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那條穿過山穀的河流,也一平如鏡的躺在穀底。


    嘉琪站在河邊,用一隻手拉著河邊的一棵榕樹枝子,把上身傾在河麵上,仔細的、小心的,注視著水中自己的反影。


    微微的風掠過了水麵,掀起了一片漣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輕輕的晃動了起來。


    嘉琪站正了身子,煩惱的跺了一下腳,她心中正充滿了怨氣。


    今天早上,媽媽起碼對她說了十遍同樣的話:“嘉琪,注意你的舉止!十六歲的少女,一定要表現得端莊穩重!等會兒費伯伯來了,你要給他一個好印象,讓他覺得你是個有好教養的大家閨秀!”費海青,都是為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客人,家裏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變了常態。


    據說,費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國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現在突然回國了。


    當然,他要住在嘉琪的家裏。


    但,嘉琪不了解為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客人,爸爸媽媽何至於看得如此嚴重!而且,自從收到費海青決定回國的信起,家裏就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爸爸和媽媽的笑容都減少了,常常悄悄的討論著什麽,等到嘉琪一走過去,他們就趕快把話咽住了。


    哼!他一定是個脾氣古怪、性情執拗的老頭子!為了這麽一個人,爸爸時而興奮,時而又憂鬱的搖著頭歎氣。


    媽也變了常態,居然大大的訓練起嘉琪的風度儀表來,“給海青伯伯一個好印象!”這句話成了媽媽不離口的訓詞。


    這還不說,今天一早,爸爸就到台北鬆山機場去接費伯伯了。


    媽媽竟然把嘉琪叫到麵前來,命令她換上了現在穿的這身衣服,白底小紅花的尼龍襯衫,藏青色的旗袍裙。


    這豈不要了嘉琪的命!生平沒有穿過旗袍裙,現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連邁步子都邁不開!“規規矩矩的坐著,不許跑出去!”媽媽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就到廚房去忙著準備食物了。


    哼!不許跑出去!可是嘉琪是離不開情人穀的,情人穀是這山穀的名稱。


    何況家裏沒有大的穿衣鏡,嘉琪一定要看看媽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什麽怪樣了!所以,當媽媽一轉身,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草帽,跑到這山穀中來了。


    “費海青,滾他的蛋!”嘉琪咒罵了一句,重新拉起榕樹枝子,在水裏打量著自己。


    水中反映出一張圓圓的臉龐來,有一個微微向上翹的小鼻子,兩個大眼睛,和一張稚氣的嘴。


    短短的頭發上係著一條水紅色的緞帶,這緞帶也是今天早上媽媽給強迫係上的,這使嘉琪感到不舒服。


    於是她一把扯了下來,順手丟進了河裏,望著緞帶順水流去,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她繼續打量著自己,穿著尼龍襯衫的上半身,紮得緊緊的腰部,窄窄的裙子……猛然間,當嘉琪警覺到危險以前,榕樹枝斷了,她對著水麵衝了下去。


    掉到這條河裏,對嘉琪來說,倒不是一件什麽了不起的事,事實上,幾乎每年嘉琪都要掉下去兩三次,仗著自己的遊泳本領,她從沒有出事過。


    可是,今天,把手腳一伸,嘉琪就覺得不大對勁兒,兩條腿給那瘦瘦的裙子捆得緊緊的,根本就別想動一動。


    “見鬼的旗袍裙!”嘉琪在肚子裏狠狠的咒罵著,死命的把腿一彎,“嗤啦”一聲,嘉琪知道裙子已經撕破了。


    但她的腿也獲得了自由,像一隻小青蛙一般,她輕快的向岸邊遊去。


    爬上了岸,嘉琪在岸邊的草地上平躺了下來,她知道自己現在已變成了一副什麽模樣兒,渾身濕淋淋的,再加上那條一直撕到大腿的旗袍裙。


    “我必須盡快回家換一身衣服,免得讓費伯伯那古板的老頭兒看到我這副模樣!”嘉琪跳了起來,從草地上找回她的草帽,拔起腳,開始向穀口奔去。


    出了穀口,在不遠的山腳下,就是她家那精致的小洋房了。


    別人都把房子蓋在市區裏,但嘉琪的父親卻喜歡這兒的寧靜幽雅。


    沿著山腳的小路走出去,不遠就是碧潭。


    所以,這座小樓房是依山麵水的。


    嘉琪用最快的速度,衝進了花園裏,正想到裏麵房裏去換衣服,卻猛然看到在園中的金魚池旁邊,一個陌生的、頎長的男人正站在那兒。


    “嗨!”她站住腳,詫異的看著這個男人。


    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高高的個子,黝黑的皮膚,有一對漂亮而銳利的眼睛,眉毛長得低低的,眼睛微微向裏凹,薄薄的嘴唇,帶著個嘲弄的微笑。


