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雲翹遇見夏之淵的那一年, 她十四歲, 夏之淵十五歲。


    薑雲翹在泓帝的幾個孩子中,天資相當出眾,卻心性好玩不喜受約束。她跟自己的幾個兄弟姐妹玩不到一處, 卻與沈家長子丹定尤為投合,泓帝樂見其成, 便由得兩個孩子親近,想等倆孩子大些之後便為他們賜婚。


    奉朱城地處極南之地, 即使在冬季也時常豔陽高照炎熱不堪, 自然也沒有冰雪。薑雲翹在書上看過杞國和西涼的冬天冰天雪地的獨特景致十分向往,奈何她尚未及笄,泓帝並不允許她離開南瑞。


    然而薑雲翹又怎會是老老實實聽話的孩子?她留書一封, 死皮賴臉地拖了沈丹定, 帶著幾個貼身隨從偷偷地去了杞國,從遙鎮一直往北, 到了燕豐附近的鄴城。


    鄴城多丘陵, 每到冬季時,目所能及處皆是雪白的小山丘,所以又被俗稱為雪丘城。薑雲翹當時不過十四歲,還是個沒張開的半稚少女,難得見到這樣的雪景, 興奮得滿山遍野亂竄。沈丹定一個沒看住,便不見了她的蹤跡。


    也就是在那時,她在雪地裏遇見了夏之淵。


    這時的夏之淵雖然隻有十五歲, 卻已有了傾城之貌。雪中的少年紅裘鴉發,眉目如畫,薑雲翹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的神仙。她愣愣地站在雪地裏,毫無避忌地盯著他看。


    夏之淵並沒有注意她。他對不相幹的閑人往往不屑理會,更別說是這麽個普通的少女。他看著腳下一條凍僵的蛇,彎腰將它拾了起來,放進袖子裏捂著。


    薑雲翹終於回過神來,見他如此動作,趕忙上前道:“公子,萬萬不可!”


    夏之淵瞥了她一眼,不欲與她多言,轉身要走。薑雲翹著急之下,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公子難道沒聽過農人與蛇的故事?這蛇身色彩豔麗,一定有毒,你把它放在身上,會被它咬傷的!”


    她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夏之淵卻隻是冷聲道:“放手。”說完,轉身便邁步離開。


    薑雲翹愕然,卻依然舍不得讓這位神仙公子被蛇咬,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夏之淵走出幾步,察覺到她的跟隨,頗有幾分厭煩。


    夏之淵生得好,又貴為東宮,周圍從來也不缺才貌出眾的貴族少女,他也早習慣了被各種各樣傾慕和驚豔的目光跟隨,其中大膽追求的也不在少數。這位容貌平平的小姑娘,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略帶輕蔑地看了她一眼,輕笑道:“人貴在自知之明,難道你不知道?”


    薑雲翹明白他的意思,麵上微赧。她身為南瑞公主,從未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平生第一次受人羞辱,偏偏還來自於這位神仙般的少年,不能不叫她羞憤難堪。但羞憤之餘,這少年在她心中烙下的印記卻也越來越深。


    她個性堅韌,從不輕言放棄,這一回也是如此。夏之淵對她不假辭色,她索性正色解釋道:“公子,我是南瑞人,也養過許多動物,包括蛇。蛇這類動物十分危險,對人的警惕性很高,尤其是剛蘇醒時。等它在你袖中醒來之後,絕不會顧忌到你救了它而口下留情。我不想看見公子因為中毒身亡――”


    “好了。”夏之淵不耐地揮了揮手。“這麽說,你是好心?”


    薑雲翹愣了愣。“當然是。”


    夏之淵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抬手至袖中,掏出了那條毒蛇。毒蛇已經蘇醒,居然乖順地任由他捉在手裏,絲毫沒有要攻擊的跡象。


    “人人都道毒蛇冷酷凶狠,我倒覺得它們很溫順。你把它當敵人,它自然對你狠毒;你把它當朋友,它自然也對你友善。被毒蛇反咬一口的可能性,要比被人背叛的可能性小得多。”夏之淵把蛇收回袖中,斜睨了她一眼。“有空管別人的閑事,不如先顧好自己。”


    薑雲翹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論調,十分新奇和震撼。待她回過味來,夏之淵已經走出了好一段路。她連忙追上去,想再跟他說些話,至少弄清他的身份來曆,誰知道她剛跑了幾步,忽然眼前一黑,腳步一亂便倒了下去。


    她左顧右盼,隻見一團漆黑。“天黑了?!不對,我的眼睛……”她恐慌地叫出聲來。“我看不見了!”她摸索著站了起來,卻不知道往哪兒去。“公子,你還在麽?我――這究竟是怎麽了?”


