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皇愛楊柳。杞國的都城燕豐,每逢春季便是漫天楊花飛,如同春後遲落的一場小雪。蟄伏了一冬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們,偏愛在這白絮中吟詩作對,撫琴作畫,與自冬眠中蘇醒的百獸共同譜得一出春鳴曲,爭先恐後,各領風騷。


    我抬眼望了望頭頂上無數的白絨毛團兒,深感憂慮。熟絹上的白描人像才勾了一半,我已經快忍不住了。


    “夫人。”雀兒憂心地替我打著扇,令漫天白絮飛舞得越發狂躁。“您沒事兒吧?”


    我擺了擺手,鼻腔裏一股再也壓抑不住的瘙癢噴薄而出,連打了三個噴嚏。雀兒貼心地送上手帕,我接過來捂住鼻子,又是三個噴嚏。


    “忒折磨人。”我眼淚汪汪地朝她點頭以示感激。“這該死的白毛。”


    雀兒有些緊張,看樣子恨不得撲上來按住我的嘴。“夫人,這話可不能亂說。誰不知道上頭那人最愛這個?夫人這話要是落到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耳朵裏,咱們家大人少不得又受場彈劾。”


    我嫁與安錦不過一年有餘,他就被彈劾了三回,回回皆與我有些關聯。


    第一回是大婚後不久,我偷跑出府,逛了一回楚女館。軟玉溫香在側,我還未來得及做什麽,便被破門而入鐵青著臉的安錦給捉了回去。哪知禦史台那個怪老頭恰好路過給瞧了個仔細,第二天便參了安錦一本,稱其白日宣淫,公然狎妓,違背了吾皇親自製定的京官行為準則一二三。所幸吾皇寬厚,隻斷了安錦一個月月俸,命其歸家好生反省。


    於是我被禁足兩個月。


    第二回是東宮娶妃,我跟安錦一同參加大婚筵席。安錦與同僚寒暄,我深感無趣,自個兒去花園裏走了走。途中遇上一位欲與情人私逃出宮的宮女,我一時衝動,同情心泛濫成滿腔熱血,跟她換了身衣服,還指點她如何潛逃。


    我原想回了宴席便說被人打暈換了衣裳就此推脫過去,哪想到還沒走兩步,便被一群宮女嬤嬤們抓牢,不由分說帶至某房間強行換衣梳頭搞得暈頭轉向。直到最後端端正正坐在起鳳殿裏跟前來掀蓋頭的東宮殿下大眼瞪小眼時,我才知道那偷跑的宮女居然正是東宮新妃。


    那一夜,惱羞成怒的男人有兩個。一個是老婆跟人跑了的東宮,另一個是老婆被塞到東宮新房的安錦。


    雖然此事最終被判定為一場誤會,安錦卻依然被怪老頭禦史給參了一本,內容是內眷行為不檢,舉止不端,由此可見家主管教無方,自身很有問題。吾皇依然寬厚,依然罰了他一個月月俸,命其歸家好生管教夫人。


    於是我被禁肉食兩個月。那些飯桌上隻有青菜豆腐的日子,不提也罷。


    第三回嚴格說來與我沒多大關係,起因是我娘。


    我爹任職翰林院編修,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閑官兒,年俸一百五十石,也算得豐厚。然而自我懂事起,家中從來都維持著一貧如洗,一窮二白的艱難狀態。這大半得歸功於我那嗜賭如命的娘親。


    我娘好賭,也擅賭。一兩銀放到她手裏,可以眨眼變成白花花的十兩銀,但最終一定是統統落入莊家的手裏。爹爹每日隻愛鑽研史書,正史野史戲說本傳說本樣樣不落,對娘親所作所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絲毫不關心,基本不幹涉。於是我長到十歲時,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和大哥一道去賭場,喊娘回家吃飯。


    這種狀況持續了三年後,我終於頓悟,放棄規勸娘親,開始尋求開源之道,從此令全家過上溫飽有餘,富庶不足的小康生活。此事說來話長,暫且略過。


    話說我娘好賭這習性,延續到我成婚之後,變本加厲。某回她終於將自己那點兒私房錢輸得精光,還欠下一筆不小的賭債。賭莊截住她討要欠債時,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霸氣,忽地振臂高呼曰:“你們敢問我要錢?我二女婿是吏部侍郎安錦!”


