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上一套普通的布衣, 戴上□□, 上了馬車。馬車靜靜地駛出了宮門,一路上,幾乎沒有受到阻攔。雀兒和另一名看上去麵生的女子坐在我對麵, 因為懸著心,我們一直沒有說話。


    夜靄蒼茫, 銅鈴輕響。馬車在黑夜裏行駛了不知多久,雀兒撩開車簾往外瞧了瞧。“我們已經出城了。”


    我鬆了口氣。“還好, 我還以為你們都被困住了。安錦在哪兒?爹娘他們呢, 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雀兒遲疑了一下,回答道:“夫人的家人已經由另外一隊人接出了城,現在我們正要與他們會合。至於大人――”她轉頭, 望了她身旁那名女子一眼。


    我順著她的眼神轉向她身旁的那位女子。那女子略一沉吟, 抬手揭下臉上的麵具。


    竟然是婆婆。她看上去蒼白憔悴,唯有雙目銳利依舊。


    這些日子的心酸悲痛一湧而上,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哽咽道:“婆婆……公公他――”


    “我已經知道了。”她的手心發涼,聲線依然沉靜鎮定。“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本已噴薄而出的情緒像被重閘一攔,頓時止住。為什麽婆婆還能冷靜如斯?自己的夫君就這麽去了,甚至連最後一麵也沒見到,難道就一點感覺也沒有?這究竟是冷靜從容, 還是冷酷無情?


    婆婆對我眼裏的不解質疑毫不在意,麵容如同一灘死水,毫無波瀾。


    “等會兒跟他們會合之後, 會有人帶你們離開大杞,前往南瑞。”她望著我,聲調與神情一般穩定。“今後在南瑞,好自為之。”


    這算什麽?我頓時有些惱怒。這些日子以來我為婆婆和安錦日夜擔憂,為了擺脫困境不惜對東宮曲意逢迎,婆婆這麽一說,倒顯得我不過是個局外人,做的都是些多餘的事。“婆婆,安錦在哪兒?秘部究竟怎麽樣了?這些日子您究竟去了哪兒?安錦是我的夫君,我不能就這麽一無所知地去南瑞。”


    婆婆的眼瞳微動,似有些複雜的情緒匿於其中。“你跟安錦,已經沒有關聯。難道你忘了之前的三拜九叩,洞房喜燭?你已經嫁給了東宮殿下。”


    “我――”我又驚又痛,反而說不出話。我做了這些事,可以任由那些不知內情的人隨意嘲諷不屑,卻如何能承受婆婆的這番詰問?


    雀兒看我們如此,急得撲通一聲朝婆婆跪了下來。“老夫人,大人做了那麽多事,無非也是為了夫人,夫人嫁給東宮,那也是身不由己。大人和夫人彼此之間情深意重,您又何必再做壞人拆散他們的姻緣?”


    “黃雀,你――”婆婆的臉龐染上薄怒。


    “就算老夫人如何責罰,黃雀也非說不可!難道陛下對秘部做了這麽多不義之舉,老夫人您依然覺得所謂的忠君愛國比自己孩兒的幸福還重要麽?”雀兒急得滿麵通紅,瞪大了眼。“難道您要讓大人和夫人再步上您和老爺的後塵?”


    婆婆怔怔地看我,嘴唇微顫,像已失了魂。我這才注意到,歲月似乎在一夕之間突然給她原本光潔的臉龐上補上了痕跡,那深深淺淺的紋路爬在她的眼角額際,令我望之驚心。在離開的這些日子裏,我這總是不苟言笑美貌不改的婆婆,老了許多。


    “婆婆……”我試探地喚她。“無論我是誰的女兒,有什麽樣的身份,都是安錦的妻子,是您的兒媳。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別再想著跟我撇清關係,好不好?”


    婆婆垂下眼,似乎已失去了力氣,瞬間委頓下來。又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


    “我知道,阿遙是個好孩子。”她臉上的神情挺僵硬,絲絲悲慟卻從麵上的紋路裏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隻怪造化弄人。”


    我從未想過,真相的背後,原來還有更多的真相。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的夫君安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究竟做了些什麽樣的謀劃。


    我想到自己曾經跟他打趣,自比妲己妹喜絕世禍國,他一臉戲謔地說我離絕世尚有不小距離。然而我這離絕世尚遠的普普通通塵世小女子,卻終於還是禍了他的國。


    數年的苦心謀劃,傾盡所有,是癡是狂?


    最早發現我離奇身世的人,正是安錦。


    當年南瑞泓帝委托大杞國皇室尋找失蹤的大公主,將南瑞的鳳凰烏金符的圖樣交給了杞皇。杞皇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秘部,囑托當時的秘部之主,也就是婆婆,務必要查得大公主的下落。


    秘部的暗探在遙鎮明察暗訪,奈何當年那位嬤嬤十分低調,遙鎮上記得她的人寥寥無幾,而唯一還有些印象的,也隻記得她早已過世,至於她帶著的那個嬰孩,更是沒什麽人知道去向。大概是因為那位嬤嬤擔心被帝後的人找到公主,過世前刻意地囑咐了爹娘不要將女嬰的來曆加以宣揚,再加上爹爹不久之後便去了別處參加考試,娘也收拾了買賣帶著我和大哥跟著爹四處奔波,所以遙鎮裏再無知情人。秘部的尋訪,最終一無所獲。


