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萊思撿到這個蒼白得過了頭的神秘少年也已經將近一年的時間。但冷血又自私的他對這個少年的了解依然近乎於無。一直以來，除了保證對方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文萊思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甚至沒有把他真正當做一個人看待。當這樣一塊會自動跟隨的木頭忽然一臉驚慌地抓住你的脖子的時候，你會怎麽想呢？你要如何行動？】
文萊思下意識地又撇了撇嘴。但他不得不承認，就算係統對他的評價非常偏頗且不實，他所陳述的其他事實也很難說它不正確。文萊思這一年來的確沒有對唐有太多關心，即使是在他偶爾能說話的時期，文萊思也從來沒有仔細打聽過與他有關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於一個完全沒有任何了解的陌生人——這個人一年大概能有三百多天是弱智，文萊思還一直不離不棄，就算離開了也不忘拜托別人照顧著別讓他餓死，他覺得如果像他這樣的人都能被稱為“冷血又自私”，那這個世界恐怕就沒幾個不自私不冷血的人了。
文萊思扶住少年的身體，先站穩了腳跟，轉而輕輕拍了兩下對方的肩膀，以安撫的態度說道：“好了，唐。冷靜一點，我知道你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可能會很緊張——”
少年瞪著眼睛，慘白的臉色和漆黑的瞳孔，在走廊裏清冷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瘮人：“唐？”
少年的口音有點奇怪，不像是文萊思熟悉的任何一種口音，但是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聽過。文萊思愣了一下才理解：“不好意思。你之前某一次清醒的時候不是告訴過我，可以叫你唐嗎？”
“唐是誰？我為什麽要讓你叫我唐？清醒的時候是什麽意思，你說話真奇怪。”曾經自稱為唐的少年一臉詫異地看著文萊思，和同樣一臉詫異的文萊思對視了幾秒鍾，接著猛地晃了晃腦袋，“算了，那不重要！我們要盡快離開這！”
現在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的少年又開始用力地抓著文萊思的衣領搖晃。文萊思本身就是好像吹風就會倒的麻杆體型，力量在係統的那個評價係統裏隻有30，但少年的力量似乎比他更小，甚至無法晃動他的身體，隻是輕柔而虛弱地扯著他的衣領，好像一條已經在岸上掙紮了很久的魚。
“......好了，冷靜一點。”文萊思在意識到雙方的力量差距後，用力鉗住了少年的肩膀，並不很費力地將他舉了起來，端到他這段時間呆的床鋪上放下，接著再次用力抓住了他的雙手，阻止了他的晃動——說實話在薩爾八歲以後文萊思就沒再體會過這種在力量上占據絕對優勢的感覺了，他不得不承認，感覺很不錯，“唐——好吧，你不是唐。我該怎麽稱呼你？”
“就叫我的名字，我叫——”少年理所當然般地說到一半，卻突然僵在了那裏，露出了驚懼和茫然的神色，“我叫——怎麽會......我叫......我叫什麽？我應該是有一個名字的。我肯定有一個名字的！”
在少年在那裏抓狂的時候，文萊思也的確看出了少年此刻的狀態的確和他以前以唐自稱的時候的本質不同，最明顯的一點在於，過去的他在具有神誌的時候，雖然也會在知道的事情上有很大的區別，也會有幾乎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但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冷靜態度，如果不說話，以他那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樣子，幾乎看不出他跟那些沒有意識的時候有什麽區別。
但少年此刻臉上寫滿了慌張和脆弱，仿佛觸之即破的皮膚下方，恐懼像噴泉一般隨時都會噴薄而出，讓人能清晰地體認到，他可能比看起來更加年輕，近乎一個十歲剛出頭的小孩。
文萊思有點想起來了，他這種有點古怪的口音，和這種驚慌恐懼的神態，文萊思的確都在他身上看到過。在第一次見麵時，少年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帶著驚恐和絕望，對他說——“我們不是朋友嗎？”。真奇怪，文萊思幾乎沒有再想起過這件事，但是一回憶，那場景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眼前的少年恐懼地抱頭蜷縮起來，一把一把地扯著自己的頭發，看起來憔悴而崩潰。
看不下去的文萊思伸出了右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想要安撫他，結果他突然猛地一下坐起身子，再次抱住了文萊思，用哭泣般的語調哀嚎：“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吧？我應該告訴過你我叫什麽名字的吧？一定說過的吧！”
文萊思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你告訴過我你叫唐。既然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那你——”
“我不是唐！”少年像是條件反射般地大吼起來，嚇得文萊思猛地一哆嗦，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接著，少年音量縮小，神態卻依然扭曲而猙獰，“唐不是我。那不是我。我不是唐，我不是......”
