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紅衣侍衛帶回去的路上, 我一直在想夏之淵對我說的那些話。


    如果他的話都是真的, 如果我並非爹娘親生,如果我真是那位苦命宣帝和狠心帝後的女兒――


    各種各樣的衝擊齊齊來臨,我反而清醒了許多。安錦不在我身邊, 我隻能靠自己去理智地分析,做出判斷。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安錦在離開之前的那段時間, 總是刻意地讓我多參與秘部的事,漸漸不再事事依賴他。


    是不是親生女兒, 其實不重要。他們做了我的爹娘, 便是我一輩子的爹娘。但也正因為如此,我不能讓他們受到絲毫的傷害。東宮和杞皇以他們的安危要挾我,也正是抓住了我這樣的心理。


    安錦雖然下落不明, 但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籌劃, 隻是出於某種原因還未能讓我知道罷了。既然如此,我得盡我所能保護好我們的家人, 最好還能幫到他。


    從頭想來, 很多問題都得到了解釋。為什麽安錦看見東宮跟我接近時那麽緊張,為什麽東宮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把我拉到他身邊去,為什麽杞皇要賜下絕子酒。


    那杯絕子酒,應該是為我準備的。安家是杞國的秘部,而我卻是南瑞國人, 甚至有可能會被南瑞皇室給找回去。若我們生下了孩子接掌了秘部,秘部再跟南瑞聯合――對於大杞國而言,無異於一場滅頂之災。然而杞皇也沒有想到, 最後喝下絕子酒的,會是安錦。


    那麽安錦又是在什麽時候知道我的來曆的?在整件事中,三皇子夏之淳又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


    娘親,大哥和妙音都在院子裏等我,見我完好無損,這才放下心來。


    我從懷裏掏出那方繡了遙花的染血絲帕,遞到娘麵前。


    娘神色大變,抓過絲帕道:“這――這不是女婿帶在身上的?”她忽然大聲哀嚎,把我一把拉進懷裏:“我這苦命的女婿啊……苦命的女兒啊……”


    大哥和妙音神色沉重地看著我。“妹夫他――”


    我搖搖頭。“他隻是失蹤了,不會有事。”


    大哥和妙音的神情卻更加悲傷。娘無比心疼地拍著我的肩,“阿遙,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著,對身子不好。”


    看來他們以為安錦已遭不測,以為我深受打擊,還不肯麵對現實。我苦笑道:“娘,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這手帕上遙花的圖樣,你是從哪兒看來的?”


    娘停止了哀嚎,神情一僵,半晌才訥訥道:“我-我自己想的。”身旁的大哥神情也有些不對勁,不住地往娘臉上瞅,一副瞞不住事的心虛樣。


    果然有問題。我仔細端詳著娘和大哥的神色,心中已有了判斷。


    “當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歎了口氣,望向大哥。“沒想到連大哥你也跟爹娘一起瞞著我。”


    大哥臉色大變,連忙說:“阿遙,我一直都拿你當親妹妹看的,你心裏難道還不清楚?”娘無奈,瞪了大哥一眼。“你這孩子,怎麽就那麽缺心眼兒?”


    大哥比我大六歲,想必也是知情者,在這麽一試之下果然就說了實話。


    我心下一空,隨即又定了定,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原來我真的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


    妙音驚愕地看著我們三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事到如今,你就說罷。”爹從屋內踱了出來,撫須歎息了一聲。“你做的錯事,早晚也得讓孩子知道。”


    娘低下頭,抹了抹眼角的淚。


    二十年前。當時爹娘還住在遙鎮,爹是個秀才,埋頭苦讀準備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貢。娘在鎮上開家雜貨店,做些小本買賣維持家用,當時他們還隻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大哥蕭望。


    某一天,我家隔壁住進了一位中年婦人。這位婦人獨自撫養著一名女嬰,深居簡出,從不與鄰居交往。娘生來便是個熱鬧咋呼的性子,時不時地主動去串個門聊聊天,一來二去地,倒也跟這位婦人成了朋友。


    婦人隻說這嬰孩是她的孫女,可憐兒子媳婦早亡,家中隻剩了她跟這孫女相依為命,又碰上天災,隻得從家鄉遷了出來。這婦人的身體也不好,像是吃過挺多苦頭,落下了病根子,沒過多久便不行了。離世之前,她將這女嬰和一隻看上去黝黑發亮的小牌子托付給了娘,千叮萬囑請求她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孩子和這枚信物。


