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尊殿中,練鈞如猶如提線木偶般會見著那一個又一個麵目陌生的大臣,心中已是湧起了一種深深的無奈,但仍舊是強自打起精神,不欲在伍形易麵前露出絲毫疲態。


    適才在華王薑離麵前說出的話雖然氣勢迫人,但卻僅僅是那一瞬間的熱血沸騰。


    那個時候,在伍形易無聲無息的氣機壓迫下,他的憤怒已是鬱積到了極點,正好趁著那個機會完全爆發了出來。


    練鈞如已然將華王所賜的寶劍佩在了腰間,長長的劍柄和他不高的身材比起來著實不相稱,卻無一人敢小覷。


    練鈞如在欽尊殿之前的高呼仍然像炸雷一般響在群臣心頭,就連那些心懷叵測的臣子也絲毫不例外。


    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分心懷疑這位使尊殿下的真假,他們隻知道,不久之後的中州廟堂上,將再次多出一個可以發號施令的人。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


    華王薑離的心中突然浮上了這麽一句話,但隨即便被他打發得無影無蹤。


    他見八大使令牢牢簇擁著練鈞如,仿佛不欲群臣和這位使尊多接觸,眉頭不由一皺,轉身就對旁邊的趙鹽吩咐了幾句。


    宦者令趙鹽躬身一禮後,便匆匆幾步走到練鈞如跟前,跪地稟奏道:“使尊殿下,陛下說有要事和您商議,請您到信亭去。”


    練鈞如已是能感到身後的八大使令射來的炯炯目光,心中不由一動。


    前頭那幾個拚命阿諛奉承的官員都知機地退開了去,他們知道,華王要和使尊商議的,必定是關乎國家走向未來的大事。


    練鈞如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舉步前行,卻不料八大使令全都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頓時生出一股惱意。


    不待他發作,趙鹽便像先知先覺地轉過身來,衝著伍形易等人深深施禮道:“諸位大人,陛下想要和使尊殿下密談,請各位在信亭外止步。


    使尊殿下乃國之千鈞,陛下乃是與之商議國事,絕不會提出什麽非分要求,還請各位明鑒!”除了伍形易尚能自持,其他七人都是勃然色變,待要出口反對,卻見練鈞如轉過頭來,麵色沉靜地吩咐道:“既然是陛下吩咐,你們從命就是。


    我雖未到過信亭,但此地既為陛下選中,應該也是隱秘之所,你們在外頭等候,自可護衛我的安全。”


    他這句話一出口,不僅前頭的趙鹽心中驚訝,後麵的八人更是幾乎無法置信。


    伍形易淩厲的目光直視著練鈞如的眸子,許久才低下頭應道:“殿下既然有命,吾等無不遵從。”


    僅僅是那片刻的對視,練鈞如便感到腦際一陣眩暈,牙關緊咬之後方才堅持了下來。


    他知道那是伍形易的無聲警告,但是,倘若他連這麽一點自由都尚且沒有,那這個傀儡恐怕永無見天日的時候。


    他既然已經發誓不作一個名不副實的傀儡,那麽,就必定要在華王薑離那邊打開一個突破口,否則,他便再沒有和伍形易討價還價的條件和砝碼。


    他走過之地,群臣都紛紛彎下腰去,麵上露出了或真或假的恭謹之意,待到他行遠幾步,所有人都紛紛跟了上去。


    使尊一旦離開欽尊殿,旁人便不可在其中徘徊,盡管欽尊殿已經多年無主,但這些熟悉中州律例的官員還是不敢造次。


    信亭處於欽尊殿東側,乃是曆代使尊和華王密談之所,幾乎已是閑置了數百年,今日一旦啟用,列國又不知要發生怎樣的變化。


    華王薑離一個人端坐在信亭之內,手指滑過桌案上的筆硯,倏地發出一聲冷哼。


    中州之地不過三千裏,遠不及四國諸侯加在一起的萬裏河山,積重難返之處,又豈是使尊出世能夠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


