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當然不是愛心泛濫的人士,但他剛才突然發現,崇文門宣課分司在商業上的巨大用處。


    何況他能看出,陸元廣此人頗有可圈可點之處,雖然隻接觸了這麽一刻鍾功夫。就說陸大使在崇文門征稅這件事上,表現出來的優點就有兩個,強過他所見過的絕大多數官員。


    第一個優點是這位陸大使執行力很強。


    李佑步入官場也有幾年時間了,經曆足夠豐富。據他所見,一般官員征不足錢糧賦稅,又不想承擔橫暴名聲的,采取的態度多半是拖欠稅額,然後通關節、走門路,想方設法的免掉責任。


    而這陸元廣如果不是憑空吹噓,至少表現出來的工作態度是竭盡全力完成征稅任務,並盡自己所能的拿出對策,確實也想出了辦法。即便有幾分誇大之處,也屬正常。


    第二個優點是心思巧妙並敢於取舍。


    其實陸元廣的思路就是從所有行商中,用合法形式隨機抽出小部分倒黴蛋,代表所有商人受罰。被連坐的隻能自認倒黴,然而倒黴的終究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隻會慶幸。


    對陸大使自己來說,好處就是隻用犧牲小部分,避免波及所有行商,便可以收齊稅額,不至於怨聲載道、沸反盈天。不然京師供給出現緊張,他就要當朝廷的替罪羊。


    總而言之,李佑判斷的最大依據還是四個字——很像自己,所以必然是個可用之才。


    想至此,李大人的冷臉忽然融化了,和顏悅色的對陸大使點點頭,指著旁邊座位道:“坐下回話!”


    對此陸元廣不但沒有如沐春風,反而心頭惴惴,隻用半邊屁股挨了椅子,不敢真正坐實了。亦不知道自己大禮在前,講理再後,能應付得了李僉憲否?


    他聽說過傳聞。這李僉憲官風嚴毅剛肅,馭下從不假辭色,對上與閣老尚書也常常禦前抗辭。兼之心機奇詭莫測,出手又狠又準,是一等一的神見鬼愁難纏人物。


    雖然李佑很少主動拉攏過誰,但沒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親切地起了話頭問道:“貴司是哪裏人?”


    “下官鎮江人。”


    李佑撫掌笑道:“與本官鄉裏虛江縣相去不遠也,不過區區百裏水程。原來同屬江南一脈。”


    陸大使是個很聰明機警的人。但現在也糊塗了,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李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連那些廟大佬們都未必鎮得住他,自己又何德何能…


    “閣下又是何出身?”李佑學著印象裏那些老官場套近乎的方式。又慢悠悠的問道。似乎又破了戒,李僉憲在官場與人交談,從來不談功名和出身。今天破天荒頭一次詢問別人。


    陸大使暗道莫非李僉憲笑裏藏刀的要查自己的跟腳?硬著頭皮答道:“下官是景和四年庚戌科舉人。”


    李佑撫掌笑道:“原來與我的老師是同一年舉人,隻是不同省而已!”


    陸元廣無語,這八竿子打得著邊麽?李大人也太可怕了,他的雙眼已經擦得夠亮,但到目前也看不透李大人究竟有什麽謀算,不愧是以詭異難測聞名。


    “敢問閣下在部選時,因何晉身?當時乃是許閣老任天官,說不得還有什麽緣故。”


    麵對李佑漫無目的的話家常,陸大使滿心思慮越想越多。感到吃不住力。一咬牙亮了底牌,“下官與秉筆太監段公公乃是同鄉,昔年有過往來。承蒙段公公抬舉,得以選了大使。”


    “段知恩?”李佑訝道,笑容嘎然而止。宣課分司大使這樣的缺,當然不是一般門路可以得到的,他李佑也有很多猜想。卻沒想到陸元廣的門路直接就是天子大伴段知恩。


    天子大伴四個字在本朝有什麽意義,無需多言,通了段知恩的關節,就相當於搭上了天子。陸元廣這樣的人,又不需要什麽名聲。有實惠就行。


    這牆角不好挖,難度很大啊。李佑暗暗歎道。頓感索然無趣,起身道:“你前幾日連坐罰沒的行商中,扣押了一個虛江客商,本官要問他話。你把他移送到本官那裏去,不得有誤!”


    陸元廣毫不猶豫的應聲道:“上差有命,下官立刻就將人送到!”又主動說:“連同他那被罰沒的貨物,一同移交給上差查證!”