文萊思沉默了更長時間，眼前的情況實在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過了好半天，文萊思依然沒能想出來該如何安慰他，隻好生硬地把話題轉到了別的地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是唐。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是文萊思啊。”他依舊理所當然般地說道，“文萊思·卡斯特羅。我們一起生活了很久，怎麽會不記得？”
文萊思眨了眨眼：“是的，我們一起生活了很久。你還記得有多長時間嗎？”
少年再一次僵在了那裏，再一次露出了恐懼而痛苦的神色。在他又開始哭天喊地之前，文萊思趕忙再一次轉移了話題，把話題重新轉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好了，別想那個了。你一開始說我們要離開這裏。你知道我們在哪裏嗎？你為什麽那麽害怕，說要離開這裏？”
“這裏是哪裏......”他又用力扯了扯頭發，就在文萊思擔心他又要陷入那種抓狂而難以交流的狀態的時候，他居然自己調節過來，仍舊瞪著那雙瞳仁仿佛都在顫抖的眼睛，驚恐而斷斷續續地對文萊思說道，“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你知道嗎？為什麽要帶我到這種地方來！”
少年仍然在焦慮且瑟瑟發抖地撕扯著頭發，把那一頭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剪過，長得過了頭的柔順長發揉成了線團一樣的垃圾，看起來如果不是雙方的力量差距，他早就扯著文萊思想辦法“離開這裏”了——或者，也許更有可能的是，扔下文萊思一個人“離開這裏”。
“......”文萊思自然並不打算離開這裏，但是少年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係統之前那種幸災樂禍地期待的樣子，讓文萊思想起了他遭遇隕石的那個下午。他不得不深呼吸了幾次，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用出他自從薩爾六歲以後就沒再用過的哄小孩技巧，壓低嗓音說道：“好了，好了，別害怕。”
文萊思又做了一次深呼吸，露出了沉靜的微笑，雖然他不確定在根本沒開燈的房間裏，隻靠走廊上那點燈光能不能讓少年看清他的表情：“我們現在在無盡海裏的一座島嶼上，周圍也幾乎不會有船來往，我們沒辦法立刻離開這。但是你不需要害怕，因為我跟你在一起。我會保護你的。”
文萊思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比平時低了八度的語調起了作用，總之少年聽到他這句內容除了令形式更嚴峻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的話，看起來好像確實鎮定了不少：“好吧，我......我明白了。但是你要答應我，隻要有機會，我們就要離開這，這裏很危險！”
文萊思嘴角扯了一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嚴肅道：“好，我答應你。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害怕，為什麽這麽急著離開這裏了嗎？你到底發現了什麽，什麽很危險？”
話音落後，文萊思才發現，自己把同一個問題變著法問了四遍。事實證明，即便他在嘴上、甚至是在心裏都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係統的那些表現，毫無疑問深刻地影響了他，令他在不知不覺間，也陷入了一種過度緊張的狀態當中——但問題在於，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感到恐懼。
正因為沒有絲毫的恐懼，他才會意識不到自己的緊張；正因為沒有絲毫的恐懼，這個從一開始就應該問的問題，直到現在別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文萊思才問出口。
聽到文萊思的問題，少年也明顯地愣了一下，好像這才想起來，原來這個理應放在最優先位置被解決的話題，到現在居然還是個沒有進行過的環節：“你感覺不到嗎？你聽不到嗎？”
因為少年說得實在太過理所當然，文萊思不由得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但進入耳中的隻有無可辯駁的寂靜，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和少年的呼吸聲，而其餘的感官也是同樣：“聽什麽？感覺什麽？”
“哭聲、哀嚎。死與絕望的氣息。”少年的兩隻手在耳邊畫了個圈，表情認真得嚇人，“都很微弱，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加真切，更加可怕。你聽不到？它們從我醒來就一刻都不曾止息。”
文萊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膽小的人，但少年的神態和語氣都讓人覺得他並不是在說謊。可如果他沒有說謊，就意味著某種危險一直縈繞在文萊思的身邊，而別說知道那是什麽，直到現在，文萊思都無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係統？”
【心理學檢定：78>60，失敗。他的表情在你看來相當真摯，但所說的內容實在是太過於荒誕，而你對於他此刻這種狀態會怎樣說話也一點都沒有經驗，你完全無法確認他說的是真是假。】
“......”文萊思隻是嘴角咧了一下，算是對係統一如既往地靠不上稍稍表示不滿，甚至沒有在心裏多抱怨上兩句，隻是思考著對少年繼續提問道，“你是魔法感知者嗎？”
