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鬼穀外,正是好一片世外桃源,除了其中的三兩個隱士之外,便隻有深山樵子間或出現,卻也不曾擾了山野清淨。時值春日,穀中的幾棵古樹上,竟是破天荒地開出幾個嫩黃色的花蕊來,遠遠望去,蔥綠之中一點馨黃,別有一番風情,令人驚歎不已。


    魏方已是在穀外徘徊良久,卻是始終沒有鼓起勇氣踏入穀中。他幼年家境尚可,也曾求學拜師,遊曆天下,到頭來卻是一事無成,老來所謂的耕讀也不過是笑話而已。蹉跎歲月四十載,此時想到要和故人重逢,他心中的畏怯之意頓時占了上風。


    須知他雖然和鬼穀子王詡有過數麵之緣,當年也談得極為投機,但如今一者已是為天下名士,名噪天下而隱於山野,他卻是尋常農人,當初求權貴門客尚不可得,這天地際野,又豈是能夠輕易看透的?再者,他深知己主練鈞如雖貴為中州使尊,卻沒有多少實權,要能說動善於詞鋒的鬼穀子出山,或是通過其人招攬賢士,困難並不是一星半點。若是一事無成地回去,又有何顏麵對那位禮賢下士的使尊殿下?


    他正在穀外的青石上沉思,卻不防遠處早有兩個年輕人注意上了他。鬼穀之中雖然履有訪客,卻都是大大方方報名求見,而今魏方衣著得體,行為舉止卻是古怪,怎能叫人不起疑心?這兩人也都是出身貧家的子弟,在鬼穀之中跟隨師傅多年,心中向往的乃是列國權貴縱橫睥睨的日子,這些年來,他們也不知道看著師傅拒絕了多少奉命前來延請的權貴之人,可無論是誰,鬼穀子王詡都是搖頭謝絕,翻來覆去的理由就是那麽一條,山中歲月好,不慕人間富貴,這就讓兩個心向富貴權勢的年輕人急得直跳腳,隻可惜來人對他們倆根本就是不屑一顧。


    “這位先生,請問您可是來拜訪家師的麽?”蘇秦實在忍不住了,狠狠心一跺腳,便直截了當地現出了身形,走到魏方麵前一揖問道,“家師這些時日都在穀中煉藥,怕是難以接待貴客。您若是真有要事,不妨說出來,若是真的緊急,我再向家師通報不遲。”他的心中已是打起了如意算盤,倘若真的遇著了求賢之人,他非得一展那三寸不爛之舌不可。


    魏方聞言愕然,剛一抬頭,麵前便又多了一張堆滿笑容的臉孔,正是鬼穀子的另一個弟子張儀。“先生,我們師兄弟乃是家師的弟子,平日除了為其操持勞役之外,便是學習那縱橫言論之理,如今也是小有所成。先生遠來是客,雖然家師暫時不得而見,但裏頭還有茅屋數間,至少可以遮蔽風雨寒氣,先生不妨進去敘話,如何?”


    魏方見這兩個年輕人執禮甚恭,說話更是有條有理,不由點點頭。橫豎他如今也沒有完全想好和當年故人說些什麽,還是先進去再作計較好了。蘇秦和張儀見來人絲毫沒有往昔那些人眼高於頂的架子,心中不由大喜,言談間也更為熱絡了起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套問著對方來意,魏方卻始終含笑不語,隻是環顧著四方景致,時不時點頭讚歎,顧左右而言他。


    到了那草廬之中,魏方果然見那居中的一間大門緊閉,因此也順勢隨著兩人到了另外一間居室之中。隻見裏麵的一應陳設都是就地取材,看上去頗為簡陋,卻洋溢著一股山野的清新淡雅之氣,果然是他那老友一貫的風格。不過,他的目光很快便停在了角落中的一處,眉頭也是不經意地微微一皺,那上頭的東西雖然看似斑駁,卻是前朝曾經用過的銀質酒爵,論理隻有朝中權貴才會在盛宴時使用,此處又怎會留有這等物事?


    他正在沉思,卻聽得兩個年輕人忙不迭地招呼他用茶,隻得微笑著答應了一聲。輕輕閉目品了一口茶水,他隻覺口鼻間彌漫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澀,許久之後方才升起一股淡淡的餘香,卻是一會兒就消散了去。待到他睜開了眼睛,瞧見的卻是蘇秦和張儀兩人滿懷期待的臉,不由莞爾一笑。


    “此茶定是王兄所製,他習性如此,一貫不喜那些香氣撲鼻的俗物,愛的就是這種山中野茶,說是如此才具有真性情。想不到多年未見,他居然還是老樣子,真是……”魏方自失地搖搖頭,這才正視著兩人的眸子,“你們二人聲稱乃是王兄的弟子,那應該深得其學說真髓,為何還未曾出師去求一個出身?如今列國權貴無不求賢若渴,雖說驟得高位有些困難,但總還是有些門路可走的。”


