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底的時間是朝廷最閑的時候,閑得無聊時就要有點事情,譬如在冬至大朝後,彈劾彭閣老的奏本驟然增多。具體罪狀集中在兩條,一是指使奸商構陷大臣,指的呂家狀告李佑的事情,二是包庇戶部玩忽職守,釀成兩淮鹽案。


    看似並不算太大的事情,但在朝廷中,一件事情總是可大可小的,順了勢就能大事化小,逆了勢就隻能小事化大了。


    八方風雪,鋪天蓋地,對於彈劾彭閣老的奏疏,天子沒有為了息事寧人留中不發,也沒有為了維護宰輔尊嚴駁斥回去。而是一本又一本按照平常奏疏流程下發到內閣,就比較耐人尋味了。


    這個態度無異於告訴彭閣老,你已經不受歡迎了。不過彭閣老心理素質不錯,還能死撐不去。


    朝廷上下便紛紛猜測,大勢已去、四望皆敵、空前孤立、又不為天子所喜的彭閣老隻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若能體麵一些就是致仕乞休。


    也有人戲言,除非彭閣老具有像李佑一般的神通,才能以奇詭偏鋒破開困局。可惜,連李佑都是他的死對頭,更別說如今李大人連朝堂都進不來,縱然技癢也是有心無力了。


    世態炎涼對比是鮮明的,和彭閣老的冷境不同,另一邊的白侍郎變得炙手可熱,仿佛新陳代謝迫在眉睫。


    人人皆知,白大人就是將要替補彭閣老入閣的人物。而且關鍵是此人甚得天子信任,是天子親政後第一個重用的大臣。估計將來當個首輔問題不大。


    這便是所謂的從龍之臣。從龍之臣獲得高升也是朝堂上的潛規則,白侍郎便是今上這批從龍之臣的佼佼者和代表者,被趕出朝堂的李大人便是“倒黴”的反麵典型。


    卻說這日,李佑去了吏部拜訪天官趙良仁,為的就是陸元廣接任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的事情。這事很難,但總得試上一試。


    到了吏部後院,卻被告知。天官正在見客。李佑便打算先去部裏其他各司轉一圈,卻又被告知,天官也請他進去。


    這就讓李大人納罕了。來這裏拜訪的,肯定各有各的事情,大都是不便於有第三人在場的。所以按照順序分別會見就是。哪有一起見的道理?


    李佑心裏想了想,這應該是趙天官對裏麵先到客人有所不滿的表示罷?不然為何沒來由的讓他也進去打擾。


    進了會客的廳中,李佑迅速掃了一眼客座,不由得歎道真是冤家路窄,這先到的客人居然正是最近的大紅人白侍郎。


    李大人對主座上的趙天官施禮,隨後對白侍郎點點頭算是見過,便坐於另一邊的客座。


    李大人與天子身邊近臣的關係大都不怎麽樣,從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到翰林院編修李登高,包括白侍郎在內。天子南巡揚州時,他也曾被侍駕大臣集體排斥過。


    故而此次猛然見到了白侍郎。李大人懶得講究太多禮節,隨意應付幾下而已。再說破壞現有秩序的白侍郎已經被李佑劃歸入敵人行列,私下裏沒必要給他好臉色。


    白侍郎心中暗惱,雖然京中官員禮節隨意性很大,但最近他春風得意。別人見了他皆是執禮甚恭,相較之下,唯有眼前這李佑禮節輕慢,渾然不將他放於眼中。又想起前陣子玉玲瓏的芥蒂,惱意更甚。


    趙良仁對李佑問道: “你所來何事?為崇文門關麽?”


    李大人沒料到趙良仁在外人麵前一口捅了出來,這種黑箱作業的事情並不合適公開說。隨即醒悟到這必有含意。便答道:“正是,那現任的陸大使功績卓異,理當連任,以彰朝廷公正!”


    “那可巧了,白侍郎也此事而來。”趙天官笑道。


    嗯?李佑看了白大人一眼,他也是為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的位置來請托趙天官?不過李大人敏銳的覺察到,趙天官的語氣和態度很值得玩味哪。


    吏部天官這個位置,手握銓政大權,但天下好官位永遠是狼多肉少,所以因為權力帶來的壓力也是很大的。


    敢在吏部天官麵前請托重要人事的,那本身也非要有大麵子不可,麵子不夠的,那就免開尊口,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跑到吏部尚書麵前指手劃腳。