    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衫,一條淺灰色的西服褲。


    這是一個漂亮的男人,一個具有十足的男性力量的男人。


    當嘉琪對這陌生人完全打量過之後,這男人也剛剛完成了他對嘉琪的巡禮。


    他那黝黑的臉似乎在一刹那間變得蒼白了,深黑的眼睛裏閃過一抹激動的光芒。


    但,立刻他就用一種故作滑稽的口吻說:“怎麽,你濕得像一隻才遊過泳的鴨子!”“假如你剛剛掉到河裏去,”嘉琪忿忿然的,一本正經的說:“你怎麽可能不濕?”那陌生人挑了挑眉毛,收起了臉上的笑,也嚴肅的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她的理由。


    嘉琪轉身向房子裏走去,走了兩步,她忽然回過頭來,那陌生人正望著她的背影發愣。


    她魯莽的問:“喂!你是誰?”“我?”那陌生人似乎吃了一驚:“我姓費。”


    “費?”嘉琪詫異的睜大了眼睛:“那麽,你是費海青那老頭兒的兒子了?”“費海青那老頭兒?”那陌生人滑稽的笑著,對她深沉的鞠了一個躬:“費海青那老頭兒就是我!”嘉琪怔了足足有半分鍾,接著,就突然的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媽特地要我換上一身新衣服,‘給費伯伯一個好印象!’我偏偏掉到河裏……撕破了裙子,弄亂了頭發……啊,我可像一個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嗎?”費海青抿著嘴望著她,接著,也大笑了起來,正當他們相對著笑得前俯後仰的時候,媽從後麵跑了出來,一看到嘉琪那水淋淋的樣子,就驚詫的大叫了起來:“啊呀!我的天!嘉琪,你是怎麽弄的呀?”“哦,媽媽,我掉到河裏去了,這可不是我的錯,誰也料不到樹枝會斷的呀!”“你難道爬到樹上去了嗎?”“假如你不把我的腿用這麽一條裙子捆起來,我倒真會爬到樹上去呢!”嘉琪說著,一麵對費海青調皮的笑了笑,就轉身到裏麵去換衣服了,當她走開的時候,她聽到媽媽在憐愛的說:“多麽可愛的女孩子!這和十二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有了很大的差別了吧?”費海青低低的答了一句,嘉琪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麽。


    經過客廳的時候,她看到裏麵多了幾件東西,一口小皮箱,一個旅行袋,還有一枝獵槍!嘉琪對那獵槍凝視了幾秒鍾,心髒由於興奮而加速的跳動著。


    費海青,這是個傳奇性的人物啊!她在客廳裏沒有看到爸爸,於是,她明白爸爸和費海青彼此錯過了,爸爸去接他,他卻自己來了。


    “嗯,這個暑假一定不會平凡了!”嘉琪喃喃的說,對自己甜蜜的微笑著。


    二清晨,天剛剛有點兒亮,嘉琪悄悄的溜下樓來,預備跑步到情人穀去,享受一下穀中清新的空氣。


    昨晚,她睡得很遲,爸爸、媽媽和費海青,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費海青講了許多他在國外的經曆,他跑了不少的地方,英國、美國、意大利、日本……但,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美國。


    他講了很多他打獵的故事,他是一個很精明的獵手。


    當他講那些故事的時候,他的聲音深深而富有磁性,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


    有好幾次,他注視著嘉琪,眼睛裏閃動著一種特殊的光芒,這種注視使嘉琪覺得呼吸急促,她感到自己在被注意著,整個晚上,他的視線都在跟蹤著她。


    昨晚睡得那麽遲,但今天卻醒得這麽早,嘉琪感到渾身都充滿了活力。


    溜下了樓,嘉琪走到花園裏,像一隻小貓般輕快的向花園的門跑去,可是,她聽到了一個聲音:“怎麽?想逃跑嗎?”她站住了,費海青從一棵扶桑花後麵繞了出來,嘴裏銜著一支煙,微笑的望著她。


