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親回來了。


    她跟著楚娣到碼頭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家都去了,這次又加上幾個女婿,都是姑媽一手介紹的。


    自從那次她筆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沒再見過麵。在碼頭上,他們仍舊親熱的與楚娣招呼,對九莉也照常,不過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快心的神氣。現在可以告她一狀了。當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你二叔,穿著藍布大褂。胖了些。”一個表姐微笑著告訴她。


    她們現在都是時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過沒帶來。


    在擁擠的船艙裏,九莉靠後站著。依舊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離器。最後輪到她走上前兩步,微笑輕聲叫了聲二一嬸。


    蕊秋應了聲“唔”,隻撣眼看了她一眼,臉色很嚴厲。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裏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s,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熱帶住了幾年,曬黑了,當然也更顯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還是蕊秋從前替他們設計的客室,牆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淺的紫褐色,不落套。雲誌嫌這?色不起眼,連九莉也覺得環堵蕭然,像舞台布景的貧民窟。


    他們姐弟素來親密,雲誌不禁笑道:“你怎?變成老太婆了??∥銥茨閌欽飧毖萊葑盎盜恕!?


    這話隻有他能說。室內似乎有一陣輕微的笑聲,但是大家臉上至多微笑。


    蕊秋沒有笑,但是隨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沒看見人家比來比去,費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說的,這是特別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說這牙醫生愛她。”


    九莉跟個表姐坐在一張沙發上,那表姐便告訴她:“表弟那次來說想找事,別處替他想辦法又不湊巧,未了還是在自己行裏。找的這事馬馬虎虎,不過現在調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吃個小館於……”末句拖得很長,彷?凡瘓齠ㄒ?灰?蠶氯ァt俳蠶氯ィ?蟾啪褪僑八??礁鑾????檣芘?笥呀嶧櫚幕傲耍?坪醪灰擻腖???牆宓慕憬閭致邸?


    當然九莉也聽見說她表姐替九林介紹職業,九林自己也提過一聲。表姐也是因為表姐夫是蕊秋介紹的,自然應當幫忙。告訴九莉,也是說她沒良心,舅舅家不記恨,還提拔她弟弟。一來也更對照她自己做姐姐的涼薄。


    那天蕊秋談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來了,表姐夫派人押了來。大家都笑怎?會有這?多。


    九莉心裏想,其實上次走的時候路過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過那時候就仿?肥怯Φ鋇模?揮腥誦Α?


    楚娣背後又竊笑道:“二嬸好像預備回來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說她麵色嚴厲。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輕聲向九莉道:“行動鎖抽屜,倒像是住到賊窩裏來了。”


    其實這時候那德國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從前的房間,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靜。


    楚娣又道:“你以後少到我房間裏來。”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見她們背後議論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與楚娣單獨在一起,整個她這人似有如無起來。


    蕊秋在飯桌上講些別後的經?v,在印度一度做過尼赫魯的兩個姐妹的社交秘書。“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長公主似的。”


    那時候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注重修飾,總是一件小花布連衫裙,一雙長統黑馬靴,再不然就是一雙白色短襪,配上半高跟鞋,也覺不倫不類。


    “為什?穿短襪子?”楚娣說。


    “在馬來亞都是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英國人怕生濕氣,長統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納一個?瘋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


    九莉後來聽見楚娣說她有個戀人是個英國醫生,大概這時候就在這?瘋病院任職,在馬來亞也許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國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現在還是這樣?”九莉問,沒提印度獨立的話。


    “就連現在。”


    有一次九莉聽見她向楚娣發牢騷道:“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個字用英文。


    九莉對她這樣嚴陣以待,她便態度和軟得多。這天飯後剛巧旁邊沒人,便??的問道:“那邵之雍,你還在等他嗎?”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當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裏轉。


    蕊秋點了點頭,顯然相信了。大概是因為看見燕山來過一兩次,又聽見她打電話,??管她電話上總是三言兩語就?於狹恕?


