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是東周、東漢、曹魏以後蜀漢後來的舊都,前蜀漢充國公李疆代漢自立,開創大充王朝,也是以此為都。數十年太平盛世,恢複了洛陽作為四朝故都的繁華,雖然北疆前線的戰事如火如荼,卻絲毫不影響洛陽城內百姓正常的生活。或者有父親要為出征在外的兒子擔心,有妻子要在上陣殺敵的丈夫流淚,但生活還是要繼續,該賣酒的還是賣酒,該喝茶的還是喝茶。


    秦舒當然明白狗眼總是看人低的,淡然一笑,繼續關注著窗外。這一看,又看到下午。茶館外麵人來人往,秦舒突然想起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隻是這些人貪圖的蠅頭小利,怎能與自己相比?正想間,就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踢聲,一名騎士很快地從城門進來,又很快地從秦舒的目光中消失。這片刻時間,已經足以讓秦舒認出馬上的騎士,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秦舒離開茶館,並沒有去找傅羽,而是出城往西而來。西麵有座小小的皇家園林,是大充皇帝李疆平日狩獵、教導諸子騎射的地方。自從李疆率軍出征之後,在京的各位皇子親王,也都時常來此園中狩獵。秦舒到洛陽幾日,早將該打聽的打聽清楚,李疆第三子,楚王李昌前天去林子裏麵狩獵,按著慣例也正該今天回來。


    秦舒並不趕時間,隻是信步慢走。果然,不久之後,就看見大隊人馬迎麵而來。馬是百裏挑一的良駒,人是千裏選一的勇士,路上行人紛紛回避,秦舒卻反而迎將上去,大聲喊道:“賣寶劍了,賣寶劍了。能識此劍者分文不取,不識此劍者千金不賣。”幾聲喝喊,已經到了馬隊前麵。


    “楚王殿下大駕,還不快快回避。”最前麵的騎士拿起手中馬鞭就抽,秦舒靈巧躲開,繼續道:“可恨天下之人,都不識此寶劍。”那騎士見一擊不中,待要再打,卻聽後麵有人喝道:“住手,帶那賣劍的過來。”騎士急忙收住馬鞭,道:“殿下要見你,隨我來。”說完便勒馬入陣,左右騎士都忙著讓開條路。


    秦舒渾然不懼,跟在後麵,眼睛卻仔細觀察這些大充的精銳騎兵。皇家騎兵果然衣著光鮮,精神飽滿,但比起鮮卑鐵騎的剽悍血性,似乎還略有不如。“殿下,人帶到了。”聽到這句話,秦舒才抬眼打量眼前的楚王李昌。


    大充皇室的太子李建、齊王李吉,秦舒都曾私下看過幾眼。那兩人一母同胞,長得極為相似,但一人文弱,一人剛武,從氣質就能看出來。至於眼前的李昌,秦舒卻很難找到一個比較準確的詞來形容,既沒有齊王李吉的英武霸氣,也沒有太子李建的書生呆氣,更沒有普通王室貴族的浮浪氣息,倒隻像個普通有錢人家的公子。


    李昌左右騎兵見秦舒立而不跪,都大聲喝道:“見了殿下,還不下拜行禮?”李昌卻似乎發覺前麵的少年有些不同,揮手止住,問道:“你賣劍?”秦舒搖了搖頭,糾正他的錯誤,道:“寶劍。”


    “哦?”李昌笑著看了看左右,道:“孤素愛兵器,所謂寶劍也見過不少,倒要看看你手中的那柄究竟是何寶物。快,呈上來。”便有人上前索要,秦舒也不遲疑,雙手將寶劍奉上。李昌取劍在手,臉色立時大變,再仔細看了片刻,乃喝道:“來人,給孤拿下此人。”立刻就有數人持刀上前。


    秦舒並不反抗,任憑兩人將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才笑道:“殿下這是何意?”李昌哼了一聲,冷冷問道:“這劍你是從何處得來?”秦舒答道:“是一位少年將軍所贈。”李昌冷笑幾聲道:“好個不知死活的賊人,你可知此劍乃是當今天子所佩?”秦舒仍舊笑答道:“草民知道。”這個回答,倒是讓李昌吃了一驚,複問道:“既然知道,便該知汝是何罪?”秦舒搖了搖頭,道:“草民無罪。從北而來,欲獻珍寶與殿下,非止此一劍。”李昌再看了看秦舒,良久才說了句:“帶回府中。”便打馬前行。


