錦繡的震驚,隻是淡淡地說:“你的心首先要靜,其次,你要對你要寫的字,有一種領悟的意,即,氣勢,情意。”


    趙錦繡似懂非懂,一臉茫然地瞧著許華晨,他掃了她一眼,還是那種波瀾不驚的口吻:“你不要臨摹了,這些筆畫,你已練得差不多了,而今要練的是意。你首先得靜,其次大開境界,比如,寫你心中最想寫的。”


    趙錦繡瞧著許華晨,心中反複跳出古詩裏的一句,她仿若聽到心中有個自己在說:就那句,就那句。


    “來,試試。”許華晨拍拍她的肩膀,爾後命令:“選筆。”


    趙錦繡趕鴨子上架,抓了最小號的毛筆,自然不敢將心中所想寫出來,又加上許華晨在場,她靜得下來才怪。所以寫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連結構都有些歪。


    許華晨瞧了瞧,沒有說什麽,便走了出去,再次將趙錦繡鎖在房間裏。


    傍晚的夕照斜斜地投出一條細長的紅,像是橘紅色的絲帶,周遭很安靜,房裏的那株國蘭開了兩朵,似有若無的幽香混著墨香縈繞在周圍。


    趙錦繡慢慢地端坐在書桌前,慢慢地蘸飽墨,展平一方宣紙,在上麵寫那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有一種奇怪的心境在,就仿若是寫壞了字,便是對不起這一番心境。


    這一次,趙錦繡寫得很好。這也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寫出讓自己喜歡的字來,雖然還有有一些柳體的殘餘存在,但這一幅字,趙錦繡極其喜歡。寫完後,她坐在桌前,看著那十四個字,久久不開眼。


    不知多久,墨跡幹了,她迅速將這幅字收好,揣入懷中。然後又提筆,寫了諸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詩句。


    待到暮色四合,許華晨打開書房的門,竟是“咦”了一聲,擰開燈,看著趙錦繡坐在桌前,竟是忍不住笑:“你這哪是在練毛筆字啊,分明就是在坐禪。”


    趙錦繡看了看麵前疊放整齊的字,很沮喪地說:“體會不到大人您的境界。”


    許華晨走過來,拿起了一張瞧了瞧,道:“好很多了,好好練習便可,走吧,吃飯。”爾後,拉了趙錦繡出去。


    許華晨親自下廚。外麵的菜,諸多不合口味,久而久之,他便自己下廚,卻也是一如既往,要做到盡善盡美。每每此時,趙錦繡總覺得自己該淚奔,因為她的廚藝,怕隻有許華晨病中指導的白粥,能入許華晨的眼了。


    趙錦繡與許華晨一道吃飯,彼此都很安靜。可是趙錦繡的心一直撲通撲通地跳著。一直到許華晨送她到學校,她依舊覺得像是做了壞事的小孩,怕被大人發現一般忐忑。


    後來,這個條幅成為她心底最隱秘的向往,成為某一種象征,搬了幾次家,依然留著,疊起來,夾在大部頭的《漢語大詞典》裏。


    後來,趙錦繡形成每天練習毛筆字的習慣。後來,有一年的時間,他因公事在上海,本來是對趙錦繡說了一辦完事,就回來看她。


    趙錦繡與他不過也是沒有任何別的關係的,既不是他的女朋友,更不是鶯鶯燕燕,有時候更像他的女兒。所以,自然沒有什麽身份去要求他如何。但他這麽說,趙錦繡也是十分高興,便點了頭。


    那時,趙錦繡獨自在錦城,一天天盤算著日子。每天下班,竟是不由得想念,很是失魂落魄。誰知一年後,他竟也是沒有回來,時不時會有一個電話,詢問趙錦繡是不是好好照顧招招了。招招是他養的一隻貓,成天都在睡覺。


