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一事,震動了整個賈家。


    但是,越是這樣的事兒,上頭處理起來越是小心,不但對外麵瞞得死死的,就是對自己家的孩子也不便透露太多,像賈寶玉探春這樣的姑娘小爺們知道得少,更加不可能告訴外麵的人了。


    等林家得到消息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好些日子了。就是林招娣也僅僅知道做下此事的人是之前小產的周姨娘,因為她得到消息,是王夫人害她小產,又害得她壞了身子,再也沒了做母親、再也沒有養孩子的機會。


    周姨娘的結局自然是不用說,賈政卻上了心,懷疑起了王夫人,加上身邊還有個了解賈政、擅長揣摩賈政王夫人心思的趙姨娘,又是個慣會見縫插針、搬弄是非的,所以賈政對王夫人很快就隻剩下了那一點點的麵子情分,甚至除了必須去王夫人屋子的日子,他是能不靠近王夫人的院子據盡量不靠近。這不但落了王夫人的麵子,也讓賈赦邢夫人看足了笑話。


    消息傳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了,林招娣照例在問心亭練琴,當丫頭稟報完畢之後,她麵前的琴發出一聲清楚的“噔~”的一聲,清晰而悠長,就如她的心,亂了。


    內宅裏的是是非非又豈是那麽容易就能夠說明白的?不說賈家這等本來就規矩混亂的人家,就是林家,又幹淨到哪裏去?不過是林家的當家人不像賈家那樣白目而已。可是有些事情,卻是一樣都不少。


    父母對於兒女來說,都是特別的,兒女們對自己的親生父母的孺慕之情,那也是與生俱來、深深地刻入骨血的。而作為一個母親,對兒女的心思,又豈是那麽容易就說得盡的?


    林招娣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並不是賈敏的親生女兒。當然,這不是賈敏自己走漏了風聲,而是一個意外。林招娣不是沒有好奇過自己的生母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她卻沒有辦法得到生母的哪怕是一點的消息。


    是時間日久,還是有人故意而為之,這已經不能知道了。


    不過,林招娣卻知道,她的生母是也明白人。至少,是知道如何在已有的條件下,為自己和自己孩子謀求最好的出路。能夠事先知道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是女娃兒,這是其一;能夠說出先開花後結果,這是其二 ;能夠想辦法讓林如海同意送她出去修養身體,這是其三。


    不然,以她出身官宦人家的貴妾的身份,哪怕她還有一口氣,哪怕她每天都昏迷不醒,林招娣也不可能被養在賈敏的身邊的。


    也隻有她走了,離開了林家大宅,後宅的裏沒有身份比她高的女人,賈敏就不得不養著她的孩子。


    可是,她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到現在都不肯見自己的呢?


    林招娣非常地困惑。


    之前林招娣不是沒有求見過,她卻拒絕了。這次地動的時候,林招娣還特地去了庵堂外,結果,對方卻連大門都不開。


    不管怎樣,我也隻是想見你一麵,看看你好不好。可是你為什麽連這一眼都不讓我看呢?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如果不是管家和庵堂裏的師太們都沒有任何的不對勁,也許林招娣就要破門而入了。


    雖然如今林招娣已經回了家,但是她的心裏還是難以放下,如今被賈家的事兒這麽一勾,更是萬千愁緒。


    林招娣把麵前的琴一推,道:“罷了,今日就到這裏吧。去雲峴館問問,祈兒琮兒和環兒晚上都想吃什麽。另外,去韶穎軒通報一聲,就說我一會兒過去。”


    立即就有丫頭應了,匆匆而去。


    少時,雲峴館那邊得到的消息,那表兄弟三個想吃的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樂善堂那邊隨時都可以準備起來,也不需要林招娣事必躬親。林招娣讓丫頭將琴裝在琴匣裏,拿回怡蘭軒,自己則帶著自己的丫頭們來韶穎軒。


    韶穎軒裏,迎春聽了丫頭們的通報之後,也不練琴了,自己淨手之後,親自將琴收起來,掛在牆壁上,然後坐在窗下用茶。


    迎春雖然話不多,可是這心事卻很重。如果說僅僅是因為一句她與賈寶玉八字相克就被毫無準備地送走,她這個賈家大房的女兒沒有一絲地震動,那是不可能的。可是那天,賈母和王夫人的臉色著實嚇人,如果不是邢夫人當機立斷,迎春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還好自己還有個表妹家可以呆,不然,隻怕死在外麵也沒人會記得自己。