    回到楚王府內,已經是掌燈時候了,李昌顧不得更換衣袍,便再提秦舒上殿,問道:“孤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老實招供,這劍究竟從何而來。”秦舒看著左右隻有幾名侍衛,答道:“此劍乃是草民認識的一位少年將軍所贈,那少年將軍乃燕國公傅儉之孫,傅羽。”


    李昌剛拿到這劍的時候,看到“倚天”二字,還以為是個騙子拿把假劍來騙自己。可是仔細觀察之後,居然發現這劍乃是真品,也就是父皇李疆時常佩帶在身上之物。但是父皇正親自率領著幾十萬大軍在北麵與鮮卑交戰,這把寶劍怎麽會流傳在外呢?再加上秦舒言語蹊蹺,李昌隻好先將他帶入府中,想要仔細盤問。


    一路上李昌都在暗中觀察秦舒,大約隻有二十不到,年紀輕輕。被侍衛押著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神色自若,抽空還主動找侍衛搭話,看起來並不像是盜劍的賊人。再說這寶劍是父皇李疆的心愛之物,身在百萬軍中,又怎麽可能輕易被盜出來?所以李昌才更加想知道秦舒究竟如何得到此劍,而且把劍拿給自己又是為什麽?


    提到傅羽,李昌心裏先信了幾分,心道:父皇對傅氏一門極盡隆寵,將倚天寶劍賞賜於他,倒還是極有可能。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傅羽怎麽會將禦賜之物轉贈他人呢?立刻沉聲喝道:“你當孤是三歲玩童麽?這劍既然是陛下賞賜給傅羽之物,他又怎麽舍得轉贈於你?”


    秦舒便又繼續道:“當日傅少將軍被鮮卑天狼營追殺,是草民救了他一命。他為了感激草民的救命之恩,所以將此劍相贈。”


    “天狼營?”李昌皺著眉頭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身為大充皇子,他對這個名字倒不陌生。鮮卑國中最精銳的戰士,也就是大充軍隊最厲害的敵人。李昌又仔細打量了秦舒一番,似乎並不相信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人居然能夠在天狼營的追殺下,救出傅羽。略帶譏諷地道:“你可知道天狼營是什麽來曆?你可又知道傅羽的武藝如何?居然敢謊稱救過他!”


    “草民並沒有撒謊。”秦舒麵不改色地答道:“傅少將軍確實武藝高強,但是武藝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衝破百萬大軍的圍困而不受傷?”


    “你這話什麽意思?”李昌立刻追問道:“什麽百萬大軍的圍困?你從北而來,莫非知道前線的戰局?”


    秦舒點了點頭,道:“草民正是想要向殿下稟明戰局形勢,隻是無以為進,故而以此劍為幌子,得以接近殿下。”


    “原來是這樣。”李昌卻還是警戒地問道:“那你說說北邊戰局如何。”


    “戰局相當危險。”秦舒如實答道:“陛下受了鮮卑慕容啟誘敵之計,數十萬大軍被困赤城,傅少將軍便是奉命突圍求救的。因在突圍之時,身負重傷,一路被天狼營追殺,被草民所救,所以才將這把寶劍贈給草民。”


    “這怎麽可能?”李昌突然聽到這樣的噩耗,雖然還不能確定真假,但已經坐不住了。起身來回走動幾步,問道:“那你說,傅羽現在在什麽地方?”


    秦舒道:“草民剛剛見他進入洛陽不久,怕是此刻正在太子府中稟報軍情。”


    李昌點了點頭,卻猛然省悟,問道:“你怎麽沒有和他一起?”


    秦舒才微微笑道:“草民確實沒有和傅少將軍一起,因為草民知道,想要請求援兵救出陛下,隻有請楚王千歲出麵才行。”


    李昌心念微動,不動聲色地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父皇親自帶兵北征,留太子殿下在京城監國,軍國大事皆由他做主,孤怎麽能有權力派兵救援父皇?”


