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尚書來說,李估隻然掃盡了幾位閣老的威風,間接抬高了他的江湖地位,某種意義上也算達成目標,暫時沒有必要繼續咄咄逼人。


    若鬧到整個台子徹底坍塌,那就誰也別想唱戲了,說不定後世史書還會給他一個大大的差評,例如熱衷權勢罔顧大局因私廢公之類的。


    那邊廂,天官大人的幾句話宛如一盆冷水,將小宇宙爆發幾乎要領悟第七感的李中書澆了個透心涼,強大的火力頓時癱瘓了。


    他不能置信的偏頭看了看許尚書,隨即徹底清醒過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過猶不及強極則辱情深不壽什麽的啊?或者是傳說中的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什麽的啊?


    在大明朝,三個同時要挾辭職的大學士加上吏部、兵部再個尚書對某件事同一個態度,不管是普文二中的哪一種君主,也不便隨意拂逆的,錢太後亦不例外。


    隻聽簾內諭道:“吏書言之有理,知道了。”


    此言一出,三個大學士鬆了口氣。他們也是提著心吊著膽的,真要因為一個七品官集體“被辭職”那他們也成了百年笑柄。


    太後這明顯是叫李估去職的口風,之所以不直接罷去職務,那是因為聖母仁善,優待臣下,畢竟讓李估自己主動辭去分票中書,麵子上更好看一些,說出去也比被罷免好聽一些。慈聖皇太後不愧是以賢德著稱哪!


    有人便心裏迅速計算了…遍,如果今天三個回合下來,李大人用分票中書實職換了一個六品官銜,算是賺了還是賠了?很難說得清。


    按著慣例,又該李估說幾句“臣有罪過不勞聖念”之類的場麵話,然後皆大歡喜的光榮下崗待分配。反正有許天官把持吏部。李大人再就業應當問題不大。


    李估年輕的臉龐上泛滿愁容,從腰袋裏掏出牙牌,深情的望了幾眼上麵的“中書舍人”和“直誥敕房”兩列字樣,很依依不舍。


    這種等級的牙牌不刻人名隻刻職位,誰擔任了相應職位就給誰。


    李估如果卸去中書舍人直誥敕房這個職位,那麽手裏這麵剛剛熟悉的牙牌就要換主人了。


    放下牙牌,李估陳情謝罪道:“分票中書十月新設,七十年來無有前規。臣年輕德薄。冒領重任,隻知盲目奮勇,愈做愈錯,實在不能擔負創基之責。辜負聖恩,罪莫大焉。”


    這話倒也給李估博回一丁點兒同情分一可憐的炮灰,成了新生事物的試驗品。當然大家此刻也僅僅是感慨幾下而已。


    李估又對太後奏道:“分票其責重大,梳理章本一日不可無,中樞機密亦不便委托他人代勞。不知在臣之後是誰繼任?現諸公皆在,宜早定人選,也好議事之後盡速交割,以免有誤國事。”


    大明慈聖皇太後便問群臣道:“以諸卿之意,若李估去中書職,誰人可繼任?”


    殿中政治嗅覺**的人立刻就覺察到,聖母太後的意思是要搞廷推?不然何須問諸卿,直接問吏部尚書或者大學士就可以了。


    選拔官員無非是部選、部推、廷推、特簡幾種程序。七品這種檔次的京官,一般情況下都是吏部直接擬定人選上奏獲批,也有宮中特旨再補上吏部程序的。


    那廷推是什麽?簡單說是專為大員而設的,不是每個職位都有資格以廷推方式選拔。我大明曆史悠久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七品官職要搞廷推。


    曆代規製各有不同,總體來說有資格進入廷推程序的官職不多,也就侍郎、尚書、總督、巡撫、大學士這些而已。但分票中書這個位子何德何能……


    這是抬舉,這是榮耀,感覺分票權柄觸手可及的王啟年王禦史激動到渾身顫抖不停。不是王啟年自大狂妄,他自然有他的把握。


    放眼朝堂之內,五品以上的不用考慮了,再眼熱分票大權,也沒法拉下臉麵自降幾級去爭分票中書位置。而六七品這個層次裏,除了他這樣的科道清流還有什麽人更有資格去幹這份鉗製內閣的差事?