    後來爹娘和安家做了鄰居,大概偏巧那時娘把掛在我身上的烏金符收了起來,也沒人發現端倪,除了安錦。


    安錦到我家玩時碰巧見過這烏金符一次,但當時他畢竟年紀尚幼,看過也就算了,隻是記得那朵遙花很特別,其他的也沒放到心上。一直到他長到十五歲,漸漸開始接管秘部的事務,看到了杞皇交給秘部的那張烏金符的圖樣。


    想必他記起曾在我家見過這麽一隻烏金符,於是秘密地派人查探了蕭家的來曆,漸漸確定了我的身份,然而整件事,他始終未曾透露給婆婆知曉,更沒有對杞皇提起隻言片語。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杞皇知道我的身份,讓我回到南瑞去做什麽公主。


    他長到十八歲那年向我求婚,悲慘被拒。他思前想後,決定入仕做官。為了這件事,跟婆婆起了不小的衝突,但那時他已徹底接管秘部,婆婆也無可奈何,隻得由他去。原本一切都順理成章,他隻等著為官之後上我家提親,讓我能安心地嫁他。他甚至授意暗部留意我的一舉一動,奮力將每朵可能的桃花都掐死在花骨朵階段。


    誰想到一年多之後,沉迷於賭博的娘親會將那枚烏金符給輸了出去。這件事,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烏金符陰錯陽差落到了三皇子夏之淳手裏,秘部也立刻得到了消息。婆婆震驚之下,立刻對安錦責問,安錦這才不得不將實情相告。


    婆婆震怒,立刻要他進宮將此事據實稟告杞皇陛下。安錦卻毫不猶豫地拒絕,對婆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決定將此事壓下,假作不知。他這麽做的原因,無非是不想讓我落到杞皇和東宮的手裏,成為他謀劃天下的工具。就算是出於私心,他也不希望我卷入三國是非當中。婆婆雖然生氣,卻也拗不過他,再加上她從小看我長大,心底也同樣不忍我成為杞皇的棋子,最後勉強同意了他的打算。


    三皇子夏之淳得到烏金符後,並未張揚,而是將它貼身收藏,並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了我,並成功地誘使我與他相識。


    安錦將一切看在眼裏,他當然明白三皇子的目的。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庶出皇子,若能得到南瑞的支持,便多了一個實力雄厚的靠山。再加上西涼和杞國向來不對盤,南瑞是兩國爭取的對象,說不定他還能憑借這個靠山扶搖直上,取代東宮的位置。


    安錦原本已經在計劃要如何對付三皇子的設計,此時恰逢大杞國兵敗,兩國和談。潛伏在西涼的暗探傳來消息,說西涼打算要大杞國割讓兩座城池,作為和談的條件。安錦思量之下,命暗探想辦法影響西涼皇帝的決定,將最後的和談條件改為了移送質子。


    杞皇當時隻有兩個兒子,東宮自然不可能去做質子,去的人隻能是三皇子。


    三皇子無奈,隻得放下謀劃去了西涼。安錦也曾讓暗探想辦法弄到他身上的烏金符,奈何三皇子將這烏金符藏得十分隱秘,始終未能得手。雖然如此,安錦料到他絕不會將烏金符和我的身份交給杞皇或者東宮,暫時也就放了心。


    然而他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小瞧了這位三皇子。


    夏之淳雖然去了西涼,卻並未放棄謀劃。恰恰相反,他在西涼又找到了一位實力雄厚的合作夥伴,那就是當時的四皇子顏或。為了能得到顏或的幫助,他不惜賣了個人情給顏或,將南瑞失蹤大公主的下落和盤托出。顏或立刻扮作西涼商人,動身來到了燕豐,成功地接近了我。


    安錦得知此事後,隻恨當初做得不夠決絕。於是對顏或,他用了不少心思,最終利用西涼宮鬥將他逼回了國。顏或離開後不久,他知道再也耽誤不得,雖然知道不是時候,卻依然決斷地向我家提了親。


    這樁親事,婆婆極力反對。我的身份實在太過特殊,她已預感到若安錦與我結合,必將令安家陷入困境,同時也讓安家背上了不忠不義的罪名。我可以嫁給任何人,唯獨不能做安家的媳婦。然而安錦一意孤行,終究還是讓這場婚事得以實行。


    婆婆心中憤恨,恨安錦為了一個“情”字不顧一切,甚至放下了家族責任,也恨天意弄人,偏偏讓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每次看見我,她便會想到今後安家將會麵臨的重重險境,也就不由自主地便對我冷淡了起來。


    安錦原以為我們成婚之後,顏或即使不甘心,也隻得暫時罷手,我們也就不再會有什麽麻煩。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瑞與西涼聯姻,偏偏來的是與我相貌有幾分相似的五公主。


    再後來五公主逃婚,我被陰錯陽差塞到東宮的新房裏,引起了東宮的懷疑,到最後杞皇和東宮終於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杞皇大怒,認為秘部已有反意,賜下絕子酒以做試探。這件事,成為皇室與秘部最終決裂的開端。


    那時的安錦,已經從容不迫地開始了最終的謀劃。


    就像他所說的,這一回,他要徹底地解決所有的威脅。


    我的額頭上滲出汗來。若沒有安錦,我已成為西涼和大杞國皇室互相爭奪的棋子,無論最終會落在誰手裏,我得到的都隻會是欺騙,虛情,背叛和利用,永遠地失去自由。


    杞皇,東宮,夏之淳,顏或,每個人都心機深沉,是玩弄謀略的個中好手。他們謀劃的,是權利天下,正如我的親生父親,那位野心勃勃的帝後。


    而我的夫君安錦,他所有的謀劃,隻不過是為了保護他所愛的人而已。


    得夫如此,妻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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