    迎春坐在臨窗大炕上,端著茗碗,默默地出神。


    當初賈元春在家的時候,迎春就已經記事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元春的日常起居的排場,這也是當初她最為困惑的事情,因為同樣是養在老太太屋裏,兩個人卻是天差地別。


    她不是沒有哭鬧過,可是卻被一句嫡庶有別給堵了回去。被自己的奶嬤嬤冷嘲熱諷又暗地裏掐了幾次之後,她才記住嫡女和庶出的區別。


    可是元春離開了家,進宮去了,沒多久,榮慶堂裏又多了探春和惜春,按理說,惜春是賈家的嫡係嫡小姐,按理說,連元春都比不得的,可是榮國府給她們三姐妹的東西確實一模一樣的。


    然後,迎春就知道了什麽是親疏。因為她和探春是賈母的親孫女,而惜春卻不是,所以,她們三個得到的東西自然是一樣的。迎春不是沒有疑問,但是卻被鎮壓了。


    然後,迎春越來越沉默。


    等她的年紀越來越大,開始讀書識字、開始知道榮國府的正經爵爺是自己的父親,而探春的父親僅僅是五品的工部員外郎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不能爭辯了。哪怕她明知道女孩子的身份是看父親的,哪怕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但比探春高,還比元春高的時候,她已經學會把這些東西都放在肚子裏,什麽都不說。


    迎春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女兒,因為在聽到下人背地裏編排自己的父母的時候,她不會站出來維護父母,所以,她不孝。


    迎春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姐姐,因為在惜春明顯地受了委屈的時候,她不知道站出來保護妹妹,所以,她不友。


    賈家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的壓抑,讓她迷茫,也讓她無所適從。


    直到那一天,林家的表弟表妹們應賈母之邀來她們家的時候,才將她從得過且過的日子裏驚醒。看著表妹表弟身上的孝服,再看看自己身上,迎春為自己感到臉紅。同樣,看著大表妹的言行舉止,迎春感到羞恥。


    捂著臉,迎春喃喃地道:“我真是愧為姐姐呢。”


    陷入自己的思緒的迎春被身前的聲音嚇了一大跳:“那二姐姐心目中的姐姐又是什麽樣子的呢?”


    迎春慌忙站起來,道:“林大妹妹,對不住,我都沒有出去迎接你。”


    “姐姐何必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是妹妹沒有讓丫頭們通報啊。”


    “妹妹請坐。”


    “姐姐請。”


    姐妹二人相互行禮問安後,各自落座了,又有丫頭們換了茶果來,迎春這才道:“妹妹心中有事?”


    林招娣笑而不答,反而道:“二姐姐,你還沒有回答我,姐姐心目中的好姐姐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


    迎春一愣,垂眸沉思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不過,大姐姐在家的時候,大家都誇讚大姐姐是個好姐姐。我曾經也這麽認為的,可是現在我卻不確定了。”


    “二姐姐為什麽這麽說?大姐姐,我是說二舅舅家的大表姐又是怎樣的人,二姐姐能否跟妹妹說說?”


    迎春有些懷念,也有些傷感地道:“大姐姐啊,大家都說她長得好,規矩也好,還會照顧弟弟妹妹。我記得那個時候,大姐姐進宮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的時候,大姐姐、寶玉、我,我們三個都是養在老太太屋裏的。當然,大姐姐是嫡出,屋裏的陳設都是極好的,明亮又光彩流離,那個時候,我最喜歡去大姐姐的屋子了。每次去,大姐姐都會讓小丫頭拿點心給我。然後,我就坐在下麵,吃著小幾子上的點心,看著大姐姐給寶玉啟蒙,教寶玉讀書識字。寶玉也很聰明,大姐姐教他兩遍,他就記住了,可惜我卻太笨了,比不得寶玉小小年紀就學了三四千字在肚子裏。”


    屋子裏靜悄悄的,就隻有迎春的聲音,空靈、悠遠,帶著一絲迷茫,在屋子裏回蕩,勾起了每一個人心底的寂寞。


    就是一直跟在林招娣身邊的嚴嬤嬤也沉默了。“坐在下麵,吃小幾子上的點心”,這幾個字初看是沒有什麽,可是細品就有意思了。賈寶玉三四歲的時候,那麽賈元春是如何教他讀書識字的呢?以賈寶玉的性子,肯定是賈元春抱著他在桌前讀書識字的,那麽迎春又坐在哪裏呢?既然麵前是小幾子,而不是桌子,那麽迎春就不可能跟賈元春和賈寶玉一起坐在桌子邊上。甚至可以說,以迎春的位置,能不能看清楚賈元春麵前的書上的字,那還是未知數。