    秦舒嗬嗬笑道:“殿下不用擔心草民是太子所派,前來來試探殿下的。草民之所以不願意和傅少將軍一起前往太子府中求援,是知道傅少將軍此行非但無賞,反而有禍,所以前來求見殿下。”


    “來人。”李昌不等他說完,立刻拍案喝道:“快將此人拿下。等孤明日送到太子府中,由太子殿下親自處置。”


    殿內立有四名楚王府的侍衛,聽到李昌的命令之後,便有兩人立刻上前,動手要抓秦舒。秦舒這次卻沒有剛才那麽輕易就範,側身避過,反手斬在一名侍衛的咽喉。隻聽一聲脆響,那名侍衛便軟軟地倒了下去,顯然喉骨被秦舒斬斷,不能活命了。


    秦舒在城外不作絲毫反抗便束手就擒,所以這些侍衛都沒有在意他,不想突然發難,而且身手十分敏捷,都愣了一下。就是這短時間的發愣,秦舒又已經輕而易舉地再殺一人。另外兩人立刻伸手去拔佩劍,可是都突然覺得胸前一涼,然後撲身倒地而亡。


    李昌見秦舒舉手投足之間,便殺了四名侍衛,雖然他們並不是王府裏最頂尖的高手,但卻也不是庸手,不由心中發寒。剛想要開口呼救,就見秦舒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並示意不可出聲。李昌平時雖然也練了些武藝,但遠遠不能和那個武藝高強的二哥相比,再看看秦舒剛才的身手,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隻好按著秦舒的意思,老老實實地將呼救的話咽了回去,改口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雖然極力掩蓋,但聲音還是有些不自在。


    秦舒雙手拍了拍,似乎想要將剛才染上的血腥拍掉,然後對著李昌抱拳行禮,道:“草民秦舒。現在是非常時刻,草民失禮之處還請殿下見諒。草民剛才所言句句是實情,這四個人之中,草民也害怕混有太子的人,所以才痛下殺手。草民請殿下也不要再裝糊塗,草民與傅小千歲入京求救,於國而言,功不可沒;但於太子而言,卻是未必。草民素聞殿下仁德,故而鬥膽來此,將真相直言相告,希望殿下好自為之。”不等李昌回話,秦舒又看了看外麵天色,繼續道:“時間緊迫,草民還是趕去太子府中,營救傅小公爺。請殿下作好準備,該如何選擇,殿下也要盡早拿個主意。”


    “這個……”李昌現在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秦舒的話,隻好借著坐下的機會,深深呼吸兩口,平複下心情,道:“閣下突然給孤說這些話,孤確實有些不明白。閣下……”


    秦舒立刻打斷他的話道:“好,草民就明說了吧。這些年陛下時常有廢除太子,改立齊王之意。這次親征鮮卑,諸皇子不帶,隻帶齊王在身邊,多半便是存有使之立功,然後改立儲君之心。所以現在陛下被困之後,太子殿下多半是不肯出兵救援。一切就都要請殿下您做主了。”


    李昌勉強笑了笑,道:“這怎麽可能?太子殿下素來孝順,聽到父皇被圍之後,必定會立刻派兵救援……”


    “現在不是說這些廢話的時候。”秦舒進逼一步,更加靠近李昌,低聲道:“草民料定太子非但不出兵救援,反而會將前來求救之人殺害,封鎖消息。”說完之後,又立刻拜倒在李昌身前,十分誠懇地道:“國家興亡,陛下生死,都隻在殿下您的一念之間。還請殿下相信草民一片赤誠之心,不要再有遲疑。”


    李昌見秦舒上前,還以為他要動手,心中一驚,複又見他跪倒,暗自鬆了口氣。其實在李昌的心裏也覺得,以太子現在的處境,如果稍微有點私心,多半是不會出兵救援父皇的。可是他又怎麽敢輕易就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萬一秦舒不是求援的,而是太子派來試探自己的,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秦舒見李昌還是不肯表態,隻好繼續又道:“殿下,若是這次殿下能主持大局,派遣援軍將陛下營救出來。於國於家都立有大功,陛下一定會重重嘉獎殿下,那麽殿下日後的前途就不可限量。”


