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平日裏隻顧埋頭鑽研史書,鮮少關心我的感情生活。這一遭特意談心,顯然是聽說了什麽。


    我正襟危坐,做大惑不解狀:“我與灼衣感情甚好。爹爹何出此問?”


    爹爹猶豫了一下,從桌邊的卷宗中翻出一卷,食指沾了沾旁邊小碟裏放置的清水,仔細地翻開一章道:“我大杞國昭平年間,曾有過這麽一段佳話……”


    我深感不妙。從小到大,我兄妹三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爹爹提史話。爹爹深信讀史可以明智的道理,素愛以史服人,每當要講述什麽大道理時,常要引經據典,先用一段史話壓陣。壞就壞在他對曆史太過癡迷,常常從一段史話引申到另一段,從另一段又聯想到另另一段……最後無窮無盡,到最後他也忘了自己原本的論點,跑題跑到了天邊兒。這種論史會一開就是一兩個時辰,苦的是聽者,如墜雲霧滿心糊塗不說,偏偏還走不得,苦不堪言。


    “順帝陛下曰:‘女子無德,何以為妻?’”爹爹講得興致高昂,聲調漸高。“此話已嚴厲之極,然而明德皇後聰慧……”


    我強作精神地聽著,與下意識生出的瞌睡感做艱苦的鬥爭。在鬥爭的間隙,我勉強聽得這故事的原委,大概講的是杞國昭平年間的事,距今已有近百年。


    這位順帝也是個奇人,娶了一位美貌又賢惠的皇後,就是不喜歡,偏愛喬裝去民間尋訪野花,樂此不疲。終於有一回,皇後在民間將他逮了個正著。順帝惱羞成怒,斥責她無德不賢,幹涉夫君尋花問柳。這位皇後十分淡定地說:“你不喜歡我,難道我就喜歡你麽?既然你可以無視天子之威儀做出這些猥瑣之事,是不是我也可以養八百麵首,公然出入?如此一來,家不成家,國不成國,你就不怕落得千古罵名?”順帝陛下聽了這席話後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從此與皇後重修舊好,舉案齊眉,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我對史書上的這種記載向來不以為然。比如這段裏,明德皇後是否真賢德我不知道,挺彪悍倒是真的。順帝一花花公子,幾句話就被勸了回去,可見其中必有貓膩。說不準當時皇後捏了一把匕首對著順帝的褲襠道:“再被我逮住,命根不保!”史官深覺得如實記錄十分不雅,潤色潤色再加上合理想象之後,便成了史書裏記錄的那樣。


    爹爹結束了這一段史書的闡述後,搖頭晃腦地做了個結論:“是以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貴在相互尊重,以己度人,決不可南轅北撤,同床異夢。說到同床異夢,為父又想到朔安年間的一段舊事……”


    我心下一沉,暗暗叫苦。爹的老毛病果然又犯了。所幸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抓撲之聲,原來是元宵見我久久未出,等不及直接將門撲開,歡快地奔了過來。我鬆了口氣,接住它肉乎乎的白爪子,無比感激。元宵努力地往我膝蓋上撲,最終因為身體過於龐大無果,隻好伏在我腳邊,咬著我鞋上的團花穗子玩。


    爹爹被它打斷,也無不悅之色,隻是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又繼續道:“朔安年間,有那麽一個……”


    元宵豎起耳朵,恐慌地嗚咽了一聲,朝爹爹瞅了瞅,拖住我的裙角拚命往外拽。


    我尷尬地朝爹爹笑笑。心想元宵有時實在是太通人性了點兒……


    爹爹住了口,朝元宵看了看,頓悟。“爹又扯遠了。”


    我賠笑道:“沒關係,爹你想說的是――?”


    爹爹沉吟一刻,終於說了實話。原來這些天他們聽了些流言蜚語,說是吏部侍郎與夫人的感情幾近破裂,夜裏分床而居,平日裏的關係也如同仇敵一般,水火不容。爹爹說得含蓄,我大概可以猜到那流言中多半還有安錦的夫人貌醜無鹽,個性潑辣,蠻不講理,難怪安錦在外風流快活不願歸家之類的。


    我恍然大悟。難怪娘親跟大哥欲言又止,說的話也奇怪,原來是聽了這樣的傳言。爹爹歎了口氣:“阿遙,都怪爹不好。當時你說對安錦並無感情,後來還是答應了這樁婚事,爹雖覺得不妥卻未阻止。如今你過得這般辛苦,都怪爹……”談及此處,爹神情悲傷,喉頭顫顫,泛黃的胡須抖索著,令我看了十分不忍。


    “爹爹,那些流言蜚語怎麽信得?”我麵做輕鬆,攬了他的胳膊撒嬌。“灼衣對我可好呢,前些日子特意給我買了玉版金宣,我們還商量著過些時候便要個孩子。瞧您這樣子,好像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當真?”


    “比史書還真。”我睜大了眼,無比誠懇。


    爹爹看上去鬆了一大口氣,舒緩下來。“這樣便好。爹一直擔憂你還為成婚前家裏發生的那些事怪責安錦。那可真是冤枉了人家。”


    我聽出些門道,連忙問:“那些事,難不成還不是他做的?”


    爹爹搖頭。“原本我也以為是。但前不久,段大人無意間說起去年時的考核,我才知道那次考核評定,是多虧了女婿向聖上美言,我這官職才保了下來。”


    “那也不代表不是他做的。也許他故意要做好人,賣我家一個麵子?”


    “如果是這樣,為何這件事直到現在才被我們知道?”