    這個女嬰,便是我。


    娘和爹答應了婦人的請求,把我抱回了家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養育。因為那隻小牌子上刻了朵遙花,娘索性替我取了個名字,就叫“遙”。


    料理了婦人的後事之後不久,爹中了舉人,後來又參加了殿試,進了翰林院做庶吉士。於是爹娘告別了鄉下的親戚們,一家人搬遷去了都城燕豐。


    “那這枚小牌子現在在哪兒?”我連忙問。那枚黝黑的小牌子,想必就是東宮所說的那隻南瑞的鳳凰烏金符。


    爹有些詫異,大概是沒想到我聽到這樣離奇的身世之謎沒有心慌意亂,反而忙著追問那隻牌子的下落。他皺起眉,責怪地看了娘一眼。娘依然低著頭,五官皺到一起,似乎很愧疚。


    “阿遙,是爹娘對不住你。”爹重重歎了口氣。“這枚信物本來是掛在你脖子上的,後來你大了,怕你玩鬧的時候弄丟,你娘便收了起來。沒想到――”


    “阿遙。”娘終於抬了頭,握住我的手,雙目含淚。“都怪娘不好!娘不該去賭,不該被賭迷了心竅……是娘昏了頭,才會把那麽重要的東西給輸了……娘對不起你……”


    說著說著,她又開始嚎啕大哭。一麵哭,一麵嘟囔著罵那個沒良心的莊家。


    那枚烏金符,竟然被娘給當做籌碼輸掉了。想必是莊家見到烏金符,知道那是個值錢的東西,故意設下了圈套讓娘給鑽了進去。後來娘也拿了錢想把烏金符贖回來,那莊家卻說已經轉手給了別人。


    我連忙安撫她,隻說沒有關係,我會想辦法把它找回來。妙音聽出端倪,疑惑地問我這信物是否與我的親生父母有關。我略一思量,把他們拉回房,確認四周無人監聽之後,將東宮對我說的那些話又向他們轉述了一遍,將我的身世,這枚烏金符的秘密,以及東宮的威逼,說了個明明白白。


    四個人聽得白了臉,麵麵相覷。


    爹慨歎道:“二十年前南瑞的這場宮變浩浩蕩蕩轟轟烈烈,三國無人不知。當時人人都以為南瑞要從此改朝換代,誰想到帝後會功虧一簣?這其中的故事,隻怕還沒那麽簡單。”


    “阿-阿遙,你打算怎麽辦?”娘抖著嗓子問。


    “能拖一時是一時。”我其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單憑我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出這裏,隻能等待事情出現轉機。


    “阿遙說得沒錯。”妙音很快回過神來。“既然陛下和東宮打算利用我們來威脅阿遙,那麽暫時我們還都很安全。不妨先拖延一陣,實在拖延不過的時候,阿遙也可以先裝作答應他,等到你真去了南瑞,一定會有別的方法。”


    大哥麵色沉鬱。“為什麽要讓阿遙來背負這些?皇家的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拉過娘親問:“娘,你可還記得輸掉烏金符是什麽時候的事?”


    娘苦苦思索了一會兒。“好像是――三年前,不,是四年前的事。沒錯,正是四年前。”


    我周身一片涼意。四年前,恰恰是我跟三皇子夏之淳結識的時候。因為一筆重金求畫的單子,我才會與夏之淳相逢相識,但那個出重金購買三皇子畫像的人始終沒有露過麵,連陳畫偶也不知其身份。


    如果東宮的話不假,那枚烏金符不知為何落到了三皇子的手裏。如此推敲,我跟三皇子的這回“邂逅”根本就是場巧心謀劃。


    那個“溫厚純良”的三皇子,大概隻是我的想象罷了。


    我搖頭苦笑。皇家的人,怎麽可能真如表麵那樣簡單?他接近我,多半是為了我背後的南瑞。如果不是因為他後來被送到西涼做了質子,也許他已經得逞,也許我還在一片虛情假意中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覓得良婿。


    不對。即使他沒有走,安錦也會想方設法讓他的打算落空,安錦的花招千千萬,他哪兒招架得住?