    “雪盲症。”他的聲音終於又在她前方響起,帶著些無奈。“真是麻煩。”


    “雪盲症?”薑雲翹聽到他的聲音,心中稍稍安定。“我生病了?”


    “沒錯。”


    她又聽到吱吱的踏雪之聲,漸行漸遠。他打算要把目不能視的她一個人丟在這兒走了?“公子?公子,能不能幫幫我?”


    腳步聲微頓,又繼續響起。“我像是會管閑事的人麽?”


    “公子,我對路不熟悉,現在又看不見,一定會困死在這兒。你連一條毒蛇也要救,卻不肯救一個人麽?”其實隻要待在原地,沈丹定遲早也會找過來,隻不過她不想就這麽跟這位公子分道揚鑣。


    “對我而言,救一條蛇比救一個人值得得多。”


    “那――至少讓我跟著你回到山下吧?”她堅持地望向他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厭煩卻又無可奈何的罷?


    “你要跟就跟吧,隻要你跟得上。”


    她聽到這句話,十分歡喜,又朝他的方向挪了幾步。“請問該怎麽稱呼公子?”


    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丟下兩個字。“白塵。”


    “白塵?”薑雲翹微笑。“很好聽的名字。我叫――”


    “我沒興趣知道。”


    這是當時夏之淵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之後,薑雲翹跟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雖然他沒有放慢腳步,她卻覺得他是故意加重了腳步聲好讓她容易跟上。這個表麵上冷酷無情的少年,內裏一定也有溫柔的部分,隻是不願輕易展露於人前罷了。


    她這麽想著,雖然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前路,雖然能感覺到冰涼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臉頰,她的心中卻一片暖意。無論如何,也要跟著他。


    她不知跟著這腳步聲走了多久,終於聽到人聲犬吠。當沈丹定扶住她的時候,她卻下意識地問:“在我前麵的那個少年呢?”


    沈丹定愕然四顧,卻早已經失去了少年的蹤跡。薑雲翹後來派人在鄴城四處打聽白塵的下落,自然無果。這一回雪中的邂逅,當真隻成了一場邂逅,再無下文。


    薑雲翹後悔了很久,後悔自己沒有死皮賴臉地拽著他,弄清他的來龍去脈。然而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可吃,她惆悵了許久,再沒了遊玩的心思,悻悻返回了南瑞。


    這場邂逅,對薑雲翹而言是無法磨滅的記憶,而對夏之淵而言,卻是轉瞬即忘的瑣事。他當時正被另外一件事煩擾著,這也是他離開燕豐來到鄴城行宮散心的原因。


    夏之淵生來優越,有美貌,有財富,更有權勢,正是眾星拱月式的人物。他的母後曹皇後亦出身顯赫,與杞皇也算得結發夫妻,地位穩固,而夏之淵身為長子,更是極為受寵。在這樣的環境下,夏之淵難免有些天之驕子的優越感,對他而言,任何事物都得來容易,因此也不值得珍惜,包括兒女之情。


    他十三歲那年知曉男女之事後,曹皇後便為他安排了一些姬妾,各有所長,無不美貌。嚐得多了,他也漸漸麻木,覺得女人大多像是寵物,可以寵愛,卻不必上心。然而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也未免有些無趣。


    也正在這時,他注意到了自己的三皇弟夏之淳。


    夏之淳的生母是位宮女,生下夏之淳後不久便已過世,他被一位不受寵的宮妃過繼撫養,雖然貴為皇子,卻絲毫不受重視,在東宮的光芒下顯得黯淡不堪,時常受到宮人的輕慢對待。而圍繞在夏之淵身邊的貴族子弟也常常故意欺辱夏之淳來討夏之淵歡心。對於這些不公平的對待,夏之淳從來都隻是默默忍受,很少反抗。


    夏之淵一開始還抱著戲耍的心態,見夏之淳始終都是一副溫良謙和的模樣,他也提不起興趣再看他受人欺負,再加上好歹還有那麽一些血脈之情,他將夏之淳納入他的保護範圍裏,令人不得再欺辱於他。


