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稱屯,山外叫莊。


    屯也好,莊也好,普通的一處農家院落,東西向大概十三四米,南北向大概十五六米,總占地麵積二百平米左右。


    其中的房舍坐北朝南,東西向占滿,南北向通常五米,也就是六七十平米,分割成四間大瓦房。其中兩間臥室,一間廚房,另一間儲藏室,約等於城裏小二居的麵積。


    房舍南側用圍牆圈起來,是個小院子,院子裏建有豬圈雞塒狗窩茅廁糧倉等小型附屬建築。狗拴著,大鵝撒著,算是一個固定崗,多個流動哨。


    拆遷消息一經傳出,磊石莊就變成了一個沸浮盈天的建築工地。


    不是在拆,而是在建。


    簡單說來,就是給院子加個蓋子。


    拆遷補償時,房舍每平米多少錢,院子每平米多少錢,有了蓋子就算是房舍。


    新一代農民多進城謀生,老一代農民閑暇時,都會做些打牆蓋屋的零活兒,有技術的稱為瓦工,沒技術的稱為小工,對蓋房子是再熟悉不過。


    給院子加蓋子這種事兒,雖然亙古未有,甚至匪夷所思,卻也難不住勤勞勇敢且富有創造力的農民伯伯。無非是用磚頭壘幾個立柱,立柱上麵鋪設預製板,連抹灰都是浪費,反正馬上就拆掉了唄,走路小心點兒就是了。


    這些年城裏蓋樓,要求用混凝土現場澆築,預製板已經不讓用了。隔壁的泊裏鎮有一家曆史悠久的預製板廠,早已處於破產的邊緣,靠打造些水泥管,電燈柱,隔離墩之類的苦捱著。


    突然間冒出來大量的預製板訂單,居然把這家工廠給搞興旺了,也算是帶動了周邊經濟發展……


    “哥,你說這都叫什麽事兒!”


    王啟安嗓子眼冒火,鼻子尖上長痘痘,眼見著老王同誌優哉遊哉地下棋喝酒,那叫一個糟心。


    於樂當然也瞧著王啟安很不順眼,我這才剛回家呢,還沒跟媳婦兒熱乎一下下,你就房梁著火一樣地找了過來?


    其實這種事兒吧,於樂一聽就明白。


    我的父老鄉親啊,親生的父老鄉親,不用看現場也清楚是個什麽狀態。


    從來沒占過什麽便宜,逮著了就往死裏咬啊。


    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亟待加強!


    “哎,你這什麽態度,啊?哥!”王啟安更不樂意了,我這兒火上房了,你還笑!


    當然,火上房了也得注意語氣,王啟安把準備拍桌子的手放了下來,代之以跺了跺腳。


    反正王啟安是心安理得地賴上了於樂,老王同誌不管,你也不管嗎,老子,啊不,小弟我可要撂挑子了!


    “征地手續辦了嗎?”於樂拍了拍額頭,把笑意拍了進去。


    “那還早,不過市裏鎮上都給綠色通道,可以邊建邊辦。”王啟安門清的。


    通常說來,征地是政府征收,然後轉讓給開發公司。土地上的附屬物,比如房屋墳地,樹木青苗,則由開發公司與農戶協商,每家每戶都要簽訂協議。有一家簽不下來,就影響整體的進程。這才有了那麽多的強拆,當然也有了那麽多的釘子戶,這都是特定曆史階段的特殊矛盾。


    說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你特麽就風裏雨裏地等國王吧,鄰居們可是要奔小康的。


    “那你著什麽急啊?”於樂就奇怪了。


    “我怎麽可能不著急啊?不但我著急,你也得著急啊!建設萬通茂可是你拍板的!選址也是你首肯的!”王啟安真急眼了。


    我拍板的?我還首肯了?


    於樂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王啟安,我也不能管著父老鄉親們不讓加蓋子吧?


    沒給你整個二層三層四五層的,就算是父老鄉親們厚道樸實了。


    當然也跟地基沒那麽結實,現打地基有些劃不來多少有點兒關係。


    “老王同誌當著藏馬鎮一班人的麵說的,一應事物都由於樂和王啟安做主,你還在我前麵!”王啟安還在理直氣壯地嚷嚷。


    好吧,總不能扔了這貨不管吧,這貨都急回青春期去了,其實我比較喜歡在後麵使勁。


    “行了行了,我管!你去跟高鎮長說一聲,讓她請藏馬鎮一班人在方便的時候過來一下,我們研究一下萬通茂建設的問題。”於樂繼續拍腦門,薑晚則在好整以暇地泡茶,泡好了先給王啟安倒了一杯。


    這是在牛犇的工作室裏,牛犇當然還在研究全卯榫結構的純木質涼亭。真坑啊師父,那麽高個立柱,頂那麽大個蓋子,卯榫太難設計了,你當是造個馬紮子嗎?