    蕊秋剛回來,所以沒看過燕山的戲,不認識他,但是他夠引人注目的,瘦長條子,甜淨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有個小花尖。


    九莉認識他,還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時候。這家影片公司考慮改編她的一篇小說,老板派車子來接她去商議。是她戰後第一次到任何集會去。雖然瘦,究竟還年青,打起精神來,也看不大出來,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楚娣一條夾被的古董被麵,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雜著暗紫羽毛。肩上?梢綴著一朵舊式?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來。


    老板家裏大廳上人很多,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有些演員看著眼熟,老板給她介紹了幾個,內中有燕山。後來她坐在一邊,燕山見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動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帶點誇張。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澹?醯美匆獠簧疲??丁襖值冒準窀霰鬩恕鋇奶?齲?愕?x??獎鶇θチ恕k?簿醯昧耍??槐e?觳滄???┲???婧嫻那成???薊u褡幽厴弦攏??訪淮┕噠庖煥嗟囊路??贍鄣檬穀瞬鏌臁?


    她剛回上海的時候寫過劇評。有一次到後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著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後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闌幹邊狹窄的過道裏遇見一行人,?星捧月般的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麵走來,這人高個子,白淨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彷?飛羈直蝗?琢吮鬩巳ィ??管前呼後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製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後來才聽見說梅蘭芳在船上。不然她會告訴燕山:“我在‘金碧霞’後台看見你,你下了台還在演那角色,像極了。”但是當然不提了。他也始終默然,直到有個名導演來了,有人來請她過去相見。


    九莉想道:“沒對白可??,你隻好不開口。”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此後一直也沒見麵,他三個月後才跟一個朋友一同來找過她一次。那時候她已經好多了,幾乎用不著他來,隻需要一絲戀夢拂在臉上,就彷?坊故巧碓諶思洹?


    蕊秋叫了個裁縫來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裁縫來了,九莉見她站在穿衣鏡前試旗袍,不知道為什?滿麵怒容。再也沒想到是因為沒給她介紹燕山,以為是覺得她穿得太壞,見不得人。


    這次燕山來了,忽然客室的門訇然推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九莉背對著門,與燕山坐得很遠,回過頭來恍惚瞥見是她母親帶上了門。


    “像個馬來人。”燕山很恐怖的低聲說。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門訇然開了,蕊秋氣烘烘的?進來,狠狠的釘了她一眼,打開鏡子背後的小櫥,拿了點什?東西走了,又砰上門。九莉又驚又氣,正“出浴”站在浴缸裏,不禁低下頭去約咯檢視了一下,心裏想“你看好了,有什?可看的?”


    她還是九年前在這公寓裏同住的時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車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藝高強,無中生有,穿著一時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會胸部墳起。蕊秋那天揮眼看了她一眼的時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見了這現象。


    既然需要“窺浴”,顯然楚娣沒說出她跟之雍的關?s。本來九莉以為楚娣有現成的話,??可以說實話:“九莉主意很大,勸也不會聽的,徒然傷厭情。”否則怎?樣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會不知道。”——還是“你自己問她去”?也不能想像。


    她始終沒問楚娣。


    自從檢查過體格,抽查過她與燕山的關?s,蕊秋大概不信外麵那些謠言,氣平了些,又改用懷柔政策,買了一?別針給她,一?白色琺藍跑狗,像小女學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別針,因為把衣裳戳破了。二嬸在哪裏買的,我能不能去換個什??”


    “好,你去換吧。”蕊秋找出發票來給她。


    她換了一副球形赤銅薔薇耳墜子,拿來給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緣”上映了。本來影片公司想改編又作罷了,三個月之後,還是因為燕山希望有個導演的機會,能自編自導自演的題材太難找,所以又舊話重提。蕊秋回國前,片子已經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樓上預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內容淨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牽強。快看完了的時候,九莉低聲道:“我們先走吧。”她怕燈一亮,大家還要慶賀,實在受不了。


    燕山沒跟她們坐在一起,但是在樓梯上趕上了她們,笑道:“怎?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皺眉笑道:“過天再談吧。”一麵仍舊往下走。


    燕山把她攔在樓梯上,苦笑道:“沒怎樣糟蹋你的東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時最謹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腳穿著?空鞋,他的?腳癢噝噝的罩在她腳背上,連楚娣在旁邊都臉上露出窘態來。


    放映間裏有人聲,顯然片子已經映完了。他怕有人出來,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滿意。


    九莉心裏納罕道:“她也變得跟一般父母一樣,對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滿足。”


    蕊秋對她的小說隻有一個批評:“沒有經驗,隻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從前總是說:“人家都說我要是自己寫本書就好了。”


