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李佑將惜薪司右司副黃庸黃公公“禮送出境”後,便立刻將泰盛煤鋪中所有掌櫃夥計召集到大堂。


    看眾人都有點惴惴不安,李佑啞然失笑,“今日有那閹宦謀奪產業,被我打了出去,這雖然不是大事,但仍要花幾天功夫處置。我是不怕他,但為避免報複波及到爾等,從今日起暫且歇業,年底分紅先發一半。你們各自避開,另尋住處也好,投奔親友也好,且打聽著消息,等風平浪靜後再回來開業。”


    眾人麵麵相覷過後,便散了。李佑留下高掌櫃問道:“鋪裏煤場還有多少存煤?”


    高掌櫃默算後答道:“前麵運到的,除了售出二十四萬斤外還餘四萬斤,這是存在店中的。近兩日運到的是十二萬斤沒有存在鋪裏,按照東家吩咐,已經在附近村落裏租了院子安置。”


    李佑點頭道:“甚好,估計明日有最後一批八萬斤運到,安排好人手去接應,也存到村落院子中。其餘便沒什麽事情了,高先生你暫可歇息幾日,得空時去那村子中盤點存煤。”


    高掌櫃見李佑仿佛安排後事似的,心下憂急,“東家急公好義、萬民敬仰,如今惡了那狗賊閹宦,當真無事麽?這世道好人不見得好報。”


    李佑覺得有必要與高掌櫃吃定心丸,讓他繼續安心做事,免得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畢竟賺錢的生意以後還是要繼續靠這些夥友做。


    想至此便亮出“家底”,李大官人淡然道:“不妨,你有所不知,我可是保過皇家祖墳的人。所以有禦賜金書鐵券護身,就是評書裏那個丹書鐵券,天子親自刻盟誓於上。別說毆打,就是殺幾個閹賊,又怎麽會有事?”


    普通民眾見識有限。但賴評書話本之力,丹書鐵券這個被傳言誇大的東西還是知道的。得知東家有此護身法寶,高掌櫃便放了心,神態輕鬆的去安排後事。片刻時間,所有煤鋪的夥友都得知東家有神器護體,人心迅速穩定下來了。


    隨後李佑帶著韓宗等家奴離開了泰盛煤鋪,進城回家。他已經三天不曾回來了。進門後便驚動了全家上下。


    在後院,李佑同樣將妻妾兒女召集在正房堂上。“我惹了閹宦。擔心這兩日可能有些糾紛,隻怕要家宅不寧。明日清早,你們就攜帶隨身細軟蹬車外出,去十王府長公主府上暫避。”


    這是李佑做官以來,第一次要家人出去躲避,眾女個個麵有憂色,不知發生了什麽。


    李佑哈哈一笑。安撫道:“都為夫掌握中,出不了大事。隻是犯了小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已。再說也得做出有事樣子給別人看。”


    沉默半晌的正房劉娘子突然開口道:“妾身雖然不懂夫君的大事,但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候。娘親教過,夫妻本為一體,若夫君有難,妾身也不會故意逃避。”


    劉娘子的表態讓李佑很意外,有點感動的歎口氣,拍了拍她的手,“那也好,我去請幾個看門的,免得真有不長眼的小人上門生事。”


    卻說自從十二月十九日後,朝會就停了,隻等新年大朝。從二十三日起,朝廷各衙門便要封印,之後一直到正月十五,除了新年大朝和郊祀,都是公休日。


    眼見到了年底最後十來日,朝廷漸漸有點消停,畢竟吵架影響過年心情,各方很有默契的暫且休戰,開始進入公宴交遊的高峰。


    二十一日清早,都察院左都禦史江辛嶽睡意朦朧的步入公房,他昨晚剛參加了一次大小九卿的高層宴會,此時還沒有完全緩過氣。不過也無所謂,封印前最後這兩天,沒什麽事的。


    他指揮雜役將火盆挪動的靠近一些,以便於暖暖活活的打個盹,補充一下睡眠,同時為今晚的公宴養精蓄銳。


    雜役將火盆擺好,便恭恭敬敬的出屋去了。江總憲剛剛闔目,便聽到外麵響起急切的腳步聲,吵得十分心煩,他不悅地叫道:“外麵是何人!”


    卻見自己長隨從門簾中探出頭來,稟報道:“老爺!有公公來傳旨!”