“魔法感知者......？”少年一臉迷茫地說道，“那是什麽？”
“......”少年在自稱唐的時候，就對一些作為在帝國生長的人理所當然應該知道的常識表現出了驚人的無知，而現在，在他拒絕被稱為唐的時候，這一點似乎也沒什麽改變，“魔法感知者指的是對專門鑽研感知和理解魔法元素的運行和波動的那些人，與魔法操縱者不同，他們往往脆弱而敏感——抱歉，我這兩天答題答得有點多。你隻要知道他們是對一些尋常人感受不到的東西很敏銳的人就行。雖然魔法感知者是一種職業，包含大量的職業技能，但是他們也需要一種天生的敏銳直覺。”
少年的表情告訴文萊思他充其量就聽懂了一成半，但看起來這一成半已經足夠他做出判斷了：“不是。”
“你確定嗎？”文萊思對他突然間這樣斬釘截鐵有點不可思議，“就像我說的，這雖然是一種後天的身份，但是對一些天生具有才能的人，即使沒有訓練，我們還是會稱他們為’魔法感知者’。我知道你現在記憶不是很清晰，但是在你留下的印象裏，有沒有一次，你感受到過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
少年搖了搖頭：“除了你和其他一些人的名字，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但是我知道我隻是個很普通的平民，所有跟魔法扯上關係的事都與我無緣。”
文萊思的眉頭皺了起來，新的問題又擺在了他的麵前。文萊思撿到少年的時候是在帝國邊疆的爾塔村，雖然離學院城很近，但也不是一個時不時會失去意識的少年一個人能到達的距離，所以文萊思一直覺得他是帝國人——而且將平民與法師對立的說法也是帝國特有的。
但是帝國平民並不是“所有跟魔法扯上關係的事都無緣”的。他們絕大多數都會成為某位法師的魔法侍從，如果那位法師到了三轉，他們的表現又足夠好，他們也有可能會成為具有施法權限的高級侍從。即便沒有，帝國平民或多或少也都會幾種0級戲法，多多少少能在勞動過程中提供一點方便。
當然，少年說的“無緣”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意思，表達他裝配不上魔法之徽的遺憾之類的——但是從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來看，文萊思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抱歉，那個——”
文萊思的停頓不隻是因為他想起來還不知道要怎麽稱呼對方，還因為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想好該問些什麽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於是他又沉吟了一會：“你——
“之前一直都沒問過，你是哪裏人？帝國、聯邦，或者，教廷之類的？”
“我不記得了。”少年回答完之後，眉頭一皺，顯得有些疑惑，“我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對你說的這些國家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你說得這些帝國、聯邦——這些國家，他們都沒有名字的嗎？”
“......啊。”在少年問出之後，文萊思也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帝國、隻有一個聯邦，他過去一直都覺得理所當然，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夾在帝國聯邦中間的那些小國，為什麽會各有各的名字呢？是因為和他們同一級別的國家太多了嗎？
“確實，它們都沒有名字。”文萊思仔細回憶了一下之前對話的整個過程，雖然得到的信息幾乎沒有，但是他好像也沒有什麽更多能問的問題了，“好吧，那你的問題我們姑且先到此為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感覺到這座島上有危險，想要和我一起離開。
“我相信你。但是就像我之前說的，這裏與世隔絕，而我們還沒有能力在海上漂流很長時間不死，就算想離開也不是那麽簡單的。所以，今晚先睡吧。明天，養好了精神，我們再慢慢談。”
也許是因為文萊思這段話說得誠懇而可靠，也許是他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和文萊思一起生活的記憶影響了他對文萊思的信任，他仍然在瑟瑟發抖，卻用力點了點頭。
文萊思關上門，無窗的房間內部變得一片漆黑，某處的通風口自動打開，“嗚嗚”地響著，吹進帶有些微海腥氣的風。
文萊思在床上像幹屍一樣平躺，一動不動，思考少年話語的種種，想要理出一個線索或者解決方案。但很長時間後都一無所獲，隻聽到少年在一旁的床上翻來覆去。
“睡不著嗎？”
“嗯，很吵。”
“確實，這個通風口可能還有改良的空間。不過隻要別去管，習慣了，就不會再注意到它了。”
“不，不是風聲。是哭泣，哭聲和斷斷續續的哀鳴。它們沒有停止，它們會停止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通風口的聲音一樣，隻要別去管，習慣了，就不會注意它了。”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別管那些，別想那些。想點別的。對了，既然你記不起過去的名字，我們給你起個新名字吧。”
“新名字？”
“對，我總還要稱呼你的吧？這裏還有別人呢。兩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哦，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沒辦法把你介紹給他們。所以，你喜歡什麽樣的名字？湯姆，漢克，瑪麗？”
“......我除了少數幾個人的名字，什麽也想不起來......”
