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又靜坐一會兒沉思,漸漸認識到,憑借現有的技術條件,真要遇到了危急場麵,除了泄洪沒有什麽辦法。


    別說大明景和年間,就是到了上輩子那個年代,發大洪水時不也常常無奈泄洪。他不是神仙聖人,隻是大明官場上一個小官僚,隻能見機而為,盡力做到問心無愧罷。


    頭腦有了想法後,李大人開始著手進行前期準備,祖陵被淹這種事哪怕僅僅是萬一也要防的,真真正正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尤其是據戴老頭分析,今年水勢比五年前那場曾經浸濕了祖陵神道的洪水還要大。


    不得不說,李佑曆任府縣磨練,遇了事很有章法。他先洋洋灑灑寫了三件公文,該上報到巡撫衙門的的上報去,該張貼出去的張貼去。


    第一件是題本,奏請徙泗州州治到它處。因為泗州城地勢太低,四邊水勢又大,招致連年洪澇頻繁。所以建議朝廷另選地址,將泗州城搬走,城內外民戶都遷移,省的年年折騰、勞民傷財。


    這樣大事巡撫當然不能做主,還得繼續上奏朝廷。李大人並不指望在自己防汛的這一兩個月內,就能讓朝廷將這件事批下來,甚至朝廷同意不同意都無所謂,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說白了,這是一封表態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奏本。


    他的最主要目的,是為了向各方表達出“醜話說在前頭”的意味——本官已經建議過另選址建州城了,萬一出現為保祖陵出現了洪水灌城之類的事情,朝廷諸公要記得本官曾經勿謂言之不預也。


    同時也有暗示危險性、表明自己很清醒,試探朝廷和巡撫,給輿論氛圍打預防針等等諸多附帶目的。


    第二件申文是請求巡撫調撥鄰近府縣的衛所軍戶上堤待命。這點是李佑見了本地河工的態度後,擔心若到危急時刻當地民役抗令,所以需要另外找些可靠的勞動力。


    第三件是安民告示,貼於泗州城五座城門處。李佑寫了幾句諸如“堤壩堅固,水情穩定,今年絕不會發生洪澇,城內外百姓勿要慌亂,可各自安居樂業”之類的話,雖然情況並不是如此,甚至還有些相反。


    扔下鵝毛筆,李佑走出俞家宗祠堂屋,隨意在周圍散步。整個村落入眼都是茅屋泥牆,充滿濃厚的貧困鄉土氣息。。


    俞琬兒不知從什麽地方鑽出來“那戴老丈與你說了什麽?瞧你臉色很嚇人的樣子。”


    看到俞娘子,又聽她這麽問,李佑倒是想起另一個問題,如果他想要扒泗州大堤,這離大堤不過一裏的俞家村會不會先和他拚命?


    “若是泗州大堤決口,你們將會如何?”


    俞娘子不甚在意的答道:“那可別在附近決口,最好遠一點,村裏有機會跑。”


    “你仿佛不很在乎?”李佑奇道。


    “奴家想拉族人去高郵,但叔父難舍舊土猶豫不決,要是發大水將村裏淹掉,不去也得去了。”


    莫非你偷聽到了談話故意鼓勵本官去扒堤麽?李佑隨口說道:“你真是沒有鄉情。”


    俞琬兒抬起細長的手指頭點著村裏道:“年年洪澇,良田半畝也沒有,守在這裏等窮死麽?托郎君大人的福,在高郵有了落腳地方,不趁機遷走更待何時?”


    好罷,一個從十幾歲就因生活所迫出外闖蕩的人,鄉土觀念確實淡薄點。


    有小孩子跑過來喊道:“那馬莊又打上門來為馬千軍討說法了!叫琬大姑避一避!”


    看來這是李佑指使手下打了馬千軍的後果…俞琬兒瞧著李佑道:“李大人可否將親兵借來一用。”


    對她的心思李佑已經摸清了,這是唯恐事情不大啊,當初她聽到自己要來村裏駐紮就喜不自勝的,也是這個原因罷。不過無所謂,李佑揮揮手準了。


    李佑身邊這二十多個臨時親兵,都是從一兩千營兵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體格健壯手持鋼刀,放到兩位數級別的村民械鬥裏,那真是大材小用了。


    將馬莊來犯數十敵軍打得落huā流水,俞家村老族長不喜反憂愁眉苦臉。現在村裏有李大人坐鎮,自然不懼馬莊,但是李大人走了後怎麽辦?那知州家裏得寵的小妾畢竟從是馬莊出來的。


    隻有奸計得逞的俞娘子笑吟吟的,又和叔父絮叨起遷移的事情。


    到目前為止,李大人仍不能確定自己在麵臨險境時沒有足夠的決心犧牲掉泗州,若非事到臨頭實在不好說。


    其實關於“萬一需要放棄泗州城泄洪保護祖陵時該怎麽辦”這個決策課題,沒那麽複雜,甚至可以說簡單得很。如果換成大明朝別的官員,絕對是毫不猶豫而且是大義凜然的選擇放棄泗州城,不會像李佑這般自我壓力重重。


    因為祖陵關係到大明的龍脈和國運,具有最高的政治意義,這就是大義。要當大明的忠臣,能在這個問題上猶豫麽?


    更別說還關係到個人的烏紗帽和身家性命,大義和私利難得高度統一,無論什麽樣的官員,最後不會有第二種選擇。大明官員們怕的隻是,泄洪也保不住祖陵。


    即便縱觀曆史,為了特殊目的去決堤還真算不上極其驚世駭俗的獨特舉措,不知有幾多先人如此幹過。


    也就李佑這個穿越者,總覺得祖陵龍脈這些說法很虛,若為了點虛無的東西硬生生淹掉一座城市不值得,同時還對當地河工如此擔心人為決堤感到大驚小怪。


    若李大人看到過萬曆時的治水名臣、河漕總督潘季馴的奏折,就不會大驚小怪了。一手締造了百餘年黃淮水勢局麵的潘大人在奏折裏寫的明明白白——“首慮祖陵,次慮運道,再慮民生。淮域較運道,則運道重,以運道較祖陵,則祖陵尤重。”


    優先順序很清楚,祖陵、運河、民生。但不必拿二十一世的觀念去苛責十六世紀的潘大人,時代是不同的時代,家國天下是不同的家國天下,後世人苛責先輩們的天人合一祖宗龍脈之類的價值觀純粹吃飽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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