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月朗星疏,時間悄無聲息,再過幾日就是元旦,又一年要這樣過了。


    莫航從飯店出來,司機為他打開門,他委身,手扶著左腿,這才坐進去。都說習慣有強大的力量,在他身上確實也得到了驗證。六年不到的時間,他從歇斯底裏到平靜接受。現如今,竟習慣了因為這條腿帶來的處處不便。


    鷹頭手杖支在身前,他指腹感受著金屬的輪廓,方才酒桌上灌下去的酒精現在流進了血液裏,攪得人有些惱。


    莫氏他大權在握,即使管理層仍舊有微詞,他位子也還沒坐穩,可他基本已經達成了自己當初的目標。該感到高興的事,半點喜悅也湧不出來。就好像一場馬拉鬆,他拚命地跑,卻發現終點沒有紅綢帶、沒有錦旗、沒有歡呼等著他,隻有更長的賽道,更一眼望不到頭的未來,他的身邊沒有他期盼的人。


    他是在走到哪一步的時候,走失了呢?


    半個多小時後,轎車駛進別墅園,在八號小獨棟停下。


    莫航下車,司機恭敬地和他道了聲晚安。他翻了翻手腕,時針已經走過了十二點。他抬眼,二樓臥房的燈還亮著,莫航心不自主地揪起,如果她的燈是為他亮著的,該多好。


    打開門,幫傭阿姨留了一盞微亮的燈,他借著光脫了鞋,看著通往二樓的台階,突如其然的疲累向他席卷而來。他和她的距離,就好像這一節節階梯,過往他輕而易舉就可以跨過,如今卻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他去追,她卻可以跑得更快、更遠……


    莫航走到酒櫃邊,拿出威士忌,給自己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液體在水晶杯裏輕微地晃動,他就著高腳凳坐下,喝著杯中的酒。


    這棟別墅裝修完沒多久,可樣式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他和莫瑤曾在討論過以後要住在什麽樣的房子裏,她說得要有兩層,因為他朋友多,得有好幾個客房。又說風格得是現代的,她最不喜歡歐式,太浮誇。她得有個工作間,要洗片子,房子裏得擺她的作品,當然,還有她拍的他們的合照……


    莫航看著對麵空空的座位,好像看見二十歲的莫瑤坐在他眼前,笑得陽光,絮絮叨叨和他說著他們的未來。她的眉梢眼角都是雀躍和青春。然而,他抬手想要觸摸,手裏抓住的隻有空氣,幻想跟著煙消雲散。


    他搖頭,笑自己。


    就算房子造出來了又如何?她如果不在,這座房子隻是個笑話。


    莫瑤說得沒錯,他這條腿讓他變得偏執了。他確實看不開,他不接受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就奪走他的幸福。莫家反對又怎樣?他們難道沒有過心理準備嗎?他認為是他不夠強大才守不住她,於是他拚命跑,即使複健那麽艱難,即使他在夜裏疼得要哭出來,即使工作再繁瑣再頭疼,他都不忘初心。


    他得成為能真正保護她的人,因為沒有她,他早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莫瑤也許不記得,他們兒時的第一次見麵。


    他那天放學晚了,連賣煎餅的小攤都已經收了,校門口靜靜的。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馬路牙子上,抱著破玩偶,傻傻看著校門的這個小女孩兒。或許因為個子小,臉又瘦,顯得她那雙眼睛特別地大。她穿著一條白裙子,當然,已經髒得快要認不出本來的顏色。她夾著的破布娃娃脫了線,腦袋耷拉下來,顯得分外詭異。


    他並沒有太過好奇,對於這樣奇怪的陌生人本能告訴他得繞開走。所以他決定快速通過馬路,司機的車就停在對麵。他看到綠燈,剛走出去兩步,卻見不遠處一輛打著遠光的轎車以扭曲的路線極速駛來。危險逼近,他知道自己要不向前跑要不向後退,可是腳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他看著燈光越來越近,要把他的身體吞噬。


    忽然,一隻手拉住他的胳膊,猛力把他往後拖拽。急刹車的聲音劃破耳膜,他回過神,自己倒在地上,後車輪就在他腳邊。而拉著他手的人正是那個穿破爛衣服的小姑娘。她躺在他身邊,手依舊拉著他,眼睛閉著失去了意識。她貼著地麵的手擦傷了,一顆顆細小的血珠滲出來,讓她本就髒汙的衣服更斑駁。合上眼睛的她看上去更瘦小柔弱,然而,她從車輪底下救了他的命。


    在對街等著接他的司機下車奔過來,問莫航有沒有傷到。他隻記得自己說了一句話:“我們得幫幫她。”


    後來,他就把她領回了家。她不記得自己以前的事,話也說不利索,剛進家門的時候,還拿著她那個破布娃娃,髒兮兮的模樣。家裏的阿姨帶著她洗漱完,露出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她打小就生得漂亮,即使不笑不說話,那一雙眼睛就是叫人忘不了。或許從前營養不好,在家裏養了幾個月,胖了些,臉上有了氣色,唇瓣嫣紅,可人得要命。