    這天下午蕊秋到廚房裏去燒水衝散拿吐瑾,剛巧遇見九莉,便道:“到我房裏去吃茶。”把這瑞士貨奶粉兼補藥多衝了一杯,又開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來裝碟子。


    “噢。我去拿條手絹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裏去了一趟,打開自己的抽屜,把二兩金子裹在手帕裏帶了去。蕊秋還沒回來她就問了楚娣:“二嬸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錢?”楚娣算了算,道:“照現在這樣大概合二兩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費花了一兩。剩下的一直兌換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還有二兩多下來。從前夢想著一打深紅的玫瑰花下的鈔票,裝在長盒子裏送給她母親,現在這兩?小黃魚簡直擔心會在指縫裏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圓桌邊坐著吃蛋糕,蕊秋?談了兩句,便道:“我看你也還不是那十分醜怪的樣子,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關起來。”


    又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從前那時候倒是有不少人,剛巧這時候一個也沒有。”


    聽上去是想給她介紹朋友。自從看了“露水姻緣”,發現燕山是影星,沒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難道不知道從前幾個表姐夫都是有點愛她的,所以聯帶的對年青的對象也多了幾分幻想。”她深信現在絕對沒有替她做媒的危險,因此也不用解釋她反對介紹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為在一起的時候少,所以見了麵總是說你。也是沒想到那次一塊住了那?久——根本不行的。那時候因為不曉得歐戰打得起來打不起來,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機取出那二兩金子來遞了過去,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些錢,我一直心裏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


    “我不要。”蕊秋堅決的說。


    九莉想道:“我從前也不是沒說過要還錢,也沒說過不要。當然,我那時候是空口說白話,當然不理。”


    蕊秋流下淚來。“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


    九莉十分詫異,她母親引這南京諺語的時候,竟是餘媽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隻低著頭坐著拭淚。


    她不是沒看見她母親哭過,不過不是對她哭。是不是應當覺得心亂?但是她竭力搜尋,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沒說下去。


    因為人數多了,這話有點滑稽?


    “她完全誤會了,”九莉想,心裏在叫喊:“我從來不裁判任何人,怎?會裁判起二嬸來?”但是怎?告訴她她不相信這些?她十五六歲的時候看完了蕭伯納所有的劇本自序,??管後來發現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響,思想上沒有聖牛這樣東西。——正好一開口就給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開口就反勝為敗。她向來“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裏麵。九莉可以覺得那灰白色大石頭的筋脈,聞得見它粉筆灰的氣息。


    她逐漸明白過來了,就這樣不也好?就讓她以為是因為她浪漫。作為一個身世淒涼的風流罪人,這種悲哀也還不壞。但是這可恥的一念在意識的邊緣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進來。


    那次帶她到淺水灣海灘上,也許就是想讓她有點知道,免得突然發現了受不了。


    她並沒想到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s,但是這樣相持下去,她漸漸也有點覺得不拿她的錢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這裏。


    “不拿也就是這樣,別的沒有了。”她心裏說。


    反正隻要恭順的聽著,總不能說她無禮。她向大鏡子裏望了望,檢查一下自己的臉色。在這一?x那問,她對她空?韉難劬Α11巳岬謀親印7酆熗廡蔚淖臁3ぴ駁牧車巴耆??狻>拍瓴患???煨宜?故薔拍昵澳歉鋈恕?


    蕊秋似乎收了淚。沉默持續到一個地步,可以認為談話結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來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裏,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灰暗異常,連忙開燈。


    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將來也沒有好下場。”她對自己說。


    後來她告訴楚娣:“我還二嬸錢,二嬸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滿,“怎?會不要呢?”


    “二嬸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說:“鬧了一場。可怕。”沒告訴她說了些什?。讓她少感到幻滅些。


    楚娣也沒問。默然了一會,方道:“錢總要還她的。”


    “一定不要???沂翟諉話旆ā!斃睦鏘肽訓烙?楦??f涫檔筆幣蠶氳焦???欠淺e孿窀?下枳由頹?謊?蚣芩頻摹h綣?齙剿?蓋椎氖幀????誦∈焙蚰譴吻k?氖止?值氖攏?恢?牢?顫n那?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


    在飯桌上九莉總是雲裏霧裏,把自己這人“淡出”了。永遠是午餐,蕊秋幾乎從來不在家裏吃晚飯。


    蕊秋彷?吩謁黨ね逞ダ鋟11忠惶跎叩墓適攏?淙皇嵌猿?匪檔模??爬蚍置韃輝諤??采??鵠矗?薟萁崾?潰骸拔醫駁惱廡┦履忝且裁揮行巳ぁ!?