    他王啟年已經是資深的掌道禦史,雖然才三十幾歲,但憑借近十年資曆已然是言官界裏德高望重的前輩級人物,沒這個資本他也聚不起人馬去圍攻李估。更何況本次倒李風潮中,他可是最著名的尖刀先鋒,出力最多,當然也最有資格接收李估的政治遺產。


    最重要的是,王禦史目前同時有彭閣老在明和歸德千歲在暗的支持。


    今天簡直是幸運日,居然用不著他挖的陷阱發揮作用,李估卻自己先敗事,連風險都沒了王啟年禦史袖中緊握雙拳,等待著得意的一刻到來。


    話說回來,要廷推的話,殿中公侯勳貴武官詞林都要靠邊站了。


    雖然他們自從進了殿後一直在靠邊站,但至少理論上是可以發言的,隻是他們不想或者不願發言而已,現在連發言權利都沒有了。


    李估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的回到班列,手捏牙牌,等待著它的新主人出現。


    內監搬出一張書案,放置於陛前,又擺上筆墨和一本空冊。


    殿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六部侍郎、左副都禦使、六科掌科給事中、十三道掌道監察禦史,共計四十五人一起出列,在書案之南麵北而立。


    對太後行禮後,吏部尚書許天官又從參加廷推的人群中走出來,手持空冊對群臣道:“現推中書舍人直誥敕房兼理分票事之缺。”


    說完這句,許天官便閉口不言。如果是正常情況,吏部尚書安該會列出一兩個候選人,但這回許天官隻說了這麽一句就閉嘴了,估計是表示他沒有準備候選人的意思。


    吏部天官不提名,自然有別人推出候選人。


    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靜默不動,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與文淵閣大學士徐閣老對視一眼。大約是彭閣老為了避嫌,便由徐閣老出麵道:“我推監察禦史王啟年。”


    又有禮部金尚書推舉給事中尹維傑。


    靜候半晌,似乎再無其他候選人了。許天官正要繼續進行下一步,這時候東閣大學士楊閣老開口道:“我推李估。”


    聲音不大,卻很響亮,吸引了殿中所有注意力。


    在眾人目光裏,楊閣老淡淡的道:“分票之事草創艱難,隨意去職未免寒了勇於任事之心,不如叫他繼續做著。”


    好罷,這也算個提名,大家都知道這僅僅是聊勝於無。如今大勢所趨之下,李估肯定沒法繼續幹了。


    許天官將空冊放回書鼻,在首頁寫上王啟年、尹維傑、李估三個候選人的名字。


    隨後參加廷推的人便按照站位排序,一個一個到術*錐空冊上畫題。


    遍覽廷推廷議這種事,除非在專權人物一言堂和黨爭劇烈時期,其實往往隻有幾個特別有主見的,大多數人都是看形勢隨大流而已,這次亦是。


    王啟年身為候選人沒有去畫題,所以最終實際參加廷推的是四十四個人。


    畫題是不需署名的,統計起來容易得很。許天官和吏部左侍郎各自數了一遍,再由不參加廷推的吏科給事中上前又數了一遍。


    最後由許天官對太後奏報道:“王啟年,三十一:李估,九;尹維傑,四。”


    李估聽到許天官報數字,盛動了一把,居然有九個好人投他的同情票啊。


    而王啟年聽到三十一。頓時熱淚盈眶。此前一切辛苦煎熬都沒有白費,都是值得的!


    今後他再也不是隻能賣弄嘴皮子的言官了,在科道近十年終於熬出了頭!他將入直中樞,在長公主和天子的支持下柄持分票,成為大權在握的人物!


    到此為止,今天武英殿這個劇場差不多也該謝幕了。觀眾們紛紛表示大飽眼福,不虛此行,而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分別授予了李估和王啟年。一個慷慨激烈力壓三閣老,一個不聲不響成了最後贏家,雙雙奪得大獎實至名歸。


    正當殿內諸君懈怠下來時候,人影一閃,便見前中書李估又從班位中鑽了出來。


    早晨空腹上朝此時準備回家吃午飯的人有點煩,李大人你別再不甘心的拖戲了好不好?


    在幾十道埋怨目光中,垂死掙紮的李估對慈聖太後奏道:“臣中書舍尚寶司丞李估,彈劾河南道監察禦史王啟年心胸險惡,玩忽職守,推諉枉法,請聖裁削職為民!”


    在場人中,最普遍的心思是:李大人好像自從朝爭以來,一直抓大放小,隻與諸閣老搏鬥,並不搭理其他人,現在卻反常的彈劾王禦史了。還臨時弄了這許多空洞罪名,看來也真是急眼了。再說風聞言事是科道官的職責,你一個無緣無故的內廷官說這些是不是有點撈過界?