    思及此處,我忍不住唇角微彎。


    爹娘,大哥和妙音神情古怪地看我,大概是以為我遭逢劇變陷入魔障了,忽悲忽喜。這個時候,陪在公公身邊的小妹忽然找過來,歡喜地告訴我們給公公看病的大夫終於來了。


    東宮做事總算是雷厲風行,不過這麽一會兒,已經派來了禦醫。禦醫替公公診脈之後,把我拉到一旁吩咐道:“令尊已是藥石罔效,來日無多。夫人請節哀。”


    雖然已預料到公公的身體狀況很不好,但禦醫的這句結論依然無異於在我頭上劈下一道旱雷。“怎麽會?”我依然不能相信。“公公他平時一直挺好的,隻是有眼疾而已……”


    禦醫也有些驚訝。“怎麽,夫人不知道令尊患有消渴之症麽?”


    我腦中一片空白。消渴之症?消渴症是痼疾,不可能是一朝一夕染上的,怎麽我們居然沒有絲毫察覺?


    禦醫見我如此,搖頭歎道:“令尊的眼疾,正是消渴的病征。如今病情加重,致心痛胸痹,即使扁鵲再世,怕也再無回天之力。老夫會將令尊的情況向殿下如實回報,想必殿下會為夫人一家準備好後事。夫人請節哀,勿傷了身體。”


    “公公他,還有……多久?”


    “最多三天。”


    禦醫離開了許久,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很慌,卻不知道該做什麽。公公快不行了,安錦生死未卜,連婆婆也不知所蹤,我該怎麽做?


    安錦要我護好家人,可是我該怎麽把公公從絕症中解救出來?我抱著雙臂,欲哭卻無淚。


    娘走出門來,見我這模樣也猜到了大半。“進去瞧瞧罷。阿遙,這都是宿命啊……”


    宿命?像公公這樣的好人,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宿命?


    公公靠在枕頭上,骨瘦如柴。我坐到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輕輕喚了一聲:“公公。”


    他許久才睜開眼,似乎在努力地想看清我,最終還是沒能成功,隻得疲憊地笑了笑。“天黑得真早。”


    我鼻子一酸,好容易把眼淚又給咽了回去。“公公,感覺好些了麽?”


    他閉上眼,顫抖著覆上我的手,輕輕拍了拍。“阿遙,我早知自己這病,怕你們擔心,跟柳大夫一起瞞了你們許久。如今實在是……別難過,該來的,總會來。”


    妙音和小妹已經在我身後輕輕地抽泣。我努力使自己不發出哽咽的聲音,最終還是失敗。


    公公卻還微笑著。他的臉色如灰,卻還能笑得那樣恬淡,仿佛此刻正身處青山綠水之中,悠然迎風垂釣。


    “別難過。人總要走那麽一遭,唯獨……”他眉頭微蹙。


    我知道,他還想見婆婆最後一麵,還想見安錦最後一麵。


    我奪門而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掛著滿臉淚水神情狼狽,隻撲向那些紅衣侍衛,瘋了似的揪住他們大聲喊叫:“陛下或者東宮,誰都可以!叫他們來!否則……”我拔下頭上的簪子頂在喉嚨前。“否則我就死在這兒!”


    紅衣侍衛齊齊變了臉色。既然我對杞皇和東宮還有那麽大的利用價值,他們就絕不會不在乎我的安危。


    這回見我的人,是杞皇陛下。


    “我公公快不行了。”我冷著臉。眼淚在臉上幹涸,令整張臉繃得死緊。“他想見婆婆最後一麵。”


    “這件事,恐怕――”杞皇依然和善,和善地帶了滿臉為難和歉意。“其實你婆婆如今在哪兒,連朕也不清楚。”


    我怒目而對,再也不顧什麽禮數。“少來這套!陛下,如果你還不肯放婆婆來見公公最後一麵,我就――”


    杞皇笑眯眯道:“自盡?沒關係,你盡可以去死。”


    我呆在原地。


    “隻不過你死了,你的全家可都要為你陪葬。”杞皇嗬嗬一笑,目光如毒刺。“夫人,孰輕孰重,你不會不明白。”


    兩天之後的夜裏,公公安靜地離世,享年四十八歲。一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見到自己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和自己唯一的兒子。入贅到這麽個不平常的家族,對這個與世無爭平和恬淡的男子而言,究竟是福是禍,恐怕也隻有他自己才有資格評斷。


    我在他身旁守了一夜,想了一夜。這一夜,我沒有再流淚。


    不能再這樣下去,我不能再繼續被動地等待安錦或是婆婆來救我,我不能再看著家人身處險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夫君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聽風訴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聽風訴晴並收藏夫君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