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李佑叫糟並不是發現俞娘子說了什麽謊話,至少他看不出來俞娘子哪句話像是假的,說騙倒也談不上騙。但他剛才一瞬間突然想到,似乎有點沒有說出的留白地方更可怕…


    據他鑒定,俞娘子雖然是拋頭露麵賣藝為生的江湖兒女,但並非水性楊花的浪蕩女子,但為在臨走前何突如其來的主動獻吻?


    李佑敏銳的感覺到,這種不合她本性的豔福,更像是心裏良知在愧疚之下的衝動性補償行為。潛台詞是“無以為歉,隻好如此了”。


    但她又為什麽要愧疚?隻能解釋她有對不住自己的地方,而自己要倒黴了。


    而他又有什麽地方要倒黴?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李佑便叫糟了。


    他這樣的通天人物失了蹤必然是地方大事,但俞娘子拿著玉佩找到官府和高郵營後胡說八道,別人未必相信,不會她說什麽就信什麽。


    不過玉佩卻能證明她確實見到過李大人,這就足以引起重視了。那高郵營有兩營兵馬,大概會分出一支隨著俞娘子來到這裏,出動的數目不會太小。反正距離高郵州城不遠,不怕調虎離山。


    如果杜府是良善人家,見到大軍包圍,肯定嚇得哆嗦,一切老老實實照辦。


    但如果杜府不是良善人家呢?而且這裏不僅僅是杜府,而是杜家一個大族,那杜老爺聲稱是擁有上萬畝土地的大族。以田畝數目推算,杜家怎麽也擁有近千的丁口,絕對不是小勢力。


    憑借李家三代公門的專業經驗,李佑從今晚為數不多的親眼見聞和蛛絲馬跡裏。比如綁架他。比如劫殺俞娘子父兄,比如那些凶悍狠角色,比如與州衙叫板,綜合起來便可以形成印象,這杜家八成不是什麽好路數,說是土豪劣紳都是輕的。


    可以先大膽假設杜家明著擁有良田萬畝,可能還做些買賣,但暗地裏是巨寇匪盜或者私鹽鹽梟。再設身置地的想象下。這樣的人家突然看見官軍在夜晚殺到,隻怕要心虛的以為是圍剿,那將如何反應?


    狗急跳牆之下,隻要不是傻子都會想到“朱公子”身上,然後“朱公子”要麽成為人質,要麽被不堪設想的泄憤。


    若事情真發展到如此地步,杜家必定要被官府大力圍剿,俞娘子的仇恨也就報了,但無辜醬油黨李大人的小命還在不在,不好說呐。


    說時遲。想得快。俞琬兒還沒走得幾步,李佑便想通了這許多。又見那俞娘子在他的呼喚下還不肯留步直奔窗戶,心裏更是雪亮了。


    李佑緊追兩步,卻見俞琬兒手扶窗欞。就要扭動腰肢縱身反躥出去。情急之下,他不顧墜地受傷可能性,奮力使出了一招淩空飛撲…


    恰好雙臂夠到俞娘子的腰身,將她從後麵攔腰捆住。之所以是捆而不是抱,全因為李大人的身體此時很不雅觀的半拖在地上。


    俞娘子身手再敏捷,也隻是個女兒身。被李佑八尺長軀這樣重重一拖,登時發力不得,翻出窗戶是別想了。尤其是未經人事的腰肢被陌生男子抱住,沒來由產生些許酸軟無力。


    李佑一邊無意識的揩油一邊趁機將俞琬兒推離窗戶,又擔心腿腳靈活的她一不留神跑掉,便仗著自己身體優勢,將她擠在牆角裏動彈不得。若在二十一世紀街頭被人看見這樣。必然被以為是一對熱戀男女的親密動作。


    這番動作,不曾觸碰到桌椅家具,響動倒也不大,沒有驚動外麵院門的杜府家奴。


    兩人身體接觸比方才更加親密,李佑注視著她的嫵媚容顏沉吟片刻。


    一個久曆江湖的女人,一個能在仇家府中隱忍等待的女人,怎會幼稚的相信自己會好心替她報仇?怎會連自己的承諾都沒有得到,就不惜代價的打草驚蛇?


    她隻要借著這個機會,在中間充當合適的火藥引子,杜家就跑不掉,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人肉道具去做什麽。


    而自己方才又自大了,高高在上的對江湖人物抱有輕視心態,隻道她胸大無腦行事衝動,險些被鑽了空子。今後萬萬不可小覷天下英雄啊。


    緊緊縮在兩麵牆壁的夾角裏,俞琬兒麵上現出幾分羞愧之色。她顯然也知道李大人已經想明白了,隻是還緊緊握著佩玉不肯鬆手,嘴中為自己開脫道:“奴家沒有一句話騙你。”


    她真沒有騙人,隻是利用緊迫的情勢,瞞天過海故意忽略了許多要人老命的細節而已…


    看身前美人認真為自己辯解的樣子,李佑冷哼一聲,習慣性成自然的在她耳邊輕聲調戲報複道:“本官隻相信有過歡情的女子,蜻蜓點水做不得數。”


    俞娘子臉紅薄怒,“請大人自重。時候不早了,放與不放行大人自己看著辦,卻不知眼下還有別人為你效勞麽?”