    蘇秦和張儀見說到了正事上,立刻對視了一眼,換作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許久,蘇秦才長歎一聲道:“先生有所不知,家師平素對我兩人要求極嚴,言明若是不得縱橫一道的精髓,便不得出師,即便出師也不能提他老人家的名頭。可歎我二人都是庸俗之輩,哪裏能輕易窺得真正的門徑,所以至今仍在苦讀研習,希望能夠在將來使得家師的學問一道能夠發揚光大。”


    張儀哪會讓師兄一人出風頭,略一思索便緊隨其後。“不瞞先生,來往此地的權貴名士雖多,卻大多是仰慕家師之名,未必就真正看重縱橫之學,對於我等二人也是不屑一顧,如此之人就是勉強收容了我倆,將來也不過是一介不得誌的門客而已。若是真想他日得遂淩雲誌,便一定要尋找到真主才行,否則不得主人信任,又何來一伸抱負的機會?”


    “好你們這兩個小子,居然敢在貴客麵前胡言亂語,說什麽淩雲之誌,也不怕閃了舌頭!”蘇秦和張儀正準備炫耀一下口舌之利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冷哼,隻見一個衣著樸素,頜下隻留著一縷長須的老者緩緩走了進來,步履卻是穩健得很。來人雖是略顯蒼老之相,但眸子中卻是神光熠熠,待到看清魏方之後竟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呼。


    “竟是魏賢弟!當年一別後便再無你的訊息,怎地今日竟想起我這個舊友!”饒是鬼穀子王詡平日冷淡自持,乍見老友也不由喜上眉梢,“這些年你銷聲匿跡,我們這些舊友雖然記掛著你,卻都不知道你隱在何地。”他一邊說一邊打量著魏方,許久才露出了笑容,“觀衣可見其人,魏賢弟如今可是已然高就?”


    蘇秦和張儀早在師傅出聲後便退到了一旁,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懊喪之意,看師傅這架勢,和來人定是極好的交情,看來願望又得落空了。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同時悄無聲息地起身,欲圖溜之大吉,既然沒他們倆的事,那還是躲開的好,天知道這一雙舊友之間有什麽話要談。誰知還沒到門口,兩人便聽到魏方發話道:“兩位小友暫請留步,剛才你們在我麵前大發了一通感慨,這就想溜?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


    這一句話一出,原本大失所望的兩人立刻回轉了來,畢恭畢敬地在師傅身後坐下,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魏方見兩人坐下,這才收起了臉上的玩笑之意,“王兄適才說我高就,其實,那不過是因為我前些時候的一時激憤,最後禍事無意間變成了好事而已。你也知道,我幼年家財散盡,遊曆列國以求學問出身,最終卻一事無成。雖然各位舊友都曾經有心幫襯,可歎我那時太過矯情,一一推辭了之後回鄉耕讀。無奈如今的世道,無權無勢之人隻能為人欺壓,我因四國質子當初侵占中州農戶之事而一意出頭,這才和使尊殿下結下了一絲緣分。”


    一席話雖然說得淡然,卻讓聽者三人悚然動容,誰人都知道中州使尊現世,卻是誰都不知是吉是凶,如今四國朝覲之後就是四夷侵襲,更是讓不少人心生疑竇,畢竟,傳說已經過去了幾百年,無人可以斷定,天下的亂離之勢可以輕易解開。王詡沉吟良久,似乎明白了老友的來曆,右手無意識地捋著長須,眼睛卻隻是打量著躍躍欲試的兩個弟子。


    “那麽魏賢弟此行就是為了貴主求賢而來?”王詡起身踱了幾步,在窗前停住了步子,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一片春光,“你就真的確定他會輔佐天子重現太平盛世?你要知道,天下大勢已然朝著另一個方向傾斜,即使是中州初代天子複生,怕也是難解亂局。使尊之說雖然神乎其神,但我卻是不信的。倘若此人一出便能輔佐天子令百姓得享太平,為何不是此人居於禦座?”


    蘇秦和張儀從未聽過師傅如此直言不諱,頓時瞠目結舌,然而魏方卻是鎮定得很,似乎早已料到了這種情形。“王兄,你乃是縱橫一道的鼻祖,我自然不敢和你詭辯什麽天下蒼生,太平盛世。雖說世間一飲一啄皆有定數,卻並非每個人都相信這個道理,我也是一樣,使尊殿下也是一樣。他如今尚年幼,一個不好就會為奸人操控,那時便真的是生靈塗炭了。我觀他時有憤世嫉俗之態,用人也是不拘一格,所以才動了心思。王兄,隱於山野雖然能笑看世事變遷,但你這兩個弟子俱非池中之物,難道也要他們苦守清貧寂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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