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忘機請洛河到梅林賞梅。


    本不是梅花開放的季節,但古劍宗內門海拔高,溫度低。那梅花,說是一年四季都會開。紅似火的,粉似霞的,純白的,淡綠的花,各自獨立地開放著。人走過去,碰著花枝,花瓣便飄散下來,像雪一樣。


    古劍宗內門以梅林代稱是有原因的,這漫山的梅花便是內門的最佳代表。


    修界能入古劍宗內門的,如洛河這般修為低微的,怕是一隻手都能數過來。交了忘機這個朋友,也是值了。


    行至一處暖池,暖池煙霧縹緲。池邊矮桌軟墊,桌上烹了熱茶。


    “忘機與我賞梅飲茶?”


    洛河笑問。


    忘機笑了笑,卻搖頭指了指另一邊的石桌,桌上擺著一架古琴。


    “我想聽你彈琴。我明日便要回白雲城去,你彈一曲為我送行吧。”


    洛河沒想到忘機這麽快就要走,但也知道忘機有自己的責任。古劍宗創宗起便有守城一係,守著凡界白雲城,保白雲城獨立於世,也守住那處神秘的上古大陣。


    洛河走到放琴的石桌旁坐下,指尖輕輕撥了一下。


    “你想聽幾曲都可以。師父可是把私藏絕曲都教給我了,一曲怎夠?”


    說罷雙手輕抬,然後從容放下,指尖靈活地勾動撥轉。一曲《碧海丹青》流瀉而出。曲調初時是平緩低沉的,而後突然高昂,極速跳躍的音符挑動著人心。


    此曲洛河未用上任何靈力。感情,若是用上靈力加持,會壞了其中真意。但他到底不是成名已久的大家,不用任何靈力單憑指技其實並不能完全演繹出曲中□□。若不論情感,這一曲隻算得上入門,有幾個音調都錯了,好在不明顯。


    但世間打動人心的並不是技術,而是情感。隻一曲,忘機便能明白。這裏麵沒有濃烈的愛情,隻有屬於朋友之間的,單純的惜別和不舍。


    “聽你這麽彈著,我也想去看看海了。”


    一曲結束,忘機靠在洛河身側坐下,輕聲道。


    《碧海丹青》描述的是大海的平靜和壯闊,是江琴子為一摯友海上送別時所作。


    修界的海,也是極危險的存在。海中異獸成群,多有六階以上的等級,攻擊力強悍。莫說是海上航行的船,便是天上飛行的修士,經過某些海域時也會被擼下來。據說江琴子送別的那個朋友,出海後便沒回來過了,吉凶未知。而江琴子也不再彈奏《碧海丹青》曲。忘機知曉曲子出處,還是多半看過當時圍觀修士錄下的水晶球。


    “我來修界也未見過大海,等忘機有時間來修界,叫上我一起去吧。”


    洛河側頭看向忘機。


    卻見忘機靠得更近,雙手也纏上他的腰間。


    “美人,跟我一起回白雲城好不好?”


    忘機認真地看著洛河,紅眸清澈見底。他喜歡洛河,或許是單純喜歡絕美的容顏,也可能是喜歡與洛河在一起時的輕鬆自在,每一秒都是享受。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懂感情,不明心意,他一生除了劍與城,還從未想要擁有什麽。而那劍與城,也是與生俱來的責任,與他的意念無關。


    洛河低眉,還未說話,疾獵鷹突然衝出,一腳踹向忘機。忘機鬆了手,惱怒地拔劍而起。劍光森寒,直指疾獵鷹眉心,“想死?我便成全你!”


    便見兩人你來我往,一人拿劍舞起,美得令人驚豔;一人身形迅速,躲開劍擊又見縫插針地拳腳相向,卻總是打不到實處。這回兩人都是真打,越戰越烈,卷起桃花紛飛。洛河見疾獵鷹忍不住要露原形了,連忙上前擋住兩人。


    那劍堪堪在洛河喉嚨處收住,再晚一秒洛河都得血濺當場。疾獵鷹的拳腳卻沒那麽利落,雖到最後收起,卻打落了洛河束發的木簪。一頭黑發瞬間披散下來,卻不見狼狽,隻見風華絕代。


    紛飛的桃花漸漸墜落,沾惹塵埃。洛河眉頭微皺,看疾獵鷹的眼神滿是責備。明明是生氣的,疾獵鷹卻覺得誘人得很,想靠近,又不敢——那日洛河踹他的一腳,斷子絕孫的痛感足以讓他永生難忘。


    “天呐……有神仙下凡!”