“名字也不一定非要別人用過的呀。自己起個好聽的不也很好。比如說，嗯——”
【吉訶德怎麽樣？】
係統突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嚇了文萊思一跳。
“......比如說，你覺得吉訶德這個名字怎麽樣？”
“不要！”少年斬釘截鐵，帶著一股子偏執和說不出的恐懼，他的這種態度也讓文萊思有點熟悉，就好像之前他在神神叨叨地重複“我不是唐”那時候一樣。
“我會自己想想的！謝謝你的幫助。晚安，文萊思。”少年硬邦邦地撂下幾句話，便陷入了沉默，不再說一句話，甚至也不再在床上翻滾。
【嗯，不管怎麽說，這樣你總算能睡個好覺了，是不是，我的小文萊思？】
【嗬嗬，嘿嘿，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係統樂不可支地狂笑起來，係統總是幸災樂禍，但過去他隻會在厄運發生在文萊思身上時才這樣格外高興，可剛才那段話，文萊思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出了那麽大的醜......今天一天好像什麽都不對勁，難道真的像係統說的，有什麽要開始了嗎？
“......吉訶德......”文萊思在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
“......吉訶德是某一個版本的傳聞裏，瓦爾大師的姓氏......係統，為什麽......”
文萊思下意識地又撇了撇嘴。但他不得不承認，就算係統對他的評價非常偏頗且不實，他所陳述的其他事實也很難說它不正確。文萊思這一年來的確沒有對唐有太多關心，即使是在他偶爾能說話的時期，文萊思也從來沒有仔細打聽過與他有關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於一個完全沒有任何了解的陌生人——這個人一年大概能有三百多天是弱智，文萊思還一直不離不棄，就算離開了也不忘拜托別人照顧著別讓他餓死，他覺得如果像他這樣的人都能被稱為“冷血又自私”，那這個世界恐怕就沒幾個不自私不冷血的人了。
文萊思扶住少年的身體，先站穩了腳跟，轉而輕輕拍了兩下對方的肩膀，以安撫的態度說道：“好了，唐。冷靜一點，我知道你突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可能會很緊張——”
少年瞪著眼睛，慘白的臉色和漆黑的瞳孔，在走廊裏清冷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瘮人：“唐？”
少年的口音有點奇怪，不像是文萊思熟悉的任何一種口音，但是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聽過。文萊思愣了一下才理解：“不好意思。你之前某一次清醒的時候不是告訴過我，可以叫你唐嗎？”
“唐是誰？我為什麽要讓你叫我唐？清醒的時候是什麽意思，你說話真奇怪。”曾經自稱為唐的少年一臉詫異地看著文萊思，和同樣一臉詫異的文萊思對視了幾秒鍾，接著猛地晃了晃腦袋，“算了，那不重要！我們要盡快離開這！”
現在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的少年又開始用力地抓著文萊思的衣領搖晃。文萊思本身就是好像吹風就會倒的麻杆體型，力量在係統的那個評價係統裏隻有30，但少年的力量似乎比他更小，甚至無法晃動他的身體，隻是輕柔而虛弱地扯著他的衣領，好像一條已經在岸上掙紮了很久的魚。
“......好了，冷靜一點。”文萊思在意識到雙方的力量差距後，用力鉗住了少年的肩膀，並不很費力地將他舉了起來，端到他這段時間呆的床鋪上放下，接著再次用力抓住了他的雙手，阻止了他的晃動——說實話在薩爾八歲以後文萊思就沒再體會過這種在力量上占據絕對優勢的感覺了，他不得不承認，感覺很不錯，“唐——好吧，你不是唐。我該怎麽稱呼你？”
“就叫我的名字，我叫——”少年理所當然般地說到一半，卻突然僵在了那裏，露出了驚懼和茫然的神色，“我叫——怎麽會......我叫......我叫什麽？我應該是有一個名字的。我肯定有一個名字的！”
在少年在那裏抓狂的時候，文萊思也的確看出了少年此刻的狀態的確和他以前以唐自稱的時候的本質不同，最明顯的一點在於，過去的他在具有神誌的時候，雖然也會在知道的事情上有很大的區別，也會有幾乎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但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冷靜態度，如果不說話，以他那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樣子，幾乎看不出他跟那些沒有意識的時候有什麽區別。