    像嚴嬤嬤金嬤嬤和流雲流光這樣見過大場麵的人,還有晴雯這樣本來就很聰明的丫頭都猜到了。


    她們也隻是在心底微微歎息一聲,什麽都沒有說。


    端著茗碗沉默了片刻,林招娣才幽幽地道:“到底,怎樣才是好姐姐呢?”


    “林大妹妹為什麽這麽問?在我看來,妹妹就是一位難得的好姐姐啊。不論是在老太太麵前,還是在背地裏,不論是人前還是人後。”


    “在老太太跟前,不過是因為我是林家的女兒,應該維護我林家的名譽為重。如果事事都依著老太太,隻怕一個不孝的名頭就跑不掉了。我們這等做女兒的都不給母親守孝穿孝服了,又如何指望外人?傳到外麵,人們第一個指責的隻怕就是我們了。林家也會因為我們而名聲掃地。我不小心謹慎,當然是不成的。”


    迎春也想起了當初林家姐弟剛進京的情形。她的臉紅了,不敢說話。作為還在家的侄女,自己的嫡嫡親的姑母去世了,自己本應該跟著服喪的,結果,自己卻穿金戴銀的,也難怪那陣子自己的父親看自己的眼神不對。


    想想自己的父親,再想想自己那位好二叔,迎春就有些想笑。被外人到處宣揚混賬的賈赦還記得自己的妹子,可是處處宣揚讀書知禮的賈政卻有一個天天穿著一身大紅,還到處晃蕩的兒子!


    外人知道了賈寶玉是賈政的兒子,隻怕第一時間就會覺得賈政這個人根本就是個毫無手足之情的人吧,如果不了解賈家的實際情況的人,隻怕會一起看輕了自己的父親。


    怪不得自己的父親也隻有呆在內宅的份。連壓在他頭上的賈政都是這個樣子,被處處鄙夷,說樣樣不如賈政的他,隻怕也沒有人願意花這個時間去了解吧。


    也許自己的父親對這兩位表妹這樣上心也有這個意思?


    迎春在心裏猜測著。


    也隻有跟在林家的身邊,才會有人注意到自己,才會注意到大房,自己的父親才會慢慢地走出去,讓外人真正地看到他?


    想到這個,迎春覺得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點份量,更多的則是不安。


    自己能做好麽?


    “妹妹覺得一個好女兒應該是怎樣的呢?”


    林招娣本來是想問迎春,什麽是姐姐的,卻沒有想到迎春會這樣問她,也是一愣,道:“好女兒,應該是能夠維護家族,為父母分憂的吧。”


    林招娣也不確定,但是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或者說,之前她一直被別人教導的就是這個樣子的。姐姐,不是妹妹,妹妹可以玩耍,可以撒嬌,可是作為姐姐,就應該護著弟弟妹妹些。林家沒有正經的女主子,就她最大,自然也該由她擔負起照顧好弟弟妹妹的責任,讓林如海能夠在外頭打拚。


    可是,就是林招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也是因為賈敏過世之後,林家沒有女主子,才事急從權,換了別人家裏,姑娘家就不用做這麽多事情。


    林招娣的困惑,迎春是不知道的,可是聽了林招娣的回答,迎春越發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女兒,也不是一個好姐姐,有些應該她做的事情,她一樣都沒有做,還讓父親母親為她的過錯承擔了責任。


    “在我的眼裏,林大妹妹不但是個好姐姐,更是一個好女兒呢。越是了解林大妹妹,我就越發自慚形穢。有些事情,我明明知道的,卻至始至終都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呢。”


    “二姐姐何必妄自菲薄。”


    “林大妹妹,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自己有多笨,也知道自己有多無能。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何況照顧下麵的妹妹。姐姐我真是汗顏。”


    “二姐姐……”林招娣歎息一聲,卻不知道如何接口。


    屋子裏一下子沉寂下來,兩個人都默默地出神。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迎春道:“林大妹妹,可是關於那巫蠱的事兒有什麽新的消息了?”