    但是有一天又在講昨天做的一個夢。以前楚娣曾經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嬸看了電影非要講給人聽,還有早上起來非要告訴人做了什?夢。”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隻聽見這一句,嚇了一跳。她怎?會跑到她母親夢裏去了?好像誤入禁地。


    再聽下去,還是聽不進去。大概是說這夢很奇怪,一切都有點異樣。


    怎?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為“九莉”是把她當個大人,較客氣的稱呼?


    又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米爾菊德·皮爾絲”4,裏麵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鬥,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遺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喲,真是——!”感慨的說,嗓音有點沙啞。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幾歲,看了棒球員吉美·皮爾索的傳記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幾乎嚎啕起來。安東尼柏金斯演吉美,從小他父親培養他打棒球,壓力太大,無論怎樣賣力也討不了父親的歡心。成功後終於發了神經病,贏了一局之後,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鐵絲網亂嚷:“看見了沒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她母親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在就隻想再見你一麵。”她沒去。故後在一個世界聞名的拍賣行拍賣遺物清了債務,清單給九莉寄了來,隻有一對玉瓶值錢。這些古董蕊秋出國向來都帶著的,隨時預備“待善價而沽之”,??管從來沒賣掉什?。


    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永遠是在理行李,因為是環球旅行家,當然總是整裝待發的時候多。九莉從四歲起站在旁邊看,大了幫著遞遞拿拿,她母親傳授給她的唯一一項本領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拚湊得天衣無縫,軟的不會團皺,硬的不會砸破砸扁,衣服拿出來不用燙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國外一個小城裏,當地沒有苦力,?l了兩個大學生來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階上滾下去,像塊大石頭一樣結實,裏麵聲息毫無。學生之一不禁?道:“這箱子理得好!”倒是個“知音”。


    〖4mildred pierce,台灣譯名為“欲海情魔”,是好萊塢著名女星瓊·克勞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並以此片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故事描述一個犧牲一切要滿足女兒的母親,最後卻因女兒卷入了一場殺人命案。〗


    但是她從來沒看見過什?玉瓶。見了拍賣行開的單子,不禁唇邊泛起一絲苦笑,想道:“也沒讓我開開眼。我們上一代真是對我們防賊似的,‘財不露白。’”


    蕊秋戰後那次回來,沒懲治她給她舅舅家出口氣,卞家也感到失望,沒從前那?親熱。幾個姑奶奶們本來崇拜蕊秋,將這姑媽視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見她變了個人,心也冷了,不過盡職而已。


    這天在飯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裏塞了二百叨幣。他總是說我需要人照應我。”


    九莉聽了也沒什?感覺,除了也許一絲淒涼。她在四麵楚歌中需要一點溫暖的回憶。那是她的生命。


    叨幣——想必蕊秋是上次從巴黎回來,順便去爪哇的時候遇見他的。雷克從香港到東南亞去度假。他是醫科女生說他“最壞”的那病理學助教,那矮小蒼白的青年。


    九莉??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許太澈底了,不光是對她母親,整個的進入冬眠狀態。腿上給湯婆子燙了個泡都不知道,次日醒來,發現近腳踝起了個雞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襪子又冷,隻好把襪子上剪個洞。老不消退,泡終於灌膿,變成黃綠色。


    “我看看。”蕊秋說。


    南西那天也在那裏,看了?k?k有聲。南西夫婦早已回上海來了。


    “這泡應當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藥品都齊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陣涼,膿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輕輕的剪掉那塊破裂的皮膚。


    九莉反正最會替自己上麻藥。可以覺得她母親微涼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動心。


    南西在旁笑道:“??喲,蕊秋的手抖了。”


    蕊秋似笑非笑的繼續剪著,沒作聲。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換了從前,早羞死了。


    消了毒之後老不收口,結果還是南西說:“叫查禮來看看。”楊醫生是個紅外科大夫,殺雞焉用牛刀,但是給敷了藥也不見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學醫科教書,每天在校中植物園裏摘一片龍角樹葉,帶了來貼在傷口上,再用紗布包紮起來。天天換,兩三個月才收了口。這時候蕊秋就快動身去馬來亞了。


