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錦將手裏的麵條放在我麵前。在風裏站得久了,他的唇色略略發白,原本一絲不苟的頭發也淩亂了幾許。我回過神來,見他臉色不太好,忙拉他坐下。觸到他的皮膚時,涼意讓我下意識地縮了縮。


    “很冷是不是?”我將他的手捧在手心裏捂著,呼了一口熱氣。他替我排隊買冷淘,我替他捂手,投桃報李報得心安理得。“今年的春天特別冷,看來會有個涼夏。”


    他的神情稍稍舒緩了些,從筷筒裏拿了雙筷子遞給我,狀似不經意地問:“剛剛那個――”


    “是段公子。”我瞅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繼續往下說道:“我爹上司家的兒子。”


    “我知道。翰林院段修撰的二公子段常,現任刑部五品主事,年方二十五,已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說最後兩個字的時候特別用力。


    我欽佩無比。難怪段常稱讚安錦是難得一見的奇才,原來他隻消看一眼便能知此人來龍去脈,官職品階,甚至連婚否都了然於心,真不愧是掌管全杞國官員聘用考核的吏部侍郎。


    大約是我這欽佩的目光太過直接,他竟然別開了眼,似乎有些尷尬。“我隻是……”


    “我懂的。”我撥動著筷子,哧溜哧溜地刨了一筷子麵條下去,碧綠微涼的槐葉麵入喉,舒爽一片。“難怪你升得這麽快,是不是所有官員的身家資曆你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呆了呆,埋下頭喝了一口豆漿。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之前與段常的對話,對他的妻女大加讚賞。“當年我還以為他是個斷袖,誰想到如今連女兒都有了,夫人也很美貌……”


    安錦笑了一聲。“慢些吃,當心嗆著。”


    我說得興起,將冷淘吃了半碗下去,漸漸覺得撐得慌,剩下那一半是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去了。安錦主動挪過碗,稀裏嘩啦吃了個一幹二淨。我看著空空如也的麵碗和掏出絲帕優雅擦著嘴唇的安錦,感到十分滿足。


    然而我又看了一眼。絲帕上沒有繡遙花,不是我送給他那一方。


    我如狼似虎地盯著他手上的絲帕看,安錦慢條斯理地把絲帕疊好又放回了袖中。於是我繼續如狼似虎地盯著他的袖子看,到最後他大概終於忍無可忍,舉起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你送我的,在這兒。”


    我立刻收回如狼似虎的眼神,朝他柔情似水地一笑。他打了個寒顫。


    用過早膳後,安錦先將我送回安宅,才步行去了吏部辦公署。我從前麵進了安宅,換了身衣服又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雇轎子去了曬月齋。


    雀兒和陳老板已經等了有一陣子,見我終於來到,不約而同地露出欣喜的神色。陳老板命人取了蜜餞瓜果招待雀兒在外間候著,自己則挑開簾子,請我去內室商議。


    陳老板本名陳奇,字畫偶,據說在行業內相當有名。他年過中年孑然一身,無妻無子,終日與書畫相伴,樂在其中。雖然長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實際上卻精明能幹,善於經營,生意做得相當大,不僅在杞國各地有分號,甚至連西涼和南瑞的書畫業都有觸及。


    盡管如此,他時常稱自己先是一名“畫癡”,然後才是商人,想與他做生意,需得是知情識趣的風雅之士,否則免談。


    對於這一點,我表示出了極大的懷疑。既然如此,何以安錦的畫像會讓宋家那個紈絝給買了去?


    陳奇麵露歉意,訕訕道:“失誤,是失誤。”


    我明白,做生意最不可得罪的便是為官當權者,也怪不得陳奇,所以隻囑托他今後但凡安錦的畫像隻接受定製,不再另外加繪。若是碰上紈絝好色之徒,直說元宵十三公子休筆不畫了便是。


    陳奇知道此番理虧,趕忙應諾,也順道提及了另外的兩張訂單。這兩張單與安錦無關,卻都來得有幾分離奇。


    其一是東宮殿下派人上門,要元宵十三公子入宮為他的一名舞姬作畫。沒錯,正是那位新婚之夜妃子跟人跑了的綠帽東宮。這位東宮平日自詡風流,豢養了不少姬妾,據說那些姬妾個個貌美且各有所長,在起鳳殿裏一字排開,十分壯觀。我以為他會被人撬走了老婆,也不是沒有道理。


    說到第二張單,陳奇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夫人是否還記得,兩年前在曬月齋遇到的鄭或鄭公子?”


    我心中咯噔一響。陳奇解釋道:“鄭公子與我素來有些生意往來。他此番來信,托我――”他為難地看了我一眼。“其實是托你――”


    “他想要什麽?”


    “他說,想要一幅夫人你的畫像,聊寄相思。”陳奇終於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皺眉。雖然兩年前,我的確與他投合,也動過那麽一些心思,但自從他走後至今,從未有隻字片語,也未曾有絲毫口訊傳來,我隻當他家逢變故,早已將我拋諸腦後,當時還黯然神傷了一陣子。誰想到兩年之後,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了。


    “他不知道我嫁人了麽?”