    於是賭莊將她扣了下來,準備向安錦討個說法。此時大哥來接娘親歸家,見娘親被扣,怒從中來,竟然動了手。賭莊的一個小頭目被他打了個鼻青臉腫,據說還吐了血。


    我大哥此人,平日裏宅心仁厚,善良得過了頭。但碰到自己家人受了欺辱,卻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揍你沒商量。那小頭目想必也是說了些不三不四的汙言穢語,這才引得他勃然大怒。


    然而打傷了人這一事實,無可辯駁。大哥被賭莊扭送官府,關進了牢裏。我得知此事時,心急如焚,奈何那時正與安錦冷戰,不好求他。我這邊還在猶豫,那邊大哥已經被放了出來,隻罰他償清賭債,賠了那小頭目百兩紋銀了事。


    我後來才得知這事全因安錦從中斡旋,大哥才能出來得這麽順利。然而我之所以得知,卻是因為怪老頭曹禦史又在朝上參了他一本。


    這回可不是簡單的作風問題,而是涉及徇私枉法的大罪。這個總與安錦作對的曹禦史終於逮住他的小辮子,估計這一本參得是興高采烈淋漓盡致,做夢猶歡暢。吾皇終於沒法再寬厚,將此事移交刑部調查。刑部查了許久,證據不足,最終不了了之。


    安錦這次沒有被罰月俸,我卻依然被禁足加禁肉食兩個月,十分委屈,深以為這些事大半責任並不在我,而在於他平日裏人緣欠奉。


    現在想來,與安錦的婚後生活大半在禁足與禁食中度過。他娶了我,從此焦頭爛額;我嫁給他,從此失去自由沒肉吃。這算是哪門子姻緣?


    思及此處,我不禁又打了幾個噴嚏。手上的狼毫隨著身體的動作下意識地一揮,一滴墨點便往熟絹上的人物臉龐上浸了進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糟糕。”我趕緊拿起畫板端詳。


    “夫人,您再不畫,他們怕是要離開了。”雀兒朝不遠處楊柳堤上的一雙人影處眺了眺。“大人好像有些不耐煩。”


    “放心罷。”我安撫她道:“夫君他對美人向來很有耐性,更何況是蘇慧這樣的絕色美人?”


    柳樹下那一雙男女,若即若離。男子垂眸凝視,眼神專注,側顏如畫;女子含羞地牽著衣帶,欲言又止,這畫麵在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


    下筆如有神助,剩餘的部分很快完成。我抬起畫板與實景略一比照,非常滿意。


    “雀兒,你說這幅叫‘人約柳前’好呢,還是叫‘情難自禁’好?”我轉過頭,征詢她的意見。


    雀兒沉思了一番。“不若叫‘黃昏雙美圖’?”


    我深以為妙。既突出了意境,還能引人遐思。


    “大人若知道夫人您就是那個專門偷畫他與女子約會的宵什麽什麽公子……”雀兒搖首道:“不知道會氣成什麽樣。”


    “是元宵十三公子。”我替她補充完整。“若不是我畫得妙,他哪兒成得了燕豐城裏的風流倜儻第一人?”


    雀兒很有些不以為然,探過頭來看熟絹上的畫像。“夫人,奴婢記得大人眉心似乎沒長痣啊……”她指著畫像上男人眉心的小黑點。


    “這叫合理範圍內發揮想象力。”我收起畫板狼毫和油墨,舒展了筋骨,又打了幾個噴嚏。“收工回家。”


    雀兒朝柳樹下望了一眼,轉頭又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要說什麽,揉了揉猶在發癢的鼻尖,把手裏的畫板工具塞給她拿著。“還是老規矩,賣畫的銀子我七你三。”