    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


    “師兄說的美人,原來是真美啊……”


    另一個聲音隨後附道。


    卻是兩個女修,身後跟著幾個婢女仆從。


    “師兄!”


    青衣女修行至忘機身前,眼中難掩好奇,卻還是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青芷,他是洛河,我的……朋友。”


    忘機對女修點頭道。


    又對洛河說,“她是我的師妹青芷。”


    另外那個身後跟著侍女仆從的女修也走了過來,腳步輕快,麵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我是上清來的,我叫空靈默,可以叫我靈默哦!”


    上清宗,空氏一係幾乎掌了半壁江山。掌門是空子幽,已是曆劫期的大能;首席是掌門嫡孫空月,年紀輕輕便有元嬰修為;而上清十二長老之位,有五位是姓空的占著的。


    空靈默是空月的妹妹,上清的小公主,她從一出生起便擁有常人幾輩子都賺不來的資源,再加上自身的資質不差,不過十□□歲,已有金丹期的修為。而與她身世相似的,瓊華掌門孫女,也擁有得天獨厚的資源供給,奈何資質太差,天材地寶也堆不起來,如今才練氣期而已。雖說她年紀尚小,但和空靈默真比不了。


    “洛河哥,我可以叫你洛河哥嗎?你就是茶選上新評的修界第一美人嗎?天呐真的好帥好美……”


    空靈默麵對洛河,一雙星星眼閃閃發亮幾乎難以自持,看起來比忘機還要花癡。


    洛河雖習慣了別人各種各樣的眼神,但修界的人一般情況下還是比較克製的。麵對空靈默異於尋常的熱情,有些愣神——怎麽跟以前追星的小姑娘這麽像?這姑娘會不會是老鄉?


    腦海中的想法一閃而逝,早練出來的本能發揮了作用。


    洛河微微一笑,疏離而客氣,“靈默自謙了,我不過練氣期的小修,當不得你這聲哥哥。”


    修界都是按修為論資排輩,年紀一般不會考慮,特別是修為相差甚遠的時候。


    “洛河哥!我隻有凝神期的修為,可以叫你洛河哥嗎?”


    方才克製守禮的青芷突然舉手興奮地說,措不及防,令人側目。


    “師妹,掌門命你帶靈默修習劍術,可有進展了?”


    不待洛河回答青芷,忘機突然開口,一臉嚴肅。


    青芷被忘機看得心裏一抖,有些怕怕地低頭,“靈默悟性極好,前幾日就學會禦劍術了,今日是休沐日,所以帶她來看梅花。沒想到能遇見洛河哥哥……和師兄……”


    青芷說著,看了洛河一眼,又道,“師兄也跟我們一起喝茶賞花吧!”


    “好呀!洛河哥也一起來!”


    空靈默高興地拍手,自來熟地勾住洛河的胳膊,拉起他往烹著茶的矮幾那邊去。


    忘機欲開口推辭,青芷大起膽子拉住忘機,將他推到矮幾旁坐下,“待會兒靈默禦劍,師兄也指導一下。師父說不懂的就問師兄,青芷也有好多問題想跟師兄請教呢,師兄一邊喝茶,一邊為師妹答疑吧。”


    幾人便圍坐矮幾,侍者上前斟茶,又端來幾盤瑩白的糕點。茶香清淡中透著苦澀,與糕點的香甜結合,剛剛好。


    忘機不喜歡甜食,隻是飲茶。疾獵鷹坐在洛河身後,抱著一盤糕點吃得津津有味。


    靈默以為疾獵鷹是洛河的仆人,見他喜歡吃便命人又為他端了幾盤來。這糕點是上清特產,不僅味美,還蘊藏靈氣,食之有恢複靈力之效。這點效果,對靈力充沛無損的人來說用處不大,對靈力盡失的人卻十分有用。也難怪疾獵鷹喜歡吃。


    青芷初時請教了忘機幾個疑問,心卻不在劍術上,忘機簡單答了,也不深入。後來交流的中心便轉到洛河身上,洛河把話題引到修界奇聞異事上,免得被問及私隱之事。


    後來靈默三個師兄也過來了,圍著靈默說話逗趣,洛河才終於得了清閑。


    靈默和三個師兄四人,都是奉命到古劍宗修習劍法的。上清主靈修,然而修為達到元嬰前,靈修戰鬥力都比較薄弱,防禦力也嚴重不足。若論打鬥,金丹期的靈默不見得鬥得過凝神期的青芷。這便是戰力的差距。