    “你起得真早,”嘉琪笑著說:“我正想到情人穀去!”“情人穀?一個很美麗的名字!是個名勝嗎?”“不,是一個普通的山穀,四麵都是山,穀底是一條河,河邊有大片的草地和樹林,風景美極了!平常到碧潭來玩的人都隻知道遊碧潭,不知道遊情人穀,其實情人穀比碧潭好玩多了!那麽安靜、神秘!早上和黃昏的時候都有一層薄霧,穀裏到處都朦朦朧朧的,真美極了!”“為什麽叫情人穀呢?”“相傳到穀裏玩的青年男女,都會在那兒找到愛情!但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嘉琪,帶我去看看吧!”“好!如果不驚醒媽媽他們,我們可以在早餐以前趕回來!不過,你帶獵槍去好嗎?山上有許多鳥,我要你教我打獵!”“交換條件,是不是?”費海青接著說,接著又對她眨了眨眼睛:“好吧!讓我到臥室裏偷槍去!”一刻鍾之後,他們並肩走在山中的小徑上了。


    山裏彌漫著淡淡的薄霧,樹枝和小草上都聚著大顆的露珠,空氣裏散布著一縷微微的草香。


    各種的小鳥在山上穿來穿去,雜著彼此應合的嘰嘰咕咕聲。


    費海青持著槍,環視著山上濃密的樹木,一隻鵪鶉從樹林裏猛的飛了出來,“砰!”一聲槍聲,鵪鶉立即像石塊一樣的落了下來,許多的鳥都撲著翅膀驚飛了。


    “啊!你打中了它!”嘉琪歡呼著向落下的鳥兒那裏跑了過去,拾起了那隻尚未斷氣的小東西。


    “第二槍應該你放了,我幫你上好子彈。


    看!那邊樹枝上有兩隻鳥,瞄準吧!這兒是準星尖,從這裏看出去,看著鳥肚子底下一點的地方,槍拿穩一點,好,放吧!”嘉琪扣動了扳機,砰然一聲,兩隻鳥都飛了。


    “啊,沒打中!”嘉琪失望的提著槍,望著兩隻鳥向天空飛去。


    “慢慢來,打獵並不簡單呢!情人穀在什麽地方?或者穀裏有不少的鳥可以打呢!”“哦,告訴你,情人穀是不許打獵的!”嘉琪說。


    “誰不許?”“我不許!別糟蹋了好地方,那兒是不該有槍響的!”費海青側過頭來望著嘉琪,嘉琪的臉兒顯得嚴肅而正經,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


    費海青微微的笑了笑,但,這笑容消失得很快,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深切的痛楚的表情。


    可是,當嘉琪轉過頭來時,他又微笑了。


    情人穀中依然靜悄悄的,山、水和樹木都是靜止的。


    一隻水鳥獨腳站在水裏的一塊岩石上,把頭埋在它的翅膀裏打瞌睡。


    嘉琪和費海青的腳步聲驚醒了它,它抬頭茫然的看了看,換了一隻腳站著,又繼續去打瞌睡了。


    嘉琪停住了腳,回頭望了望費海青:“美嗎?”“比你描寫的更美!”費海青說,讚歎的望著四周。


    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嘉琪偷偷在注視著他的側麵,他正凝視著水麵,似乎在回憶著什麽,他的眼光顯得茫然,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嘉琪覺得心裏怦然一跳,在這一刹那間,好像自己心裏多了一樣東西,呼吸急促了,臉上突然的發起燒來。


    她低下頭,用手拔著地下的小草,輕輕的問:“費伯伯,你結過婚嗎?”“什麽?”費海青像是吃了一驚:“結婚?不!我沒有!”“那麽,你戀愛過嗎?”嘉琪繼續問。


    費海青回過頭來,深深的望著嘉琪,半天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才低低的,有所感動的說:“是的,我戀愛過。”