    這大麵子有兩種,一種是地位尊貴帶來的麵子,如宰輔公侯之流,直接向吏部尚書遞話理所當然;二是與天官的關係極其密切帶來的情麵,如親友之流,那遞話也很隨便。


    李佑就屬於後者,所以可以厚著臉皮屢屢到前後兩任天官麵前討人情,當然李佑自己也爭氣,不是扶不起的阿鬥。


    但現在的問題是,白侍郎屬於哪一種?論官位,他不過是三品侍郎,還沒入閣當閣老;論情麵,他與趙天官這邊從來不是一路人。


    然而白大人卻跑到這裏請托人事,若是一般不起眼的官職也就罷了,居然還是崇文門宣課分司這樣萬眾矚目的肥缺…


    對此李佑的評價是,白侍郎心態膨脹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他現在還不是宰輔哪。李大人又猜到,難怪趙天官違反常理的把他叫進來,大概天官老大人端著架子放不下,讓他李佑出麵當惡人、唱白臉罷。


    拿定主意,李佑便對白侍郎開口道:“什麽時候禮部可以私自幹涉銓曹了?”


    白侍郎淡然道:“閣下似乎也不是吏部的。”


    李佑正要繼續說什麽,卻見白侍郎虛晃一槍,不與他糾纏便起身告辭白大人又不是傻子,眼前趙天官陽奉陰違,李佑陰陽怪氣,還留在這裏作甚?而且和出了名牙尖嘴利的李佑鬥嘴,純屬自取其辱,年初南巡時,翰林院後輩李登高被李佑噴到羞憤跳水還曆曆在目哪。


    他今天來這趟,一是有人對他許以萬兩重金謀求崇文門關大使職位;二是想與趙天官套套近乎,看看有沒有可能憑借自己的上升勢頭,空手套白狼的將這位要害人物拉攏過來。既然事情不諧,拔腿走人方為上策。


    送走了不速之客,趙良仁對李佑歎道:“翰林中人,總是清高,實務不足。”


    也就在自己人麵前,天官大人才敢如此一鱗半爪的吐露心聲。李佑心下了然,趙天官八成是對白侍郎坐直升機入內閣比較不爽,為什麽不爽就不必贅言了,稍有情商的都懂得,不過這想法也是個挺有代表性的想法。


    李佑順著話說:“縱觀過往,為何散館後出翰林院的庶吉士總比老翰林們成就大,原因就在於此了。”


    重新坐好,趙良仁又對李佑說:“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每年一換,這種白撿上萬銀子的差事誰不想拿到手?連我都煩惱,你摻乎進來作甚,這也不是你能頂得住的。”


    “老大人勿慮,別人問起來,隻說陸元廣連任是歸德千歲的主意。誰若不服氣,便讓他自己去找皇家要官。”李佑答道。他發現歸德長公主的大旗有些時候很好用,所以不用白不用,這種時候就將千歲殿下抬出來擋槍罷!


    趙良仁奇道:“你真說動了千歲殿下?這倒可以,也省的本官今年為此煩惱了。”


    談妥了事情,從吏部告辭,回到五城總察院衙署。卻有幾個外地商會敲鑼打鼓的送來了牌匾,為的就是感謝李僉憲打黑除惡,還了南城地界一片朗朗晴空。


    民眾送牌匾這種情況在地方很常見,但京師衙門都不是親民官,所以很少有。


    對於這類名譽,李大人自是欣然受之,多多益善。至於犯忌諱什麽的就不用考慮了,青羅傘蓋都打出來了,收幾個牌匾又算得了什麽大事。


    李佑麵帶微笑、平易近人的親切接見了眾商會管事,並座談良久,表示今後將繼續秉公執法,為眾人經商創造良好的氛圍。


    人群散去後,卻有一人偷偷留下了,對李佑求道:“李大老爺,這總可以了罷。”


    李佑答道:“本該是可以了,但今天本官又有個新想法,所以還得等等。”


    “李大老爺,我們商家都知道信用為先。出爾反爾不太好…”


    “你放心,這次事成,本官絕不食言!”李佑信誓旦旦道。


    呂家主歎口氣,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五城總察院衙署。他最小的那個兒子如今還在總察院牢裏關押著,有了公主出麵,那李大人態度倒是不錯,但總是推推拖拖不肯放人,長公主催了幾次也沒脾氣了。


    好在探視過幾次,知道兒子在牢中也是獨門獨院、好吃好喝待遇,除了無聊倒也沒有什麽大礙,就是不懂李大人到底為什麽這樣關著兒子。


    辦完公事,眼瞅黃昏已到,李佑準備出衙回家,出門便撞上個通政司的官員。


    此人是許閣老的門人,也是李佑在通政司的眼線,他對李佑叫道:“方才禮部白侍郎上了奏疏,彈劾崇文門陸大使,特來告知李賢弟!”


    李佑小小的驚了驚,他還沒有出手,這白侍郎卻先出了招,他喜歡算無遺策並抽冷子先發製人,很不習慣這樣被動哪。出招就出招,目標還這麽偏,此人到底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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