    李佑又歎口氣,這人真是太合用了,便揮手道:“不必送了,放了便可。”


    送走了李大人,陸元廣反思自己言行,卻產生些許懊悔,今天似乎有點不妥哪!


    想來李大人年少,隻怕最重的是麵子。他抱著查問過錯的挑剔心態而來,自己卻表現的過於滴水不漏,可能會讓李大人覺得是刻意針對他,但又隻能無可奈何,以致於要產生沒麵子的憋屈之感。


    這反而不美,還不如故意出點不大不小的差錯,讓李大人不痛不癢的問責一番比較好,這樣李大人心裏也許會比較痛快。


    陸大使又想起,今後萬一傳出去流言說,李大人在宣課分司铩羽而歸,拿一個小小九品無可奈何,那他的大麻煩就到了!不肯善罷甘休的李大人絕非他所能抵抗得了的。


    不行!要亡羊補牢!陸元廣下了決心,明天去向李大人請罪,將潛在危險扼殺於萌芽之中。


    按下陸大使的深刻反思不提,李佑回到衙署,韓神婆還在等候消息。李佑對她道:“本官去過宣課分司,已經命那大使放人,你且回會館去罷!替本官向幾位會館管事問候。”


    韓氏笑顏逐開,千恩萬謝,匆匆回了會館去迎接丈夫。


    又到了傍晚時分,李佑處理完手頭公事,正打算回家,卻見禮部的朱放鶴先生來訪。


    禮部與五軍都督府隔著禦道和大明門相望,而李佑的總察院衙署位於五軍都督府後麵,距離很近,所以朱部郎來串個門很方便。隻需繞過大明門,沿著西江米巷走幾步便可以過來。


    李佑起身拱手道:“近日有冬至大朝這樣的盛事,禮部其責重大,放鶴先生還有閑工夫到我這裏?”


    “為兄手頭緊。所以邀你去本司胡同喝酒!”朱放鶴直抒來意道。


    本司胡同,教坊司所在地也…李佑奇道:“你若手頭緊,還去那銷金窟作甚?”


    “正因為手頭緊,故而才邀請你同去,有你在大概就不用花錢了,說不定她們還要倒貼。”朱部郎答道。


    李佑大笑,“你也是才名滿京師的,大可自去。不見得非要拉上我。”


    朱放鶴歎道:“我人老珠黃隻能免一半。隻有你去可以全免。許久沒聽過江南玉玲瓏的琴曲了,今日想起便心癢。聽說她很賣你的麵子,連這花名都是出自你的詩詞。那便借你的光去白聽一次。”


    李佑兩年前第一次進京時,江南七豔明噪京師,玉玲瓏便是其中之首。還曾想來服侍自己。她能歌善曲,一時為京城之冠,沒想到兩年過去了還在。


    雖然李佑做官做出狀態後,刻意壓製了自己在歡場的娛樂活動,但今次最終李大人推辭不得,被朱部郎拉到了本司胡同喝花酒去。


    到了院落中,兩人登入室,在暖閣中坐定,便有老鴇子前來問候。朱放鶴點名道:“我之前約定過的。玉玲瓏姑娘可否得閑?”


    老鴇子派額道:“啊呀,這就可惜了。她被人贖身,正於房中待嫁,所以不好出來接客了。還請老爺諒解。”


    朱部郎一臉的遺憾,“我聽說了風聲,所以要來欣賞最後一曲,沒想道還是來遲了。不想從此竟成絕響。可惜!可惜!”


    沒等李佑說話,朱放鶴又指著他說:“此乃蘇州李探花也!不知可否請得玉玲瓏姑娘出見獻曲?”


    老鴇子的眼眸精光暴閃,轉身掀了簾子出去,嘴裏叫道:“要得要得!李先生少待,老身去去就來!”


    “還是你的招牌好用。請你來不會錯的。”朱放鶴得意的對李佑使了個眼色。


    沒過多久,門簾晃動。從外麵嫋嫋走入位二九佳人。李佑看去,正是玉玲瓏。兩年不見,依舊神韻如畫,風姿綽約,清豔不俗。


    玉玲瓏抱著琴,對著二人微微屈膝行禮,橫目掃了李佑幾眼。其後一言不發,低頭開始調弄琴音,全無妓家生張熟李的熱情。


    調試好後,她輕聲問道:“老爺想聽什麽?”