    “你愛的是誰?為什麽你不和她結婚?”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費海青苦笑了一下。


    “嘉琪,你還是個小女孩,許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有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見得是愛我們的,也有的時候,我們所愛的人不是我們所該愛的,感情上的事比任何事都複雜……啊,這些對你來說是太深了!”“別把我當小孩看吧!”嘉琪忿然的說,然後又問:“你這樣東飄西蕩的,從來沒有覺得寂寞過嗎?”“寂寞?”費海青望著嘉琪,眼睛裏又閃耀著那種特殊的光芒。


    “是的,有時候很寂寞。


    我常想……我應該有一個小伴侶,例如……一個女兒!……啊!我們該回去了,太陽都爬上山了,不是嗎?我猜你媽一定在到處找我們了,在她到警察局報告失蹤以前,我們趕回去吧!”他們跳了起來,向穀口跑去,費海青走在前麵,嘉琪落後了幾步。


    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費海青回過頭來,拉住了嘉琪的手,把她拖了上來,然後他們一直手拉著手,輕快的向家裏走著,到了花園門口,費海青鬆了手,深深的笑著說:“我們度過了一個很愉快的早晨,是不是?我的小朋友?”“確實是一個愉快的早晨,但是,我不是你的‘小’朋友!”嘉琪說,紅了臉,衝進了花園,向自己樓上的房子奔去。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無意間,在客廳門口她聽到媽媽和費海青的幾句對白,媽媽在問:“海青,假如我猜得不錯,這次你回國主要是為了她吧?是嗎?”“是的!”費海青回答。


    “你告訴她了嗎?”“沒有,我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小心點,海青,她是個**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她!”媽媽的聲音裏有一種淒涼和祈求的味道,然後費海青說了一句很低的話,嘉琪沒有聽清楚。


    她滿腹狐疑的走進客廳,媽媽和費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談話,他們的目光都神秘的集中在她身上,空氣裏有點兒緊張。


    嘉琪看了看費海青,又看了看媽媽,媽媽的眼睛是濕潤的。


    “他們有一個秘密,我要查出來那是什麽!”嘉琪想。


    一麵抬起頭來愉快的說:“該吃早飯了吧?媽媽?”三夜深了,窗外下著大雨,嘉琪坐在書桌前麵,一點睡意都沒有。


    拿著一支鉛筆,她在紙上無意識的亂畫著。


    自從費海青住到這兒來,已經足足有兩個月了,這是多麽充實,多麽神奇的兩個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歲月是怎麽過的,在她的生命中,似乎隻有這兩個月是存在的,是真實的。


    她伸了一個懶腰,把手放在腦後,靜靜笑著。


    這兩個月中,她已經學會了打獵,每天早上她和費海青在深山裏亂竄,打獵、追逐、嬉戲。


    午後,他們會躺在情人穀中談天,他告訴她許許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問她:“你願意跟我到外國去嗎?嘉琪?”她笑了笑,沒有說話,為什麽她不告訴他她願意呢?但他又為什麽要帶她走呢?除非……她的臉發起熱來了,她用手揉了揉頭發,胡亂的對自己搖了一陣頭。


    然後,她開始在紙上畫上一張張的臉譜,正麵的、側麵的,起碼畫了幾十個。


    這是同一個男人的臉譜,但卻畫得完全不像。


    隻有一張的下巴有點兒像“那個人”,她對這張注視了很久很久,然後紅著臉兒,用自己的嘴唇對那張畫像的下巴貼了上去。


    隻一瞬間,她抬起頭來,有點驚惶的四麵張望著,似乎怕別人發現她的動作。


    等確定不會有人看到她之後,她用筆在紙上亂七八糟的寫著:“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當‘小朋友’看呢!他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做夢吧!”有兩滴淚珠升到她的眼睛裏來了,她把頭埋在手心裏,半天之後,才茫然的抬起頭來,關了台燈,上床睡覺了。