但少年此刻臉上寫滿了慌張和脆弱，仿佛觸之即破的皮膚下方，恐懼像噴泉一般隨時都會噴薄而出，讓人能清晰地體認到，他可能比看起來更加年輕，近乎一個十歲剛出頭的小孩。
文萊思有點想起來了，他這種有點古怪的口音，和這種驚慌恐懼的神態，文萊思的確都在他身上看到過。在第一次見麵時，少年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帶著驚恐和絕望，對他說——“我們不是朋友嗎？”。真奇怪，文萊思幾乎沒有再想起過這件事，但是一回憶，那場景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眼前的少年恐懼地抱頭蜷縮起來，一把一把地扯著自己的頭發，看起來憔悴而崩潰。
看不下去的文萊思伸出了右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想要安撫他，結果他突然猛地一下坐起身子，再次抱住了文萊思，用哭泣般的語調哀嚎：“你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吧？我應該告訴過你我叫什麽名字的吧？一定說過的吧！”
文萊思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你告訴過我你叫唐。既然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那你——”
“我不是唐！”少年像是條件反射般地大吼起來，嚇得文萊思猛地一哆嗦，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接著，少年音量縮小，神態卻依然扭曲而猙獰，“唐不是我。那不是我。我不是唐，我不是......”
文萊思沉默了更長時間，眼前的情況實在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過了好半天，文萊思依然沒能想出來該如何安慰他，隻好生硬地把話題轉到了別的地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是唐。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是文萊思啊。”他依舊理所當然般地說道，“文萊思·卡斯特羅。我們一起生活了很久，怎麽會不記得？”
文萊思眨了眨眼：“是的，我們一起生活了很久。你還記得有多長時間嗎？”
少年再一次僵在了那裏，再一次露出了恐懼而痛苦的神色。在他又開始哭天喊地之前，文萊思趕忙再一次轉移了話題，把話題重新轉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好了，別想那個了。你一開始說我們要離開這裏。你知道我們在哪裏嗎？你為什麽那麽害怕，說要離開這裏？”
“這裏是哪裏......”他又用力扯了扯頭發，就在文萊思擔心他又要陷入那種抓狂而難以交流的狀態的時候，他居然自己調節過來，仍舊瞪著那雙瞳仁仿佛都在顫抖的眼睛，驚恐而斷斷續續地對文萊思說道，“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你知道嗎？為什麽要帶我到這種地方來！”
少年仍然在焦慮且瑟瑟發抖地撕扯著頭發，把那一頭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剪過，長得過了頭的柔順長發揉成了線團一樣的垃圾，看起來如果不是雙方的力量差距，他早就扯著文萊思想辦法“離開這裏”了——或者，也許更有可能的是，扔下文萊思一個人“離開這裏”。
“......”文萊思自然並不打算離開這裏，但是少年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係統之前那種幸災樂禍地期待的樣子，讓文萊思想起了他遭遇隕石的那個下午。他不得不深呼吸了幾次，讓自己勉強平靜下來，用出他自從薩爾六歲以後就沒再用過的哄小孩技巧，壓低嗓音說道：“好了，好了，別害怕。”
文萊思又做了一次深呼吸，露出了沉靜的微笑，雖然他不確定在根本沒開燈的房間裏，隻靠走廊上那點燈光能不能讓少年看清他的表情：“我們現在在無盡海裏的一座島嶼上，周圍也幾乎不會有船來往，我們沒辦法立刻離開這。但是你不需要害怕，因為我跟你在一起。我會保護你的。”
文萊思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比平時低了八度的語調起了作用，總之少年聽到他這句內容除了令形式更嚴峻以外沒有別的東西的話，看起來好像確實鎮定了不少：“好吧，我......我明白了。但是你要答應我，隻要有機會，我們就要離開這，這裏很危險！”
文萊思嘴角扯了一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嚴肅道：“好，我答應你。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害怕，為什麽這麽急著離開這裏了嗎？你到底發現了什麽，什麽很危險？”