    “知道。鄭公子說了,雖然無緣與夫人共度餘生,但對夫人的心意未變,隻求夫人賜予畫像一幅,以慰這些年的相思之情。”陳奇一麵說著,一麵看我的反應。


    我嗤笑了一聲。“畫偶,你我相識多年,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性?往事已矣,不如相忘於江湖。替我把這句話轉述給他便可。”


    “夫人,當年的事,鄭公子也不得已――”陳奇還想勸告,被我擺手止住。他向來善於察言觀色,見我沒有讓步的餘地,便也不再繼續勸說。


    至於第一張東宮的單子,倒是為難得很。他指名道姓要元宵十三公子進宮畫畫,若是換個別的人去,萬一被他從畫風細節處看出端倪,可是個不小的罪名。難不成還真讓我進宮畫畫?這麽一來,我的身份多半暴露無遺,實在太冒險。


    我思量了半天,讓陳奇想辦法推了這張單子。陳奇一臉苦大仇深狀,意思是得罪了東宮,不亞於拆了他的曬月齋。我隻好安慰他東宮為人還算得仁厚,應當不會為這點小事難為他。他唉聲歎氣,神色頹唐地喝了一盞茶,答應試試看。


    到最後,兩張單一張也未接。雀兒聽說之後頗有些失望,我寬慰她幾句,一同起身回了安府。


    誰想剛一回府便遇上一樁鬧心事。工部宋夫人,也就是那紈絝的母親偕同媒婆上了門,要為宋家的三小姐提親,說是願嫁與安錦做妾。


    我十分胸悶。這宋家是跟我八字不合哪還是不合八字哪?他家兒子搶了我大哥的準媳婦兒,他家女兒又要來搶我的相公,難不成我家挑的人都是香餑餑,大家都來搶?


    宋家也算的名門,名門閨秀主動要做人妾室,實在令人費解。宋夫人基本當我不存在,跟婆婆倒了半天的苦水,說小女兒對安錦死心塌地,又說安錦的確人才出眾,對她那小女兒也挺上心,否則也不至於自降身價主動提親。最後順道還暗示我與安錦成婚一年有餘尚無子息雲雲。媒婆也會來事兒,趁機將那宋家三小姐吹了個天花亂墜。若不是礙於婆婆冷著臉坐在上首,我真想操起門後那把掃帚,將這兩人直接掃地出門。


    婆婆的眉頭越皺越緊,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婆婆不喜歡我,該不會被她們說動,真想為安錦納個妾?


    誰知婆婆最終揉揉額,冷冷地瞥了宋夫人一眼,聲調平淡。“這事兒我管不著。由他們自己決定。”


    看到宋夫人和媒婆吃癟的樣子,我心中大快。婆婆瞥了我一眼,便稱疲倦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振奮精神,端起雀兒特地為我倒的提神茶,大大喝了一口,準備好好表現,打贏這消滅安錦爛桃花的第一役。


    宋夫人見狀,隻得又轉向我,隻說她家女兒乖巧,嫁過來之後必不會與我爭寵。


    我表麵上沉吟,心中卻暗想信你,當我是傻的?


    宋夫人以為有戲,又暗示我隻要答應這樁婚事,她可以勸她兒子把我大哥那準媳婦還給我們。


    我瞥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那倒不用,我大哥的婚事我們自會操心,這等朝三暮四的姑娘不適合我大哥。呃――跟貴公子就相配多了。”


    宋夫人臉色發青,咬咬牙臉色又一臉懇求道:“我那小女與安大人情投意合,如今為了他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她眼眶發紅,嗚咽了一聲。


    媒婆同情地附和道:“安少夫人,宋三小姐與安大人真心相愛,您又何必非要棒打鴛鴦?”


    這麽一來,好像我倒成了個惡人。


    這一年多來,雖說未曾刻意阻止,但安錦的桃花我卻一筆一筆從頭到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說來也算是運氣,他的約會地點通常都選在人多之處,或茶坊,或楊柳堤,或白鶴原,十分便於跟蹤偷畫。他什麽時候與誰約會,我能尾隨就尾隨,不能尾隨亦有遠觀,不僅將安錦係列畫完成得淋漓盡致,順便也將他的桃花史摸了個透徹。


    這個宋三小姐跟安錦壓根兒都沒約會過,隻是跟著她哥哥跟安錦見過一次麵。安錦大概跟她說過不超過三句話。


    這位養在深閨的小姐,平日裏見過的男子少,難得遇上個長相俊美又待她溫柔的男子,便以為是遇上了良人,開始日思夜想自以為已情投意合,多半還把我當成個阻礙他們相愛的假想敵咬牙切齒地唾罵了不知道多少回。


    婆婆不在,我索性也不管儀態,滿不在乎地讓雀兒端了一盤糖糕過來,一邊聽一邊吃。


    宋夫人臉色終於徹底地青了。她憤憤道:“安少夫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吞下最後一口糕,拍了拍手。“宋夫人,對於此事我慎重地考慮了一下,決定送您三個字。”


    “什麽?”


    我對她懇切地笑了笑。“沒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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