    莫航起初並沒感覺到自己母親對莫瑤的反感,莫家的人都太會偽裝,他的母親以寬容的姿態將莫瑤迎進家門,告訴莫瑤她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即使在莫航說要永遠收留莫瑤的時候,家裏人也一致同意。


    回想起來,或許鍾情莫瑤的始終隻有她一個。他從最初就喜歡她了。兒時這感情並不是愛情,青梅竹馬,他喜歡她在身邊,憐愛她,讓她從不愛笑變得愛笑,從不言不語到在他身邊像燕子似地打轉。他想和她過一輩子,相信這是命裏注定的緣分。


    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真的不明白。


    杯中酒空了,莫航拿起威士忌酒瓶,正要往杯裏倒,手腕被人握住。


    手指細長,古銅色的皮膚,這隻手與同兒時已大不相同。他抬頭,黑發朱唇,消瘦的下巴,一雙明亮的眼看著他。


    莫航輕笑,他是真的喝多了,幻覺出現了一次又一次。


    她兩周前看了周耀燃的信大哭了一場,醒了之後依舊一聲不吭,唯一的區別就是,見到他不再歇斯底裏。經紀人小白還需要帶別的攝影師沒法照顧莫瑤,莫航就把莫瑤接了過來。這棟按照他們過去的設想建的房子,她走進來,什麽表情都沒有,如同進了普通的屋子。她上樓,自此就再不出房門。他告訴自己因為她病了,可是說到底,他在騙誰呢?


    “你教教我,該怎麽辦?”他問眼前這個幻覺。


    莫瑤的手被他裹在掌心,他的痛苦她都看在眼裏。為什麽她周圍的人偏都活著這樣痛苦?她做錯了什麽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聲音幹澀。


    “你知道的。”他撐著桌子起身,莫瑤扶住他,他掙開她的手。


    衝力讓莫瑤的後背撞到桌角,長久不愈的傷口傳來劇痛,她彎下腰,等著痛過去。莫航回身看她,他抬起手,指尖觸摸到她臉頰溫熱的皮膚,他喃喃自語:“你不是幻覺。”


    莫瑤直起身體:“你喝多了。”


    “你終於肯開口說話了。”


    莫瑤走過去按電梯,門開,她抬手擋住電梯門以防關上。她說:“你需要休息。”


    莫航支著手掌走到她眼前,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地進了電梯。


    狹小的空間,她的氣息滿溢。莫航闔眼,一把將她拉進懷裏,頭枕在她的肩窩,她推他:“別這樣。”


    “讓我抱抱,就讓我抱抱。”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一碰就會潰退。她推搡的手終於垂下,轉而拍了拍他的後背。


    電梯門開,又合上,他們就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長久地擁抱著。直到她說:“你真的該休息了。”


    送他到主臥門口,莫瑤又回到一樓。她坐到吧台,把男人沒喝完的酒喝完。


    她發現不動腦子,日子可以過得很快。今天小白告訴她,說她在利比亞拍得那些照片她得選出來,策展上安排在一個月後開展。她這才發現已經回來幾十天,轉眼這一年就要過了。


    小白走後,她把相機找出來,事發的時候她把相機護在懷裏,除了一些磨損,竟真的沒壞。她取出內存卡,擺進電腦讀取。一張張翻過去,人又開始發抖。


    屏幕上出現周耀燃和她在迪拜大街的合照,於是手指再也按不下鍵。那條紅色的披肩和她的行李一起毀於一旦,她此時才欣賞起那飛揚的一抹紅,這樣正,這樣亮。他身姿挺拔,普通的衣料在他身上都自有風骨,那個驕傲的男人。


    莫瑤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自主吃了藥,終於平靜下來。她挑了幾張圖開始做後期。再抬眼夜已深,幫傭應該叫她吃過飯,可她全然沒有聽見。幾十日不曾出現的饑餓感在這個夜晚終於複蘇,她下樓去廚房找吃的,這才見到喝悶酒的莫航。


    他的話,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無一不在控訴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創傷。她想幫他,可這不像是八歲那年拉他一把這樣簡單的事。他問她要怎麽辦,她也沒有答案。


    她確實用生命愛過他,她確實這輩子都不會忘了那這段感情,可她和他的情緣已經破了、碎了。她疼惜他,可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他身邊做個無憂無慮的莫瑤。她清清楚楚,他想要的她的愛,她的陪伴,和她在一起的小家庭,她再也給不了。


    喝了酒,也不再餓了,莫瑤搭著扶手上樓回到房間,終於睡著。


    第二天,莫航睡到中午才醒,下樓見一個身影從後門出去,便叫來幫傭。幫傭說,是莫小姐看今天天氣好,想到後院透透氣。


    莫航憶起昨晚模糊的關於莫瑤的場景,他以為是自己酒醉的幻覺。可她願意下樓透氣,那是真的情況有好轉?莫航正欲往後院走,門鈴忽然響了。


    幫傭去開門,片刻回來,同他說:“來的人說自己姓吳,是周耀燃周先生的秘書,來找莫小姐的。”


    “讓他進來。”莫航神色一黯,抿起唇:“別打擾到莫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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