    李估繼續道:“臣數日前去教坊司采風,見到樂師程氏女,卻得知了一樁趣事。她自稱乃鹽商之女,數年前受武英殿大學士彭春時四子陷害而家破人亡!”


    彭閣老本來正帶著幾絲嘲笑,卻猛然聽見自家名字,陡然變了色。


    說實話,此事他並不知道,但他對這四子的品行卻是略知一二的,若幹出那等事並不奇怪。


    “更奇特的是,王啟年與她家乃舊交,卻不施以援手,隻教唆她將此事告與臣得知!臣愚昧無知,始終想不透其中詭秘之處!”


    “臣有兩點不明,其一,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禦史可監察百僚,王啟年當年已知曉此事,身為禦史為何不糾察此案?其二,王禦史既然知曉內情,為何要指使苦主將此事告知下臣這個無關之人?臣又非理刑官。”


    “所以臣鬥膽彈劾王啟年此人心胸險惡,玩忽職守,推諉枉法,豈可繼續立於廟堂!”


    聽到這裏,本來大獲全勝正在春風得意喜洋洋的王啟年毫無心理準備,一時間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那案子確實人證據在,程家小


    娘子和秦司樂隻要照實陳述即可,不該露出什麽馬腳才對,李估怎麽會懷疑到自己頭上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李估所陳述若是真的,王啟年的作案動機隨便猜猜也能猜出幾分。將彭閣老家的黑材料送給彭閣老的對頭,這種行為是什麽性質還用去想麽?


    果然是精彩在後頭,眼看要散場了卻又爆出這等驚天內幕,殿裏觀眾重新〖興〗奮起來,竟然出現了喧嘩場麵。相較起來午飯不算什麽了,難道李估對隻拿下最佳男主角不滿意,還想包攬最佳導演?


    彭閣老亦是心念急轉,那李估雖然牙尖嘴利的可惡,但他如果沒有幾分把握,絕對不敢在這裏胡言亂語。想至此,彭閣老狠狠盯住王啟年,恨不得要吃了他。


    丹陛之上珠簾後傳出一句問話:“可有實證?”


    李估從袖中抄出鹽引,遞與內監。又道:“當年彭家四子誣陷程家的罪名為假造鹽引冒領私鹽,此乃程家暗藏至今的部分真鹽引。程氏之女手中還有千餘引,足可以為推翻舊案的實證。”


    慈聖太後傳旨道:“著殿前錦衣衛即去教坊司提程氏女、秦姓司樂!”


    完蛋了王啟年徹底呆住,他知道想再狡辯也無用了。


    看看王啟年的表情,其實此時大部分人都已經相信李估所言。


    這起大案其實是兩個案子,一個是彭家四子為惡,倒是不用著急,可以慢慢查。另一個是王啟年身為禦史瀆職枉法,還有蓄意構陷大臣的嫌疑,才是當務之急。


    至於他出賣坐師的坐師,門主彭閣老,屬於〖道〗德範疇,不過在這年頭,〖道〗德有時候可以頂替法律的。


    想當初,若王啟年正大光明的告知李估這些黑材料,李估說不定還得感謝他。這會兒在自己無力回天時,估計會成人之美了。


    但王禦史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企圖隱瞞住自己,這就叫李大人十分警覺了。便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拚命拉王禦史下水。反正不是自己可以確認怕友軍,順手害死就害死了罷。


    可歎王啟年先生機關算盡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當一個自作聰明的人,遇到了多疑多思量小非君子的人,隻能說真是遇到了命中的克星。


    李估暗暗擦汗,如果不是發覺了些奇怪之處,隻怕早就沾沾自喜狀告彭閣老了,到那時反而落入了王啟年彀中。多疑看來不是壞毛病,今後還得發揚光大……,


    東閣大學士楊閣老忽然想起了什麽,眼前一亮,出列奏道:“本次廷推王啟年應當廢除。”


    太後點頭道:“可!”


    隨後楊閣老故作糊塗的對許天官問道:“按著舊例法度,廷推結果裏主推廢除後,以陪推補上。今次廷推,其次陪推是何人?”


    許天官哭笑不得的念出一個人人皆知的名字:“其次為李估。”


    殿裏一百多人齊齊驚呼,鹹魚翻身乃常見事,不過這次翻的太快了罷?簡直就是一眨眼功夫。


    折騰半天,李估從暗箱操作的部選官搖身一變,反而成了眾望所歸的品流高了無數個檔次的廷推官?那豈不腰杆更硬氣了?怎的就成這樣子了?


    李估也傻住了。這一切都是那天意啊,難道穿越者都有天命? 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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