    “好唻!”王啟安嗵嗵嗵就跑,誰有功夫喝茶啊!


    哈哈!我哥都回來了,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嗎?


    藏馬鎮一班人,貌似一直都很方便。高小米一通知,居然馬上就趕到了山野小店,甚至還饒了一個副市長,沽陽市分管經濟建設的陳副市長。


    陳副市長五大三粗的,腥紅一個酒糟鼻子,灰白間半的平頭,笑聲極為爽朗,聽著像是鴨子叫。握手也很下力氣,像是掄鎬頭。


    場地就轉到了高鎮長駐山野小店辦公室,反正也是三間大教室。高小米和祁候婷在東側門口設了個對桌,再往裏些用舊課桌拚了個會議桌,蒙上墨綠色厚呢台布,看上去倒也像是那麽回事,中間還有塑料花呢。


    不鏽鋼折疊椅從鎮上搬來的,不夠用了也從飯店裏借幾張。


    胡傳魁和錢富貴,就是在這兒跟高副鎮長洽談的,上當受騙的感覺越來越重。這辦事處連個電風扇都沒有啊,點了熏香驅蒼蠅,高副鎮長倒是挺大的。


    還好,於先生於老弟並未把他們扔了不管。


    “這位是胡總,來自湘南,蚩尤製藥集團董事長。這位是錢總,來自粵東,富達圓晶集團董事長。胡總和錢總,都是來藏馬鎮考察投資的。”於樂把胡傳魁和錢富貴介紹給了諸位領導。


    “歡迎歡迎!”花憤書記激動不已地跟兩位老總握手。


    王思平鎮長往後躲了躲,把陳副市長讓了出來,陳副市長熱情洋溢地跟兩位老總握手,“我代表沽陽市對兩位老板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衷心的感謝!”


    “這位是沽陽市分管經濟建設的陳市長,陳市長一向注重打造優良營商環境,也很關心我鎮的招商引資工作!”王思平鎮長比年老待退的花書記更懂得尊重領導。


    藏馬山夏季清涼,剛好清涼到不怎麽用空調的程度,高小米深入一線工作,當然也不是來享受的,所以也一直沒裝空調。


    再清涼的夏季也是夏季,呼啦啦湧進來這麽多人,溫度立時就上來了,也得虧大教室的開間夠高。


    “感謝陳市長,感謝各位領導啦!鄙人係應於先生之邀請前來考察的,於先生的麵子係一定要給的啦。”錢富貴心裏這才暖和了點兒,並且第一時間表明立場,或者也是不能讓於樂跑了。


    剛才錢鄙人的普通話其實還算過得去,突然間就港味十足了。


    “於老弟親自邀請,一定要來看一看!”胡總與錢總步調一致,帶著偉人故裏的豪邁。


    “太感謝於總了!”陳副市長笑容滿麵地回頭再與於樂握手,小夥子我看好你哦!


    花憤書記和王思平鎮長,大家都是老熟人了,無須再次握手,但肩膀還是要拍一拍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眾人分賓主落座。


    陳副市長麵北當中坐,花書記和王鎮長兩邊扈衛,其餘領導按照班子排名,左一個,右一個,再左一個,再右一個,井然有序無須排練。


    麵南就是於樂居中,胡傳魁和錢富貴左右兩廂。王啟安一個不小心,居然被擠到了邊上去,反正他穿了大汗衫沙灘褲,汗漬斑斑的,鞋子上還沾著泥,也不像個重要人物。


    老王同誌看著眾人湧進來時,早已溜邊貼底地跑了,抓緊時間還能賴著牛犇再下兩盤。這一輩子跟各級領導打了太多交道,哎呀呀呀!閑下來真好……


    胡傳魁和錢富貴都注意到,這位王總擠出門時,還歪歪斜斜地給於樂打了個敬禮,很促狹的樣子。他真的是高副鎮長介紹的滄海首富,建設了大半個滄海市,來藏馬鎮承建了白馬河別墅,正在籌建萬通茂的萬通董事長嗎?