    朱部郎點頭道:“今夜專為姑娘技藝而來,但請隨意。”


    玉玲瓏坐在琴後,閉目片刻。隨即素手纖纖,琴聲叮咚,撥弄了一會兒,漸漸進入情境,又開始唱起曲詞。一張口,嗓音纏綿悱惻,滲透人心。


    “故國鄉音竟杳然,浮葉飄萍劇堪憐。斜依芳樹岐王第,虛度春華賀老弦。紅豆不思行樂夜,錦纏殊憶奉恩年。君何細數梁園事,舊時金粉往如煙。”


    唱著唱著,珠淚漣漣,一滴一滴的落在琴弦上。


    李佑停杯訝然,這首律詩是當初拒絕她服侍所寫的,沒想到被她編成了曲詞。不過也不奇怪,這首詩的詞句韻律動人,倒也適合唱出。


    放鶴先生聽到入神,沉浸在這淒婉哀怨之中,良久方才醒過來,歎道:“從未聽說過,此詩乃何人所作也?”


    李佑低聲道:“我兩年前寫給她的。”


    朱放鶴恍然,下意識評論道:“果然是你寫的,之前卻不見流傳過。錦纏殊憶奉恩年,何其無情也!與白樂天之琵琶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朱放鶴很快感到此刻不是品評詩詞的時候。玉玲瓏姑娘從良之前滿腹幽怨的對著李佑演唱此詩,以及她的淚目,這才是焦點…


    玉玲瓏輕輕擦了擦眼淚,走到二人身前,盈盈一拜,對李佑道:“四年之前,妾身初墜風塵,與李先生相識於虛江花船上,目睹李先生風采驚為天人,蒙賜一首《滿庭芳》,自此便以玉玲瓏為花名。


    兩年之前,妾身遭人轉賣,漂泊至京師。不久偶聞李先生也到了京師,竊以為緣分將至,孰料被李先生拒之門外,並贈“舊時金粉往如煙”一首。


    近日有人相贖,奴家隻道從此閉鎖深院,永無相會之期。不承想今日複見李先生,居然能鼓琴而歌,以此作別,也是奴家幸事,隻恨此生沒有緣分了。


    李先生心裏大概隻道我逢場作戲,但妾身在此願剖心明示:奴家雖是風塵女子,但過往對李先生絕無逢場作戲之心。今後縱然再不相見,惟願李先生心中不要將妾身等同於其它風塵姐妹。”


    美人情重,李佑隻能歎口氣,鄭重的對玉玲瓏抱拳為禮,像是承諾了什麽。


    朱放鶴看看眼前這兩人,不由得搖頭吟道:“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此情此景哪。”


    玉玲瓏的淚水刹不住的流了出來,衝掉了妝容,又道:“沒聽過行中誰得過李先生兩首詩詞,妾身有二已經是得天所幸,今夜再懇請李先生贈離別之詞,以慰藉餘生。”


    李佑對朱放鶴說道:“你書法好,我說,你寫。”房中備有紙筆,朱放鶴便提筆靜待。


    李佑誦道:“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朱顏辭鏡花辭樹,玉玲瓏雙手顫抖的捏住詩卷,滿腹感懷又不知再從何說起,哽咽著拜別李佑,狠心轉了身卻頻頻回顧,直至消失在遠處的燈火中。


    李佑與朱放鶴立在廊下,目送玉玲瓏遠去,朱放鶴唏噓道:“你不留住她麽?你要辦到應該有法子。”


    “家裏沒地方住了…”李佑神思飄渺的答道。朱放鶴猶自感慨不已,人間唯有這真情最動人心。


    有幾人從旁邊月門穿出,路過此處,踉蹌不已,看來是喝了不少。中間卻有個醉漢不知為何衝出來,直奔李佑而來,但被韓宗擋住了。


    醉漢隔著人叫道:“李典史你還認得我嗎!你可是絲毫沒變!”


    李典史…這久違的稱呼讓李大人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看那醉漢確實也眼熟。不過今日見過了韓神婆,再見這個很快就記起來了,是韓神婆的丈夫戴廟祝。應該是剛放出來的,就到這裏鬼混?


    “李典史!你也不缺女人,求你離我家娘子遠一點!”戴廟祝醉醺醺的喊道。


    朱放鶴從玉玲瓏苦情中回過神來,麵色古怪的看向李佑:“難怪,難怪…原來換了口味,這不太好罷…良家是涉及名節的…”


    李佑大怒,指使左右道:“讓他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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