    江總憲這會子完全沒有工作狀態,心裏厭煩的想道,內廷大過年的也不消停,不知又是什麽拍腦袋旨意。不是江大人沒有責任心,而是他不用看也知道,這封聖旨必定是麻煩事。


    按照一般程序,普通辦事詔令聖旨發到六科經審核後,再請各辦理衙門自行去六科畫押後取旨。辦理之日就從畫押之日開始,以便督查。在公務中,如這般由中官親自傳詔的,很少見,不是特殊事項就是非常緊急事項。


    無論特殊還是緊急,有個共同特點就是麻煩。雖然明知如此,但江總憲仍舊無奈,為人臣者往往沒有自由之身,隻得起身去接旨。


    傳旨中官將詔書給了江總憲,寒暄幾句也不曾便匆匆走人了。這又不是給私人的封賞誥書,與每天朝廷都要批發一大堆的公務詔書差不多,沒講究那麽多接旨禮儀。


    江總憲展開詔書細看,入目就看得幾句:“李佑目無君父,狂悖無禮,多行不法,欺行霸市,濫以恩惠蠱惑民心在先,毆打辦差中官在後…”


    登時江大中丞打了個冷顫,睡意全消,天子下旨叫都察院去捉拿李佑查問?這可不是小事!百分百的燙手山芋!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罪名,前麵基本都是廢話,隻有最後一句“毆打辦差中官”是重點。不禁嘖嘖稱奇,這李佑當真是敢作敢為,連那有品有級的太監也敢毆打,難怪天子發了怒要拿他下獄。


    若放在從前,隻怕天子直接命錦衣衛將這李佑下詔獄了,哪還用得著費周折找他們這明顯不如家奴靠譜的都察院去辦理。


    天子的聖旨,在明麵上是不可違抗的,外朝各衙門不像內廷,還有執奏與封駁的特權。江大中丞當然要辦理,隻是李佑現在無官無職,歸哪一道管?


    想了想,江總憲覺得自己在這事上沒必要與李佑對著幹,不然傳出去,自己堂堂的左都禦史,豈不成了太監的幫凶?再說他隱隱約約耳聞過李佑賣煤的事,仿佛很得民心,沒準就是因為這個和太監起了衝突。


    所以他便將捉拿審問李佑的事打發給了河南道與江西道聯合辦理。因為這兩道的掌道禦史與李佑關係最佳,江大中丞便以此表達自己的通融之意,免得遭到協助內宦陷害忠良之類的詆毀。


    河南道掌道禦史範忠與江西道掌道禦史董若水得到上憲命令,齊齊大吃一驚,這李佑被罷了官也不消停,怎的又與中官起了衝突?竟然讓天子不經有司奏聞,主動下詔要捉拿審問,這這這這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詔獄啊!


    是的,詔獄不但是表示地點的名詞,也可以是表示事件的名詞。一般情況下,官員互相糾劾,或者官員犯了罪後奏聞天子,然後天子根據情況裁定處置的,這不是群臣心目中的詔獄。


    隻有天子非經上奏議事程序,主動性的下旨點名捉拿審問,這才叫詔獄。尤其這種因為太正直而觸犯了天子內宦勳貴,被天子點名捉拿的,更是最有含金量的詔獄!


    觸犯權貴下詔獄(要不死不殘)和犯顏直諫挨廷杖(要保住官位),乃是有誌文官追求的兩大成就!得其一便足以傳名天下!


    範掌道與董掌道彼此對視一樣,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閃過的豔羨,作為科道官,他們也渴望被下詔獄啊,特別是風險比較低、人身安全有保障的詔獄。


    李佑這廝的極限在哪裏?本朝第一個廷杖是他,第一個詔獄看來也是他,他現在可以去瞑目的死了,想他這輩子也真沒啥遺憾了。


    兩人唏噓感慨一番,為了他好,就要成全他,所以不能放水,必須去抓捕,而且必須盡快抓捕!而且必須盡快轟轟烈烈的抓捕!當即兩大掌道在都察院點了差役,手捧天子詔書,冒著寒風向李佑住宅而去。


    此時李佑正在書房靜思,本次布局事情很複雜,涉及人物很多。他唯恐有所疏漏,導致一著不慎滿盤皆失。所以在空閑時間就要反複思索,反複推敲。


    突然有家奴慌慌張張的在門外叫道:“都察院老爺領著官差上門了!請老爺你出去相見。”


    哦?聽到這個,李佑便知曉了很多。那黃公公挺聰明,看來他昨日先進宮了,所以都察院才回來的如此之快。既然如此,那就去過堂受審罷,沒什麽大不了的。


    本來還以為那黃公公會憤怒的失去理智,先派人去煤鋪或者自己家中來報複,做了好幾手準備的。


    李佑伸個懶腰,起身向前院行去。妻妾們都得到了消息,紛紛出房相送,有兩個默默地抹著眼淚。李佑灑脫的揮揮手說:“爾等安心等候,馬上就過年了,你們將家中打掃幹淨!晚上回來我要檢查!”


    在前堂,李佑看到兩掌道親自前來,還帶了三十個官軍和差役,將地方不大的前庭擠得很滿。對此他莫名其妙,這陣容也太誇張了,又不是抓重犯。


    李佑便對著兩掌道抬手見禮道:“煩擾兩位兄長了。要審問我,打發人來叫就是,何必如此隆重,叫小弟我心驚肉跳。”


    河南道掌道禦史範忠沒有寒暄,隻還禮道:“奉天子詔,捉拿你去都察院,請罷!”


    捉拿!?李佑大吃一驚,鬥毆這點小事也要進牢子?難道不是隻去都察院過堂問話就行了嗎?他對住天牢沒有心理準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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