    雀兒立刻歡喜了起來,之前的疑慮早拋諸腦後。這小丫頭單純好哄,實在是她身上最大的一個長處。


    我竊笑一回,用手帕捂住鼻子,慢慢地沿著楊花翻飛的街道往安府的方向踱了過去。


    楊柳堤上的男子,正是我的夫君安錦,年方二十二,年少有為的吏部侍郎。傳言中他俊美,溫柔,優雅,多情,深諳女人心,正是整個燕豐,乃至全杞國最受關注的錦繡公子,杞國女人心目中的最佳情郎。


    我的青梅竹馬。


    對於以上的那些閃閃發光的形容詞,除卻俊美這一條其他的我均深表懷疑,不排除是他從未將這類特質表現在我麵前的緣故。


    回府時,恰好遇上從書齋回來的公公,也就是安錦的父親。他懷中捧著幾本書,慈愛地朝我微笑道:“阿遙上街了?買了些什麽?”


    我打心眼兒裏喜歡這位全無架子,溫和寬容的長輩。安家的祖輩都做著微不足道的小官,家境隻算少有富餘而已。到了婆婆這一代,安家隻剩了這麽一個女兒,年紀過了二十五才最終招婿入贅,找到公公這麽一個無父無母的窮書生做了上門女婿。


    公公原本姓陳,入贅之後便隨了婆婆姓安。他沒能做官,便在城南租間門麵開了書齋,收入算不上豐厚,堪堪養家糊口。做人贅婿,仕途失意,放到一般人身上怕是怨天尤人抬不起頭。然而他天性樂觀豁達,絲毫也未受挫,平日裏在書齋與三五知己談笑風生,時不時找我爹煮酒論史一番,過得相當愜意。


    而婆婆則完全不同。她不苟言笑,眼神犀利得很。雖然容貌很美,卻很少看見她開心快活微笑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惜。


    正和公公聊到楊柳堤上的見聞時,婆婆從裏屋出來,冷冰冰的視線往我身上一掃,我立刻下意識地為自己捏了把汗。


    果然。她眉心一皺,沉聲道:“怎麽又跑出去了?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


    我聲如蚊蠅。“隻是出去走了走。”


    她還想說什麽,公公擺了擺手。“夫人,你嚇著阿遙了。年輕人嘛,總在府裏待著得多悶?要怪也隻能怪錦兒,休沐日也不帶阿遙出去逛逛。”


    婆婆沒再說話,涼涼的視線又落回我身上頓了片刻,轉身進了屋。


    婆婆不喜歡我,不是一天兩天,仿佛從我嫁給安錦的那天起,這種敵意便已深深地埋了下來。照理說我們兩家是鄰居,我跟安錦從小玩到一處,也沒見她對我有什麽不滿,但自從嫁入安家,她對我的態度便冷得很明顯。這件事被歸入我心中的數樁未解之謎中,成了壓在我心頭的一顆不大不小的鵝卵石。


    公公見狀,安慰我道:“你婆婆她生性如此,別往心裏去。”他從抱著的幾本書裏翻出幾張淡金泛銀的宣紙,笑著遞給我。


    我眼前一亮,驚喜道:“玉版金宣?”這玉版金宣又名玉灑金箋,是紙中上上品,十分昂貴。我平日裏時常對其垂涎三尺,卻從來舍不得買。


    公公撫須頷首。“是錦兒托我轉交給你的。”


    安錦?我一愣,手中的金宣紙似瞬間多了千斤重,險些拿不住。


    “阿遙,你也不是不知道,錦兒這孩子,時常口不對心,明明心裏頭歡喜,表麵上還要裝得冷淡。你就多擔待點兒,給他點台階下。”他語重心長道:“小兩口,有什麽天大的坎兒過不去?我和你婆婆,還等著抱孫哪!”說到最後一句時,他拉拉胡子,喜孜孜的樣子仿佛已經看見了孫兒滿堂的美好畫麵。


    我心中五味雜陳,勉強道:“媳婦知道了。”


    公公他不明白。我和安錦的之間像隔了一道天塹,就算我有再多台階,最終也隻是通向天塹裏的深壑,到不了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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