    這算是夏之淵做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他以為自己這皇弟生性軟弱溫和,成不了大氣,也對他產生不了威脅,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夏之淳表麵上不爭,暗地裏卻處處針對他,做了不少布置。夏之淵吃了好幾回啞巴虧後,才發現了這個皇弟的可疑之處。所幸杞皇對他偏愛甚重,他的地位並未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夏之淵雖然知道夏之淳可疑,但找不到證據,也就隻好漸漸疏遠他,並命人好生注意他的舉動。夏之淳也知道自己操之過急引起了夏之淵的懷疑,索性也就順其自然地暫停了動作,不再做些惹人懷疑的舉動。


    盡管如此,夏之淵心中依然怨憤難平。他未想到自己難得做回好人,竟然就救了隻白眼兒狼。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離開燕豐,去了鄴城行宮,遇上了薑雲翹,也很快把她忘在了腦後。


    薑雲翹私自偷跑出國的事令南瑞泓帝大怒,罰她禁足三個月。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為薑雲翹張羅婚事,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沈家的長子。然而薑雲翹說什麽也不肯答應,說與沈丹定隻是朋友知己,並無情意,又說自己年紀尚輕,就這麽拖了下來。這一拖,便拖了兩年,直到薑雲翹滿十六歲,成婚之事才被舊事重提。這一回,泓帝無論如何也要為她指婚。


    這兩年裏,薑雲翹並未放棄尋找白塵的下落,然而始終無果。心灰意冷之下,她隻得答應了泓帝的賜婚。除了心中那個少年白塵,嫁給誰其實都無所謂。


    泓帝最終賜了岑太宰家的兒子給她,兩人很快完婚。駙馬人很好,隻是――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盡管如此,生活還得照常地過下去。她隻得把這份求而不得的情愫埋在心底,試著與駙馬相處,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如果一直就這麽下去,也許終有一天她會忘了那個令她深深為之心折的少年,與駙馬日久生情。


    又過了兩年,薑雲翹生下了長子阿福。得子的喜悅令她歡欣,更令泓帝欣慰。泓帝開始漸漸將一些政務交給她負責。不久後,杞國派使者向南瑞求婚,希望南瑞能嫁一位公主予杞國東宮為妃。泓帝知道杞國與西涼不和,此舉意在尋求南瑞的支持,因此並不欲答應。見此情況,夏之淵親自來了一趟南瑞,以表誠意。


    這麽一來,兩人在十分正式的場合下見了麵。


    薑雲翹一眼便認出這個男子就是自己掛念了四年的那個少年,而夏之淵自然早已將她忘得一幹二淨,壓根兒沒認出來。夏之淵在南瑞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薑雲翹表麵上是熱情的東道主,內心卻受著期盼卻絕不能得的苦楚。她知道,自己再沒有立場再追求心中所愛,隻能壓抑。


    出於這份壓抑的情感和私心,薑雲翹促成了兩國的聯姻。雖然她不能嫁給他,能讓自己的姐妹嫁給他,令兩國交好,今後也能多些機會去杞國探望他們,以解相思之苦。奈何南瑞尚未婚配的公主隻剩下五公主,偏偏五公主年紀尚幼,所以兩國約定,三年之後再行大婚。


    由於杞國和南瑞交好,薑雲翹也就有了借口每年作為使者出使杞國。一開始,她隻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到了後來,這種期望見到他,期望與他接近的渴盼越來越強。再後來,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可悲的是,這樣癡狂的愛戀,在夏之淵的眼裏卻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癡戀他的女子,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隻不過這一個的身份比較特殊而已。他不動聲色地看她對自己示好,心中半是不屑,半是得意。


    當然,就算是夏之淵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動過情。


    他最初動情的對象,是蘇慧。


    當然,說動情也許有些不妥當。夏之淵自視甚高,美貌財富地位,他什麽都有,能入得了他的眼的女人,在燕豐城寥寥無幾。蘇慧,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夏之淵也隻覺得她還能稍微配得上自己,因此對她稍微多了些心思。對於他而言,已經算難得。


    然而蘇慧卻愛上了夏之淳。


    也正因為如此,夏之淵對夏之淳的憎惡更甚。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而是一種尊嚴和地位受到挑釁的危機感,令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