    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切都已經拉開了帷幕,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哪怕是所謂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渾濁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閃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帶著勃勃的野心。


    “啟稟陛下,使尊殿下駕到!”門外傳來趙鹽恭謹有度的聲音。


    薑離收起了臉上的其他神色,親自上前打開了大門。


    不出他所料,練鈞如身後,八大使令排得齊齊整整,盡管黑紗蒙麵,他卻可以感受到這些人不安的情緒。


    然而,踏進門的卻隻有練鈞如一人,其他人隻是在門外躬身一禮,便再也沒有前進一步。


    薑離打量著練鈞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過一絲疑惑,難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誤?不待薑離吩咐,趙鹽便關上了房門,裏頭的聲線再無傳出一絲一毫。


    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親手設計所建,裏麵的布置上承天機,下秉地氣,即便外麵的人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以探聽裏麵的虛實,最是商議大事的好去處。


    “陛下,您應該知道,我之前不過是山野草民,對於所謂大局大勢並無了解。


    我已經照您的意思將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麵,不知您執意召我單身前來有什麽要事需要商議?”練鈞如躬身一禮後便挺直了身子,臉色淡然地問道。


    薑離心中又是一緊,心中本就動搖了幾分的信念頓時更加模糊了起來。


    他略有些尷尬地偏過頭去,突然發出一陣長笑:“練卿過慮了,朕並沒有避開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會錯了意才對。


    不過,曆代使尊皆是王之輔佐,商議密事時沒有外人在場自然是最好。”


    他又換了一張親切的臉,示意練鈞如在一側坐下之後,方才負手而立,臉上的老邁之色無影無蹤。


    “朕自登基以來,無時不刻想要恢複中州的榮光,令天下百姓賓服王道。


    奈何四國紛爭,坐擁神州近八成的國土,朕的王命僅至於華都,竟是連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陽奉陰違。


    久而久之,掣肘愈發嚴重,朕愈發有心無力,如今的局麵竟是比想象中更為危急。”


    他見練鈞如臉色絲毫未變,心中不免有些焦慮不喜,但仍舊繼續道,“如今練卿既然已經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於朕創不世功業。


    唉,若非之前的曆代使尊沒有銳意進取之心,中州又豈會落到如今的地步?”練鈞如一句一句地消化著薑離的話,心中一片茫然。


    初到這個世界,他除了腦中的那點記憶之外,對於列國局勢沒有一絲一毫的認識,又如何能夠開口做出承諾?眼前這位天子盡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夠擔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懷叵測,畢竟,他一個十三歲的少年能夠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無法給您什麽肯定的答複。”


    練鈞如沉吟良久,終於起身回答道,“中州積弱已久,不是光憑我的一個身份就能夠挽回的。


    您說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嚐不是?”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稍稍露出一點口風,“世上之事雖皆是人為,卻並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


    我之前入世尚淺,就連一些粗淺的東西也未曾通透,又何來什麽治國濟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準,請委派國中賢能之士為我講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觀閱各色典籍。


    陛下既有驚天抱負,那我練鈞如雖隻有微末之才,也將盡菲薄之力相助!”薑離終於重新回頭審視著這個看似平凡的少年,心頭已是翻起了驚濤駭浪。


    他平生閱人無數,自忖能夠第一眼看清對方的底細,卻在練鈞如身上遭到了失敗。


    欽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劍相授,並非僅是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為了一種試探,而練鈞如正好給予了他最好的回答。


    這一次的信亭之會,他又是為了試探對方心性,豈料得到的答複又是大出意料。


    “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個非凡的選擇,又豈知勝者究竟是誰?”薑離隻是思量片刻,便緩緩點了點頭,這才舉掌笑道:“好,朕便答應你,可擊掌為誓!”練鈞如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笑意,也隨之舉起右掌。


    一聲清脆的響聲之後,兩人突然同時大笑起來,笑聲中的複雜情緒,就連兩個身在局中者也僅僅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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