    後來,偶爾聽人說許華晨的公事早就完了,現在在上海逍遙,最近聚會,帶著個女模,長相甜美,還有幾人說像陳秀麗,眾人便又唏噓一番。


    趙錦繡到底也是受不了,渾渾噩噩地為招招洗完澡,吹幹。坐到書桌前寫寫毛筆字,便是抄了那一首《贈遠》:“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寫完,落款,印記。最後呆呆地坐在桌前,眼淚流下來,瞧著那“望夫樓”三個字,卻又嘲笑自己。元稹好歹給過薛濤承諾,好歹人家二人也是有身份,自己憑什麽用這“望夫樓”三個字。


    想要撕掉,卻又實在舍不得。便是呆呆地坐了大半晌,招招在外麵餓得抓狂,趙錦繡才回過神來。將這方宣紙折疊好放入懷中,匆匆出去。


    替招招喂食時,趙錦繡又想起這首詩,不禁叩問自己:如何就寫這首了?後來,漸漸明白:自己在心底到底已經是那樣看中他。於是越發沮喪。


    回家不久,將那方宣紙再度夾進《漢語大詞典》裏,蒙上被子就睡,可是橫豎睡不著,爬起來,卻又是想寫字,瞧著牆上,許華晨的魏碑,她竟是左手執筆,一筆一劃地模仿他的魏碑,一直到東方泛白。


    許華晨這半年都在上海,沒有回來。而趙錦繡這半年,都在練習左手字,練魏碑,準確地說是臨摹許華晨的魏碑。最初很困難,可是後來,趙錦繡越來越沉靜,性子竟是淡得不得了。


    她在他的書房焚香,從容地磨墨,左手提著懸臂寫魏碑,淡淡地瞧著窗外的天色笑。某一天,想起許華晨的種種,趙錦繡的心淡淡的感傷,所以心情所致,用左手魏碑抄了《柳絮詠》:“ 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那也是趙錦繡極喜歡的字,寫完,附上落款,不由地輕聲念:“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北又北飛。”


    “啪嗒”一下,兩滴淚水滴落,暈染了“無情”二字,那二字表有些模糊。趙錦繡丟了毛筆,慢慢蹲身下去,捂著臉嗚嗚哭泣,連一向睡懶覺的招招都不明所以,從門縫裏擠進來在趙錦繡頗為擔心地“喵喵”叫,在她周圍轉來轉去。


    趙錦繡抱著招招,止住哭泣,在冰涼的地板上坐了許久,然後站起身,擦幹眼淚,又是淡漠如水的趙錦繡。


    她將這一張模仿著許華晨筆跡的條幅一並折疊好帶走,她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不要去寫了,這真是傻瓜的舉動。以為寫了毛筆字,就可以平靜。”


    所以,她的《漢語大詞典》裏有三幅代表著她心境的毛筆字。從那日起,趙錦繡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每天下班去給招招喂食,打掃一下房間,爾後立馬閃人回家,絕對不在那個地方多停留,更不去寫裝逼的毛筆字。


    沒想到如此,半個月後,許華晨竟是回來了。趙錦繡將鑰匙放在他的茶幾上,交代了招招最近的打針情況,並且說了家裏的一些細小變動,便轉身離開。許華晨也沒有開口留她,連喊她都沒有。趙錦繡在門口穿鞋,略一回頭去時,許華晨還坐在沙發上,沒有絲毫起身的意思。


    他倒是憔悴了一些,更瘦了。趙錦繡兀自想,又覺得自己神經,於是也不敢看他,隻是說:“累了,走了。”


    趙錦繡為了不去想許華晨,主動承擔了不少任務,尤其是有些要往外地跑的任務。許華晨也極少找她,偶爾打來電話說吃頓飯,趙錦繡一概推說忙。


    這樣僵持著,有兩個多月沒見麵,趙錦繡覺得這樣真好,許華晨最好永遠都不要出現,那麽自己的心就不會那麽亂,就不會想他想得那麽深刻。


    可是某天晚上,趙錦繡清楚的記得那天是冬至,寒潮來了。錦城驟然降溫很多度,許華晨的發小在趙錦繡下班時打電話來說一幫人在聚會,讓她也去參加冬至的聚會活動,熱鬧熱鬧。趙錦繡推說累,沒有去。外麵冷得要命,呼吸都冒著白氣,開了電熱毯,洗了澡,拿著遙控器換了一會兒台,便關電視睡覺。正睡得迷糊,手機忽然響了,趙錦繡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到手機,看一眼,是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怕是客戶,便也是按了接聽,首先警覺地“喂”了一聲,那邊沒有回答。


    趙錦繡又耐著性子問:“你好,請問找哪位?”