    怎麽看怎麽像是於先生臨時找來的看門老大爺他姓王……


    “各位領導,我們開個短會。”於樂當仁不讓地開門見山。


    各位領導都表示洗耳恭聽,願意為投資商做好服務。高小米獨自坐在麵西的頂頭上,拿了個小本子做記錄狀。祁候婷則忙著分小瓶裝的礦泉水,茶水太熱,也泡不過來。


    “請教一下,鎮上征地是多少錢一畝?”於樂隨口問道。


    “按照當地經濟發展情況有所區別,應該不低於五萬塊一畝,以確保農民收益。”王思平隨口應答。


    “鎮上轉讓給萬通集團是多少錢一畝?”於樂繼續提問。


    “萬通集團當然是行家裏手,應該會做出比較……一定是最優惠的價格,良心價。”王思平覺得味道不太對,但一時間也拿不太準,回答得就有些遲疑。


    “到底多少錢一畝?”於樂眉頭皺了皺。


    “應該是五六十萬?縣城周邊都上百萬了,滄海那邊……”王思平不太敢回答了,轉頭望向花憤時,花憤卻在數房梁上墜下來的灰線,一條一條又一條。


    “謝謝。”於樂打斷了王思平,“那麽,鎮上對磊石莊加蓋子這事兒怎麽看?”


    “這個,鎮上也不好強行製止啊,人多勢眾,法不責眾,再說了人家也沒違法啊?一不小心就會造成群體事件,鎮上會很被動的,最終也是農民吃虧。”花書記還是很講政治的,王鎮長則徹底縮了回去。


    王啟安在遠處向於樂投來了崇拜的目光。


    社會我樂哥!


    一針見血啊我樂哥!


    樂哥三問!


    我付出那麽多,農民獲得那麽少,合著藏馬鎮隻管拿錢不管辦事啊?


    中間商賺差價?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與王啟安的期待並不相符。


    “好吧,萬通集團經過充分論證之後,認為藏馬鎮目前環境並不適合建設萬通茂。等時機成熟了,一定優先考慮藏馬鎮,謝謝各位領導。”於樂笑笑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我這剛從首都回來,就不留各位領導吃飯了。”


    “啊?”


    對麵的一眾領導訝然出聲,繼而麵麵相覷,這是咋的了?


    他還是我們熟悉的於樂小兄弟嗎,嗯,就是那個不笑不說話,說話時喜歡撓頭的憨厚小夥子嗎?


    於樂小兄弟,你變了!


    小兄弟你投資白馬河別墅區,投資雜果飲料廠,投資藍莓產業園,捐資助教,修橋鋪路,啥時候有過這麽多廢話啊,咱們不是一夥兒的嗎?


    鎮上也一直是大力支持小兄弟你啊,最近剛給沽陽市報了青年企業家,市級代表先走一遭,沽陽市還準備報滄海市呢。


    小兄弟你這濃眉大眼的!


    花憤一張苦瓜臉,王思平一張茄子臉,高小米嚴肅臉沒蔬菜。


    王啟安同樣一愣怔,都忘了跟著站起來,哥,你真利索!哥,你真痛快!


    可是哥你咋不按規矩出牌呢?


    這就算是掀桌子了吧,一拍兩散?


    可我這前期設計籌備都扔了多少錢進去了,說不幹就不幹了啊,這事兒老王會怎麽看?


    哥你肩膀寬,借我哭一會兒,反正老王說你排我前頭……


    胡傳魁和錢富貴對視了一眼,倒是放心多了,於先生於老弟有禮有利有節,夠幹脆夠狠辣,不跟你們玩了!


    然後兩位老總有誌一同地跟著於樂站了起來,臉上都掛滿了微笑。


    投資藏馬鎮,不就是投資於先生於老弟嗎?


    沒有於先生於老弟,藏馬鎮是個什麽鬼?


    “於總,要不然考慮一下沽陽市區?位置你挑,條件你定,政府協助拆遷!”陳副市長卻是哈哈大笑。


    “暫時不考慮沽陽市。”於樂微笑著拒絕,施施然走向門口。


    “那麽,考慮一下泊裏鎮,我在泊裏鎮還有點兒影響力。”陳副市長居然追了出來。


    陳副市長就是泊裏鎮人,早先叫泊裏鄉的。陳副市長在泊裏鄉長大,並且當了小二十年的副鄉長乃至鄉長。


    基本上和花憤的情況差不多吧。兩人也稱兄道弟了大半輩子,大碗酒大塊肉不知道一起享用了多少。


    隻是後來人家陳鄉長官運亨通了,花憤則窩在藏馬鎮等候退休。


    托了於樂的福,今年以來藏馬鎮經濟數據大好,花憤本已僵硬的腦袋又靈活了些,沒準兒還能在退休前調一級呢,那可就是享受副處級退休待遇了。


    “陳鄉長!”花憤騰地跳了起來,你這貨到底是哪頭的啊?專程來藏馬鎮拆台的?


    ps:“陳鄉長”這個id有意境。


    1秒記住愛尚:。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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