話音落後，文萊思才發現，自己把同一個問題變著法問了四遍。事實證明，即便他在嘴上、甚至是在心裏都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係統的那些表現，毫無疑問深刻地影響了他，令他在不知不覺間，也陷入了一種過度緊張的狀態當中——但問題在於，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感到恐懼。
正因為沒有絲毫的恐懼，他才會意識不到自己的緊張；正因為沒有絲毫的恐懼，這個從一開始就應該問的問題，直到現在別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文萊思才問出口。
聽到文萊思的問題，少年也明顯地愣了一下，好像這才想起來，原來這個理應放在最優先位置被解決的話題，到現在居然還是個沒有進行過的環節：“你感覺不到嗎？你聽不到嗎？”
因為少年說得實在太過理所當然，文萊思不由得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但進入耳中的隻有無可辯駁的寂靜，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和少年的呼吸聲，而其餘的感官也是同樣：“聽什麽？感覺什麽？”
“哭聲、哀嚎。死與絕望的氣息。”少年的兩隻手在耳邊畫了個圈，表情認真得嚇人，“都很微弱，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加真切，更加可怕。你聽不到？它們從我醒來就一刻都不曾止息。”
文萊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膽小的人，但少年的神態和語氣都讓人覺得他並不是在說謊。可如果他沒有說謊，就意味著某種危險一直縈繞在文萊思的身邊，而別說知道那是什麽，直到現在，文萊思都無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係統？”
【心理學檢定：78>60，失敗。他的表情在你看來相當真摯，但所說的內容實在是太過於荒誕，而你對於他此刻這種狀態會怎樣說話也一點都沒有經驗，你完全無法確認他說的是真是假。】
“......”文萊思隻是嘴角咧了一下，算是對係統一如既往地靠不上稍稍表示不滿，甚至沒有在心裏多抱怨上兩句，隻是思考著對少年繼續提問道，“你是魔法感知者嗎？”
“魔法感知者......？”少年一臉迷茫地說道，“那是什麽？”
“......”少年在自稱唐的時候，就對一些作為在帝國生長的人理所當然應該知道的常識表現出了驚人的無知，而現在，在他拒絕被稱為唐的時候，這一點似乎也沒什麽改變，“魔法感知者指的是對專門鑽研感知和理解魔法元素的運行和波動的那些人，與魔法操縱者不同，他們往往脆弱而敏感——抱歉，我這兩天答題答得有點多。你隻要知道他們是對一些尋常人感受不到的東西很敏銳的人就行。雖然魔法感知者是一種職業，包含大量的職業技能，但是他們也需要一種天生的敏銳直覺。”
少年的表情告訴文萊思他充其量就聽懂了一成半，但看起來這一成半已經足夠他做出判斷了：“不是。”
“你確定嗎？”文萊思對他突然間這樣斬釘截鐵有點不可思議，“就像我說的，這雖然是一種後天的身份，但是對一些天生具有才能的人，即使沒有訓練，我們還是會稱他們為’魔法感知者’。我知道你現在記憶不是很清晰，但是在你留下的印象裏，有沒有一次，你感受到過別人感受不到的東西？”
少年搖了搖頭：“除了你和其他一些人的名字，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但是我知道我隻是個很普通的平民，所有跟魔法扯上關係的事都與我無緣。”
文萊思的眉頭皺了起來，新的問題又擺在了他的麵前。文萊思撿到少年的時候是在帝國邊疆的爾塔村，雖然離學院城很近，但也不是一個時不時會失去意識的少年一個人能到達的距離，所以文萊思一直覺得他是帝國人——而且將平民與法師對立的說法也是帝國特有的。
但是帝國平民並不是“所有跟魔法扯上關係的事都無緣”的。他們絕大多數都會成為某位法師的魔法侍從，如果那位法師到了三轉，他們的表現又足夠好，他們也有可能會成為具有施法權限的高級侍從。即便沒有，帝國平民或多或少也都會幾種0級戲法，多多少少能在勞動過程中提供一點方便。
當然，少年說的“無緣”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意思，表達他裝配不上魔法之徽的遺憾之類的——但是從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來看，文萊思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抱歉，那個——”