    正在這時,夏之淵得知夏之淳頻頻外出,似乎愛上了一個翰林編修的女兒。他對夏之淳的品味深感不屑之餘,一時興起也打算會會這姑娘,想看看她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了夏之淳。然而不偏不巧,此時杞國戰敗,夏之淳被送去了西涼。夏之淵心頭大快,自然也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直到三年後,他按照約定,迎娶了南瑞五公主。新婚之夜,他揭開喜帕,看見一張揉和了驚嚇和窘迫,卻依然努力維持鎮定的臉。


    夏之淵身邊的女人,無不時時刻刻注意姿態,要在他麵前表現出最美好的一麵,從未有人會把這樣真實的神情展露給他看。這個女子卻是個例外。她不是他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一個,卻很有一種真實生動的親切感,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夏之淵肯定她絕對不是他所娶的南瑞五公主,雖然跟他之前見過的五公主長得很有些相似。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女人卻訕訕一笑,吐了吐舌頭。“東宮殿下,很抱歉打擾了您的洞房花燭――那些嬤嬤們好像誤會了什麽……”


    他哭笑不得。“你是誰?”


    “妾身安蕭氏。”她手忙腳亂地取下頭上的鳳冠,朝他行了個禮,差點踩到裙角栽倒在地。“是安錦安大人的妻室。”


    “你怎麽會在這兒?”


    “誤會,完全是個誤會!”她瞪大了眼。“妾身本來是跟隨夫君參加筵席來著,誰想到半路出恭,被她們給硬塞了進來。究竟怎麽回事,連妾身自己也搞不明白。請殿下寬恕!”


    他蹙眉。“你說你是安夫人?”


    “沒錯!”她豎起手掌。“我保證說的都是實情。”


    目前的狀況很糟糕,他卻忽地笑出聲來。這位安夫人實在有趣得很。


    當然,不久之後,他也發現這個安夫人,竟然也就是夏之淳當年愛上的那個姑娘。如此多的巧合聯係在一起,不能不讓他起了疑心。沿著這線索查下去,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如果她真的就是南瑞始終的那位大公主,很有可能將成為南瑞將來的女帝,也難怪夏之淳會想方設法與她接近。夏之淵心中盤算,亦開始了自己的籌劃。


    在這場籌劃中,他究竟對蕭遙有幾分真心,恐怕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甚至也不清楚自己對蕭遙的興趣,究竟是因為她背後的身份,還是因為她本身。但他也沒有搞清的興趣,不管他究竟出於何種目的,結果都是一樣,他要得到這個女人。


    籌謀過後,當他終於與這個女人拜天地的時候,心中洋溢的的確是喜悅。就算她後來逃了婚,他卻依然不願放棄。對於夏之淵來說,她是除了皇位之外,另一個令他執著的事物,無論這執著是為了什麽。


    也正因為這執著,他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失去了皇位,狼狽出逃。哪怕是逃亡,他依然還惦記著要去南瑞,親口問她,為什麽要對他這般算計。


    然而這趟逃亡,卻把他和薑雲翹聯係到了一起。


    薑雲翹為了他極盡全力爭奪皇位,他看在眼裏,心中不是不觸動。他也曾執著,很明白執著之苦。然而他心中的不甘和怨恨顯然遠遠超過了這種觸動。他利用著薑雲翹的執著和真心,也摒棄了自己的最後一點清明良善。


    薑雲翹努力地朝他靠近,而他卻努力地朝複仇的方向靠近。兩個同樣執著的人,卻總走不到一起。


    誰會想到,一場地震,最終令他們困在一處,生死不過隻在一線之間。


    在黑暗的地底,兩人相依取暖。直到這一刻,薑雲翹才有機會把許多年前的那一場雪中相遇重新地回憶了一遍。而夏之淵也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她的愛,竟然埋藏得那麽深,那麽久。此時此刻,她也許將陪他共赴黃泉,依然無怨無悔。他終於品嚐到一絲悔意,握住了她的手。


    “值得麽?”他苦澀地問。“為我這樣的人――”


    “值得。”她的聲音依然平靜,依然堅定。“我,不悔。”


    “如果――”他沒有說下去。如果能出去,他也許該放下一切了。老天會不會,能不能再給他,也給她一個機會?


    他握著她的手,在黑暗裏,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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