    楚娣在背後輕聲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猶太人’。”——被罰永遠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話人物。


    九莉默然。這次回來的時候是否預備住下來,不得而知,但是當然也是給她氣走的。事實是無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話。


    一度甚至於說要到西湖去跟二師父修行。二師父是卞家的一個老小姐,在湖邊一個庵裏出了家。


    行期已定,臨時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華的國際飯店,也像是賭氣。


    一向總是說:“我回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但是這次楚娣把這公寓的頂費還了她一半,大概不預備再回國了。


    理行李的時候,很喜歡楚娣有一?湖綠色小梳打餅乾筒。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裝零碎東西。”


    “你留著用吧,我去買這?一盒餅乾就是了。”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九莉想道:“二嬸三姑這樣的生死之交,會為了一?小洋鐵筒這樣禮讓起來。”心下惘然。


    臨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環,旁邊另擱了一小攤珠寶,未鑲的小紅藍寶石,叫九莉揀一份。她揀了耳環。


    “剩下的這個給你弟弟,等他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碧桃來了。蕊秋在這裏的時候本來已經來過,這次再來,一問蕊秋已經走了。


    楚娣與碧桃談著,不免講起蕊秋現在脾氣變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賬。”她們向來相信“親兄弟,明算賬。”因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總彷?肥親約撼鑰鼇h誦允欽庋?s刖爬蜆?┧閼耍??紛蓯撬擔骸盎刮伊?榘耄?蚴氯?蕁!閉饊焯崞鶉鍇錮矗?閾Φ潰骸八??俗蓯巧偎懍耍???禱掛???!?


    碧桃笑道:“‘呆進不呆出’??!”


    九莉聽了心裏詫異,想道:“人怎?這?勢利?她一老了,就都?叛親離起來。”


    燕山來了。


    在黃昏的時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訴他她跟她母親的事,因為不給他介紹,需要解釋。


    沒提浪漫的話。


    “給人聽著真覺得我這人太沒良心。”她未了說。


    “當然我認為你是對的。”他說。


    她不是不相信他,隻覺得心裏一陣灰暗。


    九林來了。


    他也跟碧桃一樣,先已經來過,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從杭州叫了來的。這次母子見麵九莉不在場。


    當然他已經從表姐那裏聽見說蕊秋走了,但是依舊笑問道:“二嬸走了?”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奇異的諷刺的笑容。


    他是說她變了個人。


    九莉泡了茶來,笑道:“你到上海來住在家裏?”


    “住在宿舍裏朋友那裏。”他喝著茶笑道:“到家裏去了一趟。帶了兩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個朋友有筆錢交給我收著,不知道什?時候給二叔搜了去了,對我說:‘你這錢預備做什?用的?你要這?些錢幹什??放在我這兒,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說:‘這不是我的錢,是朋友的,要馬上拿去還人家的。’”


    九莉聽了十分震動。但是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錢怎?能帶去?當然是他自己的積蓄,什?朋友交給他收著——他又是個靠得住的人!他沒提翠華,也說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九林又道:“二叔寫了封信跟緒哥哥借錢,叫我帶去寄。我也許有機會到北邊去一趟,想跟緒哥哥聯絡聯絡,這時候跟人家借錢不好,所以沒給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現在這樣窘?不是說兩人都戒了煙了?”


    九林皺眉道:“二叔就是那樣,現在簡直神經有問題。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裏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裏。”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愛翠華!”


    當然她也能懂。隻要有人與人的關?s,就有曲解的?地,可以自騙自,不像蕊秋隻是一味的把他關在門外。


    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他?肅櫧鵠矗骸壩行┘蛑碧?磺宄?!迸濾?醯檬撬?10牟恍小?


    她可以想像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些錢之後。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隻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隻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現在連絕後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於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


    他笑著應了聲“哦”,顯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文件櫃同一?抽屜裏,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袋裏。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隻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於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後浪推前浪”。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賈本兜謀餛繳盥檀漵窕罰?t在小金?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長,在鬈?窩裏蕩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於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並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個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買得價錢不錯。”楚娣說。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


    他們永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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