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莫航總說,這整件事是別人的錯誤。”


    周耀燃放開莫瑤,她反身坐到床沿。長久地等待,莫瑤終於再度開口。


    “可是,所有事情都有因果。過去是我太軟弱,又太天真,認為感情必須完全對等,要足夠完美。”莫瑤望向周耀燃,眼睛蒙著一層霧氣,“可哪來的對等,又哪來的完美。他媽媽說,我們把你當親女兒,因為你救過我兒子的命,但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那我的身份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抹藥時至今日還會問自己。以前她總以為她是莫航的妹妹,莫航的女朋友,莫航的或者莫家的誰誰誰。可她不該是誰的附庸,不該糾結她沒爸沒媽這件事。她就是她,不管叫莫瑤,還是叫別的。人總是吃一塹長一智,那時候她卻不懂。


    莫瑤清楚記得母親問她這句話的那天,正是莫航研究生畢業。那時候的莫瑤二十歲,還在上大學三年級。他畢業當天,莫柏年和莫母都到美國參加了典禮。


    莫瑤既高興又忐忑。早晨起了大早,給莫航挑畢業典禮穿的衣服,甚至很難得的下廚做了早餐,盡管賣相不盡如人意。莫航說爸媽會來,想要和二老說他們兩個的事。她說自己不確定是不是該選擇這個日子告訴二老,他抱著她,拍著她的後背勸慰,還和她開玩笑說真愛打敗一切。


    學士服穿在莫航身上是真好看,他那兩年常常運動,曬出健康的小麥色。寬肩窄腰,在五官普遍立體深邃的白人堆裏也毫不遜色。


    典禮開始前,莫柏年來了,還帶了個女孩兒。顧曇嫣,這名字莫瑤隻聽過兩次,但至今都記得清楚,連同她那天穿的香檳色裙子。


    溫婉可人,落落大方,說的大概就是顧曇嫣這樣的姑娘。莫柏年介紹說她是老友的女兒,在美國剛本科畢業,馬上也要回國發展,希望兩人能互相幫助。


    莫航禮貌地和顧曇嫣握了手,隨即不再理睬,始終攬著莫瑤的腰,和同學好友拍照。莫航看出莫瑤的不安,就湊到她耳邊說典禮結束後到飯桌上就攤牌,讓那個顧曇嫣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莫瑤感覺到莫母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們,但也沒做他想。畢竟莫航在,她覺得什麽事都不需擔心。


    畢業典禮結束,莫柏年找莫航說要聊下之後回國發展的事,順帶著叫了顧曇嫣。莫瑤給莫航使眼色,他笑著拉住莫要說得帶著她。然而,莫母卻借口把她拉走了。


    莫母從來都不喜歡她,這點莫瑤很清楚。她進莫家的頭兩年,聽到幾次莫母和莫柏年的對話,大意是都不知道是什麽底細的孩子就這樣帶回家來養,她總覺得不放心,怕人說自己家裏養了個童.養.媳。她也說莫瑤性子陰沉,總不愛笑,不是個討喜的孩子。


    莫瑤不因此討厭這個媽媽。莫航說過,他遇見莫瑤的時候,她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抱著個破爛娃娃,眼神呆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這樣的她確實很不討喜。莫家免了她顛沛流離,讓她衣食無憂,她不能因為這一點有道理的擔憂去埋怨這個家。


    那天莫母要她帶著回兩人住的地方。進屋,她在屋子裏巡了一圈,莫瑤惴惴跟在後頭。巡回來時,莫母兩眼直勾勾盯著她,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當時懵了,機械地回答:“我們沒有見不得人。”


    莫母眼中展現出顯而易見的厭惡:“莫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譜追溯上去個個都有名頭。你是莫家的人,就不能丟我們家的臉。我們把你當親女兒,因為你救過我兒子的命,但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這種事傳出去,不知道的人該怎麽看我們家?”