    她睡得並不熟,許多的惡夢纏著她,天剛亮,她已經醒了。


    窗外的雨停了,是一個好天氣。


    她穿好了衣服,開了房門,悄悄的走下樓梯。


    她想去洗一個臉,然後到客廳裏去等費海青。


    可是,剛走完樓梯,她就聽到客廳裏有低低的談話聲,她站了一會兒,可以聽出有媽媽、爸爸和費海青三人的聲音,他們似乎在爭執著什麽,可是聲音很低,一句都聽不清楚。


    嘉琪迅速的向客廳門口溜去,客廳的門是關著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來,她知道他們三個人有一個秘密,每次她和費海青出遊歸來,都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焦灼擔憂的望著費海青,似乎在詢問什麽。


    “我要查出來!”嘉琪想,把耳朵貼在門上。


    於是,她聽到媽媽在低而急促的說:“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過去了,你怎麽突然想起她來?而且,你一個獨身的男人,帶著個女孩子也不方便呀!”“唉!”費海青在長長的歎著氣。


    “你們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時候,在陌生的國度裏,你半夜裏醒過來,陪著你的隻有空虛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來並不想收回她的,但她長得那麽像她母親……”費海青的聲音顫抖了,句子被一種突發的哽咽所中斷了。


    “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聲音。


    “但是,嘉琪跟著我們十二年了,她始終認為我們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現在突然告訴她我們不是她的親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你或者並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個感情豐沛的小東西,她很容易激動的……”“不過,”媽媽接下去說:“孩子當初是你交給我們的,我們當然不能說不讓你領回去。


    何況十二年來,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費寄回來,我們不過在代你照管她而已。


    但是,我承認……”媽媽的聲音也顫抖了,“這許多年來,我都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又沒有兒女……現在你回來了,突然說要帶走她……”“我很抱歉,”費海青說:“我本來的意思,隻是回來看看她,但是,她那麽可愛,和她相處了兩個月之後,我不相信我還能再去過那種孤寂的日子。


    她使我想起她的母親……我不能放棄她!十二年來,我都應該把她帶在自己身邊的!”“海青,你這麽需要她的話,就帶走她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她,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說。


    嘉琪把身子靠在牆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像冰一樣的冷了。


    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發出聲音來。


    她所聽到的事實震懾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的搖著頭,心裏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


    “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她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睛。


    於是,她又聽到媽媽在說:“海青,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告訴她事實,讓她仍然認色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叫她拜你作幹爹,然後你帶她走,這樣對孩子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她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她受不了的!”“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


    “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裏拚命的重複著“太可怕”三個字,渾身發著抖。


    她體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幾點鍾以前,她還曾將一顆少女的心牢牢的縛在他的影子上,她還曾癡心妄想著一個美夢,“她”和“費海青”的美夢。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她心裏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費海青,他是她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掙紮著想離開這個門口。


    “我聽到有人在門口!”費海青的聲音。


    接著,客廳的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


    用手扶住門框,她站穩了步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接觸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的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嘴唇上沒有一絲兒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這語調和臉色,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她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她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她,也這樣蒼白著臉兒喊:“啊!嘉琪!”那是多麽奇妙的一刻!她曾經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懷裏。


    “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睛,恐怖的望著費海青,一麵向後退著。


    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她的父親。


    她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麵大叫著。


    嘉琪沒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麵追著她。


    跑上了山間的小徑,她下意識的往情人穀跑去。


    費海青在後麵追了上來,一麵高聲的叫著:“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嘉琪不顧一切的跑著,隻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要避開費海青!情人穀裏彌漫著清晨的薄霧,由於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濕的,穀底的河流裏滾著洶湧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


    她瘋狂的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立即向河裏跳下去。


    費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鐵鉗似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


    她拚命的掙紮著,像個小豹子一般喘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製伏了她。


    嘉琪不動的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睛,大滴的淚珠從她那黑而長的睫毛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四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動過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的滾到她的麵頰上。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而哭,為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女兒?還是為了費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親?她心中亂得毫無頭緒,隻覺得十分傷心。


    費海青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無語的望著她。


    嘉琪不敢抬頭去看他,她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愛的眼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於,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的握起她的一隻手,嘉琪立即感到渾身一震。


    費海青用兩隻手,緊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為今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亂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湧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嘉琪不說話,她想聽,但是她也怕聽。


    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感的說:“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鬆的來敘述了。


    嘉琪,別哭吧!”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的歎了口氣。


    “我簡單的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隻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


    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


    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成立了,到處公演抗日話劇。


    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女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台上既然總以情侶姿態出現,戲台下就難免想入非非。