    洛河自顧自飲茶,想著怎麽去劍塚一探。那劍塚,昨日隨忘機在上空邊緣轉過一圈。劍塚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黑霧,跟白雲城觀星台上見到的有幾分相似。忘機說劍塚上空有禁製,飛鳥入之不可還,禦劍者擅入亦會被拉扯墜落。


    劍塚陰森,內有無數隕落的劍修遺留下來的劍。修劍者,劍有靈。即便是古劍宗的人進入劍塚,也少不了被劍靈襲擊。不幸遇到厲害的,雖不至於被老祖宗殺死,也得脫層皮才出得來。


    若是非古劍宗的人擅闖劍塚,那多半就有去無回了。不僅要與各大劍修祖宗對打,還會遇到黑霧迷宮。不被打死,也得被困死。


    洛河想得出神,冷不防被人倒了一杯茶在胸口。那倒茶的,正是靈默的師兄之一,好像叫慈元鑫。


    “對不起啊,本來想敬茶的,手一抖就灑出來了。”


    慈元鑫抱歉地說,眼裏卻是毫不掩飾的蔑視,仿佛在說,連這都躲不過,真是一個渣渣。


    這樣小孩子玩的把戲,慈元鑫好歹凝神期以上的修為了,也好意思用出手來,真是不嫌幼稚。洛河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顯。


    “哎,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還是想試探一下洛小弟的修為?”


    說話的是另一個師兄,叫岑溪。


    岑溪長相有幾分儒雅之氣,但是眼裏對洛河的嫉妒卻不要太明顯。


    也難怪,他親愛的女神師妹才認識洛河不到一個時辰,便一口一個洛河哥洛河哥地叫,三句話不離洛河哥如何如何的,如何讓人不嫉妒?


    “聽說洛小弟才來修界不久呢,難怪躲不過。洛小弟也不必難過,以你的姿色,要什麽換不來?”


    好了,三個師兄湊齊了。最後一個,還是姓空的,竟也來湊熱鬧。


    “空明池,你說什麽呢?”


    靈默惱了,吼了一句。


    “我去換衣服,你們隨意。”


    洛河懶得跟傻逼耗在一起,說完便示意忘機一同離開。


    青芷見洛河要走,連忙跟上來,“洛河哥,我跟你們一起吧!”


    靈默也想追上來,卻被三個師兄攔住了。說切磋劍術,交流心得,又說發現一處風景特別美的地方,想方設法轉移靈默的注意力。


    洛河並不知道,他離開後靈默語出驚人,“我對洛河哥一見鍾情了,你們不許再說他的壞話!”


    此話一出,三師兄心碎一地。對洛河卻是恨得牙癢癢。不就靠一張臉嗎?除了臉他還有什麽呀?他們陪伴師妹多年,都不得師妹多看一眼。這小子才出現多久?


    越想越氣,三師兄一合計,開始想整人的餿主意。


    而這時,洛河在黑森林遇險的消息已傳回什邡城。此後幾日,無數修士湧向什邡,想找到洛河,搜尋無果。靈塔內屬於洛河的命燈未滅,便說明洛河沒死。於是眾人猜測,洛河已經安全離開黑森林,紛紛離去。


    隻有一個人留下,鍥而不舍,甚至冒險深入最危險的地帶,尋找著洛河的蹤跡。他不是不信洛河已經安然離開,他隻是怕萬一洛河依舊處於危險中,不能及時得救。隻是一個萬一,便驅使著他一次次去冒險,一次次九死一生,不要命了一般。


    臨行前,師父對他說,“你心有執念,情根未斷,心不靜。”


    他低頭不語,一張麵具阻斷所有情緒。


    師父問,“是誰?”


    他以沉默相抵,卻無法忽視師父滔天的殺意。


    師父明明看起來那麽和藹,聲音平靜無波,那殺意卻不加掩飾。


    “你得他所有傳承,斬情根,斷塵緣,以追仙道。入此道便無退路,情根不斷,是禍害。此去,歸來時,再看罷。記住你的名字,華意休。”


    華淩虛長歎一聲,揮手叫他離去。


    華意休,他不是易休。


    易休早在入修界時死去,消泯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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