    “可是……”


    “我不需要聽你的可是,沒有可是。莫航馬上就要回國,過幾年要是行就接手家業。你就留在美國,別再回來了。你要是乖乖聽話,學費我們會繼續負擔的。”


    斬釘截鐵,不留餘地,莫母甩完話就摔門而去,連讓莫瑤感到羞.辱或氣憤的時間都沒有。莫瑤慢慢回到現實裏,想起自己愛上的人來自那個及其在乎“聲譽”的家庭,而自己是以他妹妹的身份活在莫家的羽翼之下十多年。


    莫航那天很晚回來,她獨自待了整晚。莫航回來時身上有酒氣,莫瑤給他脫.衣服推著他去洗漱,他把莫瑤抱在懷裏,緊地讓她喘不過氣。他說,瑤瑤,你在這裏等等我,等我強大了,就沒人能攔著我們。莫瑤這就知道,莫航在莫柏年那裏也碰了壁。


    那晚他們都沒睡,瘋了一樣要對方。這是一種他們當時誰都不願意承認的絕望,他們隻認為這是叛逆的宣泄。他們不會分開,不會因為阻力就輕言放棄。


    然而,不幸總是早早就埋下伏筆,即使他們選擇視而不見。


    這些莫瑤並沒和周耀燃分享,也不打算。


    “其實車禍發生得也很簡單,就是意外,和千千萬萬個突如其來的車禍一樣。”瑤再度從口袋裏掏出煙,擺到唇間,左手還顫,她便沒去點,隻這麽叼著,繼續說,“我在美國學業不順,給那時候已經回國的莫航寫了封長信,說想見他。他趕到美國來,我在家等了他一整晚,他沒出現,半夜醫院給我打電話說他出了車禍。”


    “媽知道他要來美國,就偷偷買了票跟來,結果親眼見到兒子被撞成那樣。她在醫院扇我的耳光,和我說他就是為了去給我買束花。結果差點命都沒了。這輩子能聽見的最難聽的話那一晚上我全都聽過了。”


    莫瑤三言兩語地說完,抬頭戲謔地看向周耀燃看周耀燃:“我故事講完了,你聽得還滿意嗎?”


    “你沒告訴我全部。”他陳述。


    “對我來說,這就是全部。不過,你好像對我的過去過分好奇。”


    “我對主動接近我的人,都保持這樣的好奇。”周耀燃說,“我去拿醫藥箱,這種天氣和環境,你的傷口不處理不行。”


    莫瑤自己包裏有,但沒阻止周耀燃。待他走出門去,莫瑤仰麵躺倒在床上。手背依舊有灼燒感,而她依舊有些陷在回憶裏。


    車禍那天她在醫院的長廊裏發呆,她什麽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他在哪個手術室。有人衝上來就給了她一記耳光,力道之大讓她的臉瞬間燒了起來。


    “莫瑤,你就是一頭白眼狼!”媽嘶聲力竭地寵著她吼,拳頭打在她身上。莫瑤擦去眼角的潮濕,見到攔著莫母的顧曇嫣。


    “伯母,莫航還在裏頭,你千萬保重自己身體。”顧曇嫣這樣勸著莫母,然而莫母就像瘋了似的,連著又是一記耳光。


    “你這個禍害!你原來就是個街上的小乞丐,我們養了你這麽大你就是這麽報答我們的?!你勾引我兒子,現在都快把他害死了!你這個害人精,當初我們就不應該收養你!”


    莫瑤站在那裏,由著莫母扯她的衣服,她奇怪自己好像感覺不到痛了,隻想知道:“他怎麽樣了?”


    “莫航是被一輛轎車給撞了,司機逃逸,路過的人發現打了醫院電話。醫生剛剛出來說莫航左腿撞傷很嚴重,可能要截肢。”


    “截肢……”這兩個字不真實地傳進她的耳朵裏,她連連後退,腦海裏想象著莫航的身影。


    他是這樣的高大,在她的鏡頭裏這樣好看,這樣完美。她怎麽能把他害成殘廢?她可以接受他因為家裏的原因要她等,也可以毫不猶豫地離開莫家,可她怎麽能接受他為了給她買一束花,就失去了一條腿?