    我那時簡直是瘋狂的愛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她並沒有看上我。


    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顯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時候,她總是戲謔的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


    我苦苦的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戀愛了。


    “嘉琪,你還年輕,不能體會戀愛和失戀的滋味。


    當你母親明白的告訴我愛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


    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


    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


    “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愛情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甚至於在我托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


    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玩過,她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美,而且善解風情。


    但,我沒有辦法愛她們,一想起戀愛,就會聯想起你母親。


    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感情。


    假如你看過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


    “抗戰勝利後一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


    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


    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於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


    可是,偏偏在這時候,我卻碰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他,他的眼睛注視著水麵,眉毛緊緊的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緊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


    然後,他調回眼光望著嘉琪,搖搖頭說:“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


    你把它當一個小說聽吧,不要想裏麵的人物與你的關係!”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我的住處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館去。


    我覺得她聲音很熟,在街燈下,我發現她竟然是……你的母親,她是完全變了,瘦得隻剩下一對大眼睛。


    我再也想不到她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她認出了我是誰,她大叫了一聲,轉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她告訴我她的情形。


    於是,她把我帶到她的家裏,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嘉琪張大了眼睛,緊緊的注視著費海青。


    費海青歎了口氣,又說了下去:“你那時大約隻有三、四歲,瘦得像一隻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


    你母親告訴我,她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遺棄了你們揚長而去。


    於是,為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情,最後終於淪落成一個阻街女郎!“那天,我留下一筆錢給你母親,並且約定第二天再去看你們。


    可是,第二天,當我到了你們那兒,你母親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她做了我幾年前所做的事——自殺!我送她進醫院,延到晚上,她死了。


    臨死的時候,她把你交給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兒似的待你。


    她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願做你的妻子!’”費海青的頭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的顫抖著,有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費海青抬起頭來,黯然的苦笑了一下:“以後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給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現在的爸爸媽媽,然後我就出國了。


    可是,這十二年之間,我並沒有忘記你,我時時刻刻記掛著要回來看你。


    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


    啊,嘉琪,我希望你不會恨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事實上,你並沒有損失什麽,如果你不願跟我走,你一樣可以住在你爸爸媽媽家裏!”嘉琪沉默著,她在慢慢的尋思這個故事,很奇怪,她並不因這故事而感到傷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仿佛從一種束縛裏被解脫出來的情緒。


    過了很久,她才低低的問:“我的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是嗎?並不是你?”“我?”費海青詫異的望著她。


    “當然不是我,我和你母親是很……純潔的。


    但是,嘉琪,我會像你親生父親一樣愛你,我們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話。


    假如你不願到外國去,我們就留在台灣……”嘉琪深深的注視著費海青,臉上逐漸的蕩漾起一片紅暈,眼睛濕潤而明亮的閃著光。


    費海青看著她的臉,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說話,激動的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那微微向上翹的鼻子,喃喃的說:“天啊!你長得多像你母親!”嘉琪微微的閉上了眼睛,從睫毛底下望著費海青:“我寧願我父親是那個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為什麽?”費海青問。


    嘉琪停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掉開,望著那寧靜的情人穀,慢慢的說:“他們傳說到情人穀裏的男女,都會在這兒得到愛情!”費海青屏住呼吸的望著嘉琪,然後輕輕的扳過她的頭來,望著她那嫣紅的臉和潮濕的眼睛,一種新的情緒鑽進了他的血管裏,他顫抖的,低低的問:“你要這樣嗎?嘉琪?”“是的,我要這樣,”嘉琪做夢似的說,閉上了眼睛。


    “我們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國,就在這情人穀附近的地方,造一棟小小的房子,我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但是,我不是你的女兒!或者,我是母親重活的那一遍!”費海青看了嘉琪好一會兒,時間似乎停止了移動。


    終於,費海青顫抖的捧著嘉琪的頭,喃喃的說:“我真沒有想到,你母親在我感情上加的那一把鎖,鑰匙卻在你的身上!”他俯下了頭,去找尋她的嘴唇,又低低的加了一句:“短短的兩個月之間,你長大了,我的小朋友!”情人穀靜悄悄的,一對水鳥飛了過來,輕輕的掠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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