    身為皇子,李昌不是沒有想過當太子,繼承大位。可是他上麵還是兩個哥哥,太子李建、齊王李吉。雖然太子確實有些文弱,但齊王李吉卻是文武雙全,深得父皇之心。就算有朝一日,父皇改立太子,那也隻能是二哥李吉,絕對不會輪到自己。所以李昌隻想當好這個太平安樂王,在現在的父皇和日後某個皇兄的庇護下,享受一身的榮華富貴。


    可是現在居然真的有個機會落到麵前,李昌不禁有些心動了。秦舒會是太子派來的?如果不是,那麽自己豈不是錯失了一次大好的機會?李昌看了看秦舒,又再看了看旁邊的倚天劍,突然想到太子怎麽會有父皇身邊的寶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李昌暗自咬牙道,拚了!霍然起身,道:“壯士快快請起。”說著便伸手去扶秦舒。


    秦舒聽著李昌呼吸由重轉輕,又由輕轉重,知道他心裏十分矛盾。可是在聽到他喊自己起身的時候,就明白李昌已被自己成功地打動了。於是順勢起來,道:“多謝殿下。”


    李昌下定決心相信秦舒後,反而沒有剛才那麽害怕。平靜地道:“不是孤不相信壯士,但此事關係重大,孤不能隻憑壯士的一麵之詞便胡亂猜測。既然傅少公爺已經前往太子府中求援,不如再等等他的消息?果真如壯士所言,那孤責無旁貸。”


    “好。”秦舒知道沒有確切點的消息,李昌肯定不會冒險。現在他已經有些相信自己的話,那麽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於是立刻道:“那草民這就去太子府中打探消息,請殿下先做好準備。”說完便又行禮告退。


    “壯士慢走。”李昌可不願意讓秦舒久留,馬上道:“恕孤不遠送。”心中巴不得秦舒趕快離開。秦舒自然明白李昌的心意,微微笑道:“草民就這樣自己出去?”李昌這才反應過來,笑道:“孤有些糊塗了。來人。”


    馬上就有名侍衛走了進來,看著地上的屍體,先是一驚,又見李昌無恙,才立刻上前道:“王爺有什麽吩咐?”


    李昌指著秦舒道:“你送這位壯士出去。”那侍衛領命後,便走到秦舒身前,道:“壯士請。”秦舒點了點頭,再次向李昌行禮,然後跟著那名侍衛走出殿外。


    等兩人走遠之後,李昌又高聲喊道:“來人。”又有名侍衛跑進來道:“王爺有什麽吩咐。”李昌幾乎是吼了出來,道:“趕快去把趙總管請來。”那侍衛不知道李昌為何發怒,急忙行禮退下。


    過了不久,就有一名四十上下的魁梧漢子走進殿內,看到地上的四具屍體也吃了一驚。然後對望著屍體出神的李昌抱拳行禮,道:“王爺傳卑職來,不知有何吩咐?”


    李昌隨手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道:“你去檢查下他們的屍體。”


    這位漢子正是楚王府中的侍衛總管,名叫趙乾,武藝高強,素來被李昌所倚重。趙乾領命後,便開始在屍體上檢查。看了前麵兩人後,趙乾的臉色變得十分凝重,查檢後麵兩個人時,卻驚道:“好歹毒的暗器。”然後起身走到李昌麵前,道:“王爺,這是誰下的毒手?”說著便將手中的暗器放到李昌麵前的案幾上,道:“這暗器細如牛毛,讓人防不勝防,極為歹毒。”


    李昌抬眼看去,果然見案幾上放著兩根頭發粗細的鋼針,不禁問道:“依你看來,此人的武藝如何?”趙乾遂答道:“極高。”李昌便又問道:“比你如何?”趙乾微微一歎,道:“卑職頗有不如。”李昌點了點頭,又繼續追問道:“那比之齊王殿下呢?”趙乾略微沉吟,答道:“這個卑職便不知道了。”


    “好吧。”李昌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道:“你去叫幾個人把屍體處理了,家屬都要厚加撫恤。”趙乾不敢多問,隻好依令退出。


    李昌再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喃喃道:“秦舒,好詩意的名字,好歹毒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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