    那邊還是沒有說話,趙錦繡心裏有些惱怒,還有些發怵,畢竟自己一個女子住在這單身公寓。她頓了一會兒,便又說:“相信閣下打錯電話了,對不起,晚安。”


    她飛快地掛了電話,那電話立馬想起,趙錦繡任由它響了很久,最後還是接起來,冷笑道:“閣下做事之前,先考慮好後果。眼睛是最容易被蒙蔽的。”


    趙錦繡這話剛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很輕很輕,但趙錦繡一下子就聽出是許華晨。她忽然沒有說話,就那樣拿著手機,連呼吸聲都很淡。


    “錦繡,我頭疼。”他說,語氣不如平時,淡如涼水,而是軟軟的語氣,帶著一點點撒嬌。趙錦繡聽出像是喝酒了,心疼,便說:“回家去洗個澡睡了吧。”


    “你替我開門,我在你門口。”他的語氣軟軟的,卻是命令的口吻。


    趙錦繡一下愣住,沒有說話。他卻在電話那端催促:“趕快,冷死了。”


    趙錦繡這才連忙跳下床,打開門。許華晨靠在門口,見到趙錦繡開門,一下子閃身進來,渾身全是酒味,看來真是喝了不少。


    他一下子坐在趙錦繡的床上,拍著額頭說:“頭疼。”那樣子很像個孩子。


    趙錦繡去倒了熱水給他喝,爾後去幫他放熱水。因為熱水器有些壞,每天都須得要擺弄一番。等趙錦繡擺弄好熱水器出來,喊許華晨去洗澡,卻發現他就那樣和衣倒在床上,被子也沒蓋,睡著了。


    趙錦繡聳聳肩,關了熱水器,走過去替他理被子,卻發現那他手邊鋪開的正是自己夾在《漢語大詞典》裏那三幅字畫。


    趙錦繡一下子怔住,像是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翻起,手足無措,無處躲藏。她怔在原地,許華晨卻是一下子翻身,又坐起來,眼神都沒焦距一般,卻是摸索出那幅《柳絮詠》,一臉的笑意,說:“你模仿我的字。”


    趙錦繡死鴨子嘴硬:“那是魏碑。”


    許華晨笑得更開心,爾後又瞧了那字一陣子,蹙了蹙眉頭,指著那“無情”二字,神色很凝重地說:“傻瓜,你哭了。”


    “我沒有。”趙錦繡否認。


    許華晨不說話,隻是將趙錦繡一拉,摟入懷中,倒在床上,竟然就那樣睡著了。許華晨喝了酒,摟著趙錦繡睡得格外踏實,而趙錦繡被他摟著,橫豎不自在,睡意全無,在快要天明時,才沉沉睡去。待醒來,這字全部被許華晨收走了。


    這刻,酒醒後的許華晨,依舊是淡漠的許少,也隻字不提昨夜的同床共枕,本來也沒有什麽,和衣躺了一夜的男女罷了。


    隻是二人關係便像是沒有中間別別扭扭的這一年,又回到從前。趙錦繡也沒有問過那三幅字的事,許華晨也不說,可是有一次,趙錦繡發現在他書桌最下麵的抽屜裏,他用了歐體和魏碑來寫了她曾寫過的兩首半的詩,甚為用心,還在後麵用歐體小楷批了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


    趙錦繡看著這句話,眉頭一蹙,頓時呆了。她知道:這個男人,怕是下輩子也逃不開了。


    (狐狐的書評區最近都不活躍——,傷心,偶寫的這麽寡淡了?掩麵淚奔,飄去睡覺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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