    我語塞。“就算爹爹的考核不是他動了手腳,那其他的呢?娘被打劫,還有大哥和小妹……”


    “你娘她平日裏贏了些錢便得意洋洋,被人盯上估計也不是一兩天了,有什麽奇怪的?女婿他身為吏部侍郎,還不至於用這等下作的手段。至於你大哥那樁婚事,是那戶小姐又攀上了工部宋大人的兒子。那等嫌貧愛富攀附權貴之人,不要也罷。至於迢兒嘛,她就該受點教訓才學得乖。”爹勸慰道:“如今你應該明白,這些事並非女婿所為,就別再心存芥蒂了。”


    我心中五味雜陳。這些事是不是安錦做的,其實對我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直接的影響,卻令我深感失衡。就好像借債還債,我欠了他一百兩,他欠了我八十兩,我尚覺平衡。誰知如今卻發覺那八十兩不是他借走的。原本的平衡被打破,他成了單方麵的債主,我頓覺氣短。


    又與爹爹說了會兒話,我才帶著元宵出去走路消食。剛出門幾步,隻見一輛寶頂朱門,裝飾著孔雀翎和大顆珍珠的華麗馬車徐徐而來,至安府門口停下。


    拉車的是四匹白馬,看上去趾高氣昂,豐神俊朗。元宵大慨是難得看見與自己白作一堆又比它身形大個幾倍的生物,興奮地直衝向那馬車,在右前方那匹白馬的蹄邊抬起後腿,歡快地撒了一泡尿。


    白馬驚怒不已,嘶鳴一聲揚起前蹄就要踢它。元宵見勢不妙,發揮了它平日逮老鼠練就出的靈活,躲過馬蹄就往我的方向奔來。我暗叫不好,這馬車主人看上去非富即貴,元宵此舉無疑是引禍上身。我趕緊朝它使眼色,示意它趕緊跑。


    元宵愣了愣,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想了想,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我深感寬慰。


    誰知它竟然又跑回了那些白馬的身邊,衝著那匹白馬狠狠下了嘴。白馬痛呼一聲,撒著蹄兒開跑,頓時亂了套。那馬車被衝撞得東倒西歪,兩名車夫驚慌失措地勒韁嗬斥,卻怎麽也停不下來。這時候,從馬車後麵奔來數名紅衣帶刀侍衛,才勉強把場麵給控製住了。


    元宵再次衝我跑來,一麵跑一麵發出勝利的歡叫。我扶額,知道這次麻煩大了。


    紅衣帶刀侍衛跟隨,那是宮裏人才有的待遇。那馬車裏坐的是什麽人,不言而喻。我左右瞧了瞧,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藏身之處。


    都是我的錯,大晚上的溜什麽狗!都是我的錯,沒事教元宵什麽睚眥必報受人欺負十倍還的道理,今兒個全報我自己身上了。


    元宵跑到我身邊,嗚嗚地討要獎賞。我摸出一塊肉幹給它,視死如歸地望著那馬車的方向,幾個紅衣侍衛很快把我跟元宵圍了起來,拔刀相向。


    對付一隻狗,至於麽?我悲憤地摟緊了元宵的大頭。


    馬車終於安穩下來,朱門一開,一名紫衣玉帶的男子先下得車來,隨即優雅地伸手扶他身後的黃衣少女,動作十分溫柔有禮。


    少女矜貴美麗,長長的脖頸上戴著各色寶石穿成的項鏈,如同一隻驕傲的天鵝。她朝那男子感激含情地笑了笑,隨即斂去笑意,冷聲問:“怎麽回事?”


    一名紅衣帶刀侍衛將原委細細說明,她的眼神如刺落到我身上,紮得我極不自在。果然是冤家路窄。這個少女不偏不倚,正是那個要求元宵十三公子畫像的七公主夏之倩,而她身邊的男子,是我家夫君安錦。


    夏之倩對安錦的情意,可謂是源遠流長。聽聞當初安錦以殿試第二高中榜眼,她便已將他視為未來夫婿人選,並用盡各種方式想令當今陛下為她和安錦賜婚,卻不知為何一直未能如願以償。再後來,安錦向我家提親,她在皇宮裏鬧自盡,逼她的母親當今皇後阻止這場婚事,鬧得整個燕豐傳得沸沸揚揚。這場風波一直到我與安錦成婚之後許久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如今看來,她非但沒有放棄安錦的打算,還大有將我視作眼中釘除之而後快的意思。


    她瞟了安錦一眼,而安錦正默默地看著我,以及我身邊的元宵。


    我擋在元宵身前道:“公主殿下,是妾身沒管好這隻狗,驚擾了公主的馬。請公主恕罪。”


    夏之倩緩緩朝我走來:“這是你的狗?”


    我點頭。


    “人說狗肖其主,這句話可一點兒也沒錯。”她目露嘲諷,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和元宵一遍。“看著都那麽討厭。”


    我忍氣,決定看在元宵的份上不爭這口舌之氣。元宵卻似感覺到了什麽,朝她怒吼了兩聲。


    我的狗在為了維護我的尊嚴怒吼著,我的夫君卻站在原處一語不發。這一場景不禁令我悲從中來。


    夏之倩皺眉道:“把這隻狗拖下去斬了。”


    我聞言,驚悚地抱緊了元宵的頭。紅衣侍衛上前,欲將它從我懷裏拉出來。元宵掙紮著,死命地哀嚎。


    安錦忽然開了口。“公主,請你放過我的狗。”


    我鬆了一口氣。安錦這麽說,無疑是將元宵納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公主要動它,也得顧及他的情麵。元宵的命算是保住了。


    夏之倩回過頭去看他。“既然安郎這麽說了,那就不殺它。”她回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看了我一眼。


    “閹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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