    這句又說到李大人心坎中去了,識破對方圖謀的心理優勢當即蕩然無存。是啊,無論靠譜不靠譜,這位俞娘子似乎是目前唯一可用之人。至少從她說出來的話裏沒有發現什麽漏洞,一切都能自圓其說。


    最難消受美人恩啊,人家如此積極主動地願意施恩報信….真不好消受。


    李佑理了理思路,剛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就罷了,現在應該先評估一下風險問題,從她嘴裏摳出點杜家的具體情況,然後才好有的放矢。


    想定後,李佑開口問道:“聽你說來似乎那杜老爺對你很著迷,你可知道杜家究竟有些什麽勾當?本官總覺的不像是平常耕讀人家。”


    俞琬兒老老實實回答道:“杜正簡和奴家炫耀過,他們乃是高郵地麵上的大鹽梟,鹽城、興化這兩地產出的私鹽,有半數以上由他們杜家通過高郵水路,避開運鹽河,從鹽場運到瓜州和儀真下江。”


    李佑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仍忍不住吃了一驚,這規模可不算小。“你如欲報仇,為何不去舉報?”


    “李大人這是嘲弄民婦沒有見識麽,杜家做了一二十年都沒有問題,豈是弱女子能借此掀翻的?沒有實證先不說,那杜家之上更是有大人物。想必大人你一定知道揚州城裏的金百萬,據杜正簡親口所言,他隻是跟著金百萬混飯吃而已,主要管顧高郵地麵事宜。有那手眼不知有多深的金百萬一手遮掩,普通官司豈能動得了杜家?隻要那金百萬不倒,告杜家有什麽用處,一方土豪大族就是地方官也得讓三分。”


    俞娘子偷偷瞄了瞄李大人的脖子,有一句憋在心裏沒有說出來——除非杜家有個殺官造反之類現行大罪。不過好像有點舍不得了。


    金百萬…李佑更加驚奇的聽到了便宜老丈人的名字。看起來如此彪悍的杜家居然隻是老丈人手底下一支人馬?


    他原先就懷疑這短短十幾年內迅速崛起的風雲老丈人不地道,私底下肯定有不幹不淨地方。但他在江淮根基太薄弱,所以根本無從查起,隻能在心裏存疑。這個時候居然誤打誤撞的得知了一點點線索…


    如果上輩子書中武俠世界真的存在,那金百萬老大就素那傳說中的鹽幫幫主啊,杜老爺就好似鹽幫高郵分舵的舵主,小說總是有原型的。


    在這緊張時刻,李佑的思緒越飄越遠。金老丈人手底下絕對有現成的產運銷一條龍成熟組織哪,隻要能掌控住,某公主的鹽業托拉斯大業就有望了,又何必辛辛苦苦的另起爐灶?


    至於私鹽非法不是問題。別人沒有辦法,接手後肯定是燙手山芋,就連皇帝大概出於輿論也要有所顧忌,被大臣群起而罵堂堂天子與民爭利、貪心斂財不是好玩的。


    但某公主一邊沒有皇帝身份的顧忌,一邊卻可以借來皇權的背景堂而皇之,肯定能將私鹽什麽的漂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點私鹽算什麽。


    這種時候他竟然走神?俞琬兒再次發問道:“時間緊迫!李大人究竟放不放奴家出去?須當機立斷!民婦願替大人報信去!”


    李佑醒過神來,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杜小姐到底是美貌可愛還是醜陋?最影響判斷的還是這點啊。


    俗話道,娶妻娶德納妾納色。這年頭娶妻找個醜點的沒人笑話,娶誰為妻本來就和本人的想法關係不大,有迫不得已苦衷的比比皆是,也隻能用“娶妻娶德”聊以**了。


    納妾則不一樣,特別是李佑這樣的名人。官場之外,“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公眾形象已經有口皆碑的固化了,定要和美人醇酒聯係在一起的,若無緣無故的被騙搞了一個醜女就是街頭巷尾、宴前席後的大笑柄了。


    他要維持自己的名士形象,那就一定要堅決保持住高眼光、高品味,說白了就是珍惜生命,遠離醜女,大眾偶像傷不起啊。


    “杜大小姐確實貌醜如母夜叉,如有謊言,教民婦萬箭攢心而死!”俞琬兒立誓道。


    此時,忽然聽見外麵院中家奴高聲道:“見過大公子!”


    有人來了?李佑問道:“大公子是誰?”


    俞娘子答道:“杜區,你若今晚去過謝三娘家,應當見過的。”


    李佑歎口氣,拍了拍俞琬兒的肩膀,讓開了身位,她非要去也攔不住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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