文萊思的停頓不隻是因為他想起來還不知道要怎麽稱呼對方，還因為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想好該問些什麽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於是他又沉吟了一會：“你——
“之前一直都沒問過，你是哪裏人？帝國、聯邦，或者，教廷之類的？”
“我不記得了。”少年回答完之後，眉頭一皺，顯得有些疑惑，“我真的完全不記得了，對你說的這些國家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你說得這些帝國、聯邦——這些國家，他們都沒有名字的嗎？”
“......啊。”在少年問出之後，文萊思也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帝國、隻有一個聯邦，他過去一直都覺得理所當然，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夾在帝國聯邦中間的那些小國，為什麽會各有各的名字呢？是因為和他們同一級別的國家太多了嗎？
“確實，它們都沒有名字。”文萊思仔細回憶了一下之前對話的整個過程，雖然得到的信息幾乎沒有，但是他好像也沒有什麽更多能問的問題了，“好吧，那你的問題我們姑且先到此為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感覺到這座島上有危險，想要和我一起離開。
“我相信你。但是就像我之前說的，這裏與世隔絕，而我們還沒有能力在海上漂流很長時間不死，就算想離開也不是那麽簡單的。所以，今晚先睡吧。明天，養好了精神，我們再慢慢談。”
也許是因為文萊思這段話說得誠懇而可靠，也許是他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和文萊思一起生活的記憶影響了他對文萊思的信任，他仍然在瑟瑟發抖，卻用力點了點頭。
文萊思關上門，無窗的房間內部變得一片漆黑，某處的通風口自動打開，“嗚嗚”地響著，吹進帶有些微海腥氣的風。
文萊思在床上像幹屍一樣平躺，一動不動，思考少年話語的種種，想要理出一個線索或者解決方案。但很長時間後都一無所獲，隻聽到少年在一旁的床上翻來覆去。
“睡不著嗎？”
“嗯，很吵。”
“確實，這個通風口可能還有改良的空間。不過隻要別去管，習慣了，就不會再注意到它了。”
“不，不是風聲。是哭泣，哭聲和斷斷續續的哀鳴。它們沒有停止，它們會停止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和通風口的聲音一樣，隻要別去管，習慣了，就不會注意它了。”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別管那些，別想那些。想點別的。對了，既然你記不起過去的名字，我們給你起個新名字吧。”
“新名字？”
“對，我總還要稱呼你的吧？這裏還有別人呢。兩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哦，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沒辦法把你介紹給他們。所以，你喜歡什麽樣的名字？湯姆，漢克，瑪麗？”
“......我除了少數幾個人的名字，什麽也想不起來......”
“名字也不一定非要別人用過的呀。自己起個好聽的不也很好。比如說，嗯——”
【吉訶德怎麽樣？】
係統突然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話，嚇了文萊思一跳。
“......比如說，你覺得吉訶德這個名字怎麽樣？”
“不要！”少年斬釘截鐵，帶著一股子偏執和說不出的恐懼，他的這種態度也讓文萊思有點熟悉，就好像之前他在神神叨叨地重複“我不是唐”那時候一樣。
“我會自己想想的！謝謝你的幫助。晚安，文萊思。”少年硬邦邦地撂下幾句話，便陷入了沉默，不再說一句話，甚至也不再在床上翻滾。
【嗯，不管怎麽說，這樣你總算能睡個好覺了，是不是，我的小文萊思？】
【嗬嗬，嘿嘿，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係統樂不可支地狂笑起來，係統總是幸災樂禍，但過去他隻會在厄運發生在文萊思身上時才這樣格外高興，可剛才那段話，文萊思並沒有感覺到自己出了那麽大的醜......今天一天好像什麽都不對勁，難道真的像係統說的，有什麽要開始了嗎？
“......吉訶德......”文萊思在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
“......吉訶德是某一個版本的傳聞裏，瓦爾大師的姓氏......係統，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