    莫瑤在這時候體會到了那種怨天怨地的時刻,那種沒辦法想明白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麽,讓這樣的不幸發生在他們身上?可千萬人問過這個問題,沒有人真正得到心服口服的答案。


    近十個小時的手術,她腦海裏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閃過。坐在她遠處陪著莫母的顧曇嫣期間帶了杯咖啡坐到她身邊,說要她體諒自己的養母,愛子心切。顧曇嫣說上一次莫航就和莫柏年提到和莫瑤在一起的事,莫柏年大為光火。


    “我看得出莫航很愛你,愛得眼裏都看不見別的東西。可是,你知道他這樣下去會多麽辛苦嗎?你幫不了他,還會因為你的身份在董事會裏拖累他。車禍不是你的錯,但繼續在一起你之後會為他造成的苦難卻是注定的。”


    多麽通情達理、感人至深,莫瑤當時就要笑出聲來。不過,她隻回了顧曇嫣一個字——滾。


    是的,她應該讓所有反對這感情的人去滾蛋,包括她內心怯懦的自我。莫航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那刻,她箭步衝上去看那條左腿,還在,雖然滿是鮮血,但還在。她心痛又有些寬慰,她握住他的手,淚落到他的臉上,她想要摸摸他的臉,但被人推倒在地。


    她撞在長椅上,劇烈地疼痛,接踵而至的是第三次掌摑,那人告訴她:“你沒資格在這裏哭。”


    還有諸多記不清的難聽話,劈頭蓋臉地砸向她。這些卻都不足以讓她難過和退縮,她得看著他康複,他醒了一定會想見到她。


    她錯在低估了莫家,錯在以為這十多年他們有深厚的情分。當天,莫家就找人把莫瑤軟禁了。二十四小時守著她美國的公寓,收走她的手機、電腦、網線、電話線。她冒著危險最終翻窗逃出來,拖著扭傷的腳踝到醫院,莫航已經轉院。


    莫家照樣給她付學費,隻是,他們不再允許莫航出現在她的生活裏。他們共同的原先祝福著他們的朋友通通變了臉,保持著諱莫如深的樣子,告訴她忘記莫航吧,重新找個男人,過正常的生活。


    她的瘋症應該是從那時就埋下了伏筆,她開始了解人性,複雜的、善變的人性。


    片刻,周耀燃拿著醫藥包和水盆回來,走到床邊。莫瑤眼前出現一片陰影,將她帶回當下。他在她身邊坐下,抬起她的左手,放進水盆裏。


    莫瑤躺著不動,看他一臉認真。他下巴已經冒出青色的胡渣,衣服也沒那麽幹淨,想起他皺著眉看她倒榨菜的樣子,莫瑤莞爾。


    “你說我該拿我的過去怎麽辦。”莫瑤問。


    周耀燃在水裏輕拂她的傷口:“隻能學著看開。人的主觀願望肯定不可能全部實現,任何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都是應該的。”


    “哦?”


    “資源原本就是有限的,經濟學上叫‘資源稀缺’。在整體資源稀缺的前提下,‘資源並非均勻分布’體現在每個人身上,就是‘絕大多數人都覺得自己擁有的不夠多’。我們生存的世界裏,資源稀缺是客觀事實,所以每個人的主觀願望肯定不可能全部被滿足。”


    “你這麽一本真經的學究樣子……”莫瑤半眯起眼,“還挺性.感的。”


    周耀燃淡笑,手按在她傷口上,莫瑤頓時變了臉色,咒罵他小氣。


    “既然你這麽看得開,為什麽還要去陳錦堯那裏看病?為什麽說自己在贖罪?既然注定沒法獲得完滿,何必還活在條條框框裏?”


    “因為理解這種現象不困難,但要平靜地接受,很困難。”周耀燃把她的手從水裏拿出來,用毛巾擦拭,擺在他膝頭,然後旋開藥膏,抹在她的傷口上。


    “當你拚盡全力還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當你做了很多善事災難還是降臨到你頭上,這種時候你很難平靜接受,更別提理解。”


    他溫暖的指腹沾著清涼的藥膏,在她的皮膚上摩挲,莫瑤感覺一股熱度從小腹緩緩升上來,她別開臉,說:“所以你的意見一點都不具有建設性,等同於廢話。”


    周耀燃麵色柔和,放下她的手,他溫涼的掌心撫過她的發頂眉心,停頓在她的臉頰。他望著她:“沒有莫家,現在的你也不是顛沛流離。你不用非得做別人的誰,就這樣特立獨行,做自己,多好。”


    他的話讓她瞬間把視線挪回他身上,她的血液在血管裏加速流淌,直至奔騰澎湃。


    “周耀燃。”她念他的名字,糅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他壓低身子,唇湊近她,代替他的手親吻她的麵頰。


    “我知道。”


    他的聲音低沉,以吻封緘。


    原來這簡單的三個字,可以這樣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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