    “是的,剛剛有人來報,說是二舅舅的姨娘周氏做的,聽說是因為她得到了消息,說她這次小產是二太太動的手,還壞了她的身子,她滿心怨恨,所以才會買通了馬道婆。”


    “馬道婆?那不是寶玉的幹娘麽?”迎春對馬道婆並不陌生,賈家的姑娘小爺們的寄名符平安符基本上都是馬道婆這裏求的。就是賈母也不止一次誇讚過此人是個有道行的。


    “是的。據說就是因為馬道婆為了寄名符去府上的時候,兩個人勾搭上的。類似的事兒馬道婆做了很多回了,還在此人的住處搜出了很多巫蠱之物。不等秋後,此人已經當眾伏法。周姨娘這樣做,也隻是為了出一口惡氣,所以,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把證物拿回去。不然,也不會讓人發現了那紙絞的惡鬼。”


    迎春一愣,道:“這周姨娘也太糊塗了。就是真的是二太太做的又如何?”


    “二姐姐為何這麽說?”


    “就算是這事兒是二太太做的又如何?老太太一定會想辦法吧事情給壓下去的。二太太畢竟是二老爺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她有什麽不好了,豈不是要連累了二老爺去?老太太又怎麽會願意看到二老爺被這樣的事情給拖累了去。”


    賈母又多偏心,迎春是最清楚不過的。不要說周姨娘沒有生養過,就是她跟前有孩子,也一樣難逃一死。


    不過,周姨娘有這個膽氣做這個,實在叫迎春有些膽寒。


    當然,迎春也一樣沒有懷疑過王夫人給周姨娘落胎的事兒。畢竟,王夫人作為當家太太,這手上肯定幹淨不了,不然,賈政身邊來來去去那麽多的女人,又為何隻有趙姨娘這個粗鄙的生了孩子?又為何那麽多的通房侍妾,就隻有木頭人一般的周姨娘跟生養過的趙姨娘一樣有個名分?如今王夫人身邊就賈寶玉一個兒子,如果這個兒子也沒了,王夫人的地位也會隨之而動搖。那個時候,再鬧出王夫人害妾室落胎的事兒,那麽,大家一定會說,是王夫人自己造的孽,報應到了她自己的孩子頭上。那麽,賈政就是不給王夫人一道休書也不可能了。


    換了哪戶人家都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子嗣被一個女人操縱,哪怕這個女人是他們家的當家夫人。


    迎春低聲道:“這件事情,看上去是二太太和周姨娘的事兒,隻怕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最後得利的人是趙姨娘。二太太當家多年,有的是人,隻怕趙姨娘和環兒就慘了。林大妹妹,你能不能想辦法救救環兒?”


    “二姐姐,我也隻是個小孩子呢,又如何救環兒?最多最多,我也不過是允了環兒,讓他能夠多多來我們家走動而已。”


    林招娣本來是因為心煩,這才來迎春這裏的,結果卻發現,兩人同樣都是做姐姐的,可是迎春卻並不能為她解惑,也隻得罷了,略略坐了一坐,就走了。


    而迎春呢,則為林招娣帶來的消息擔心。


    迎春隻是性子軟弱,並不是說她人就不聰明,知道林招娣不會插手賈家的事兒,迎春就罷了,轉頭,就讓司棋想辦法給賈璉帶去了一封信,也給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帶去了口信。


    趙姨娘是家生子,在榮國府裏也有些門路,知道以後,嚇了一跳。不過,她也不是蠢貨,想想最近得到的消息以後,就有了成算。


    沒有人比趙姨娘更了解賈政,也沒有人比趙姨娘更了解王夫人對賈政的內院的掌控程度。趙姨娘也比任何人都敏銳地感覺到了最近王夫人的勢力的緊縮,和自己背後的視線的銳利。


    當然,作為榮國府的家生子,趙姨娘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扶正的,一輩子都不可能,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給王夫人添堵再給自己弄點好處。


    所以,她跟賈赦派去的人一拍即合,給賈政設了一個局。


    某日,賈政約了人去郊外踏青,結果遇見了一位多才多藝卻又命運坎坷的女子。賈政當即就上心了,為對方解決了麻煩之後,就把人帶回了家。


    那人也是厲害的,居然能夠吊著賈政,雖然住著賈家的房子,卻堅持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聲稱堅決不做無媒苟合之事。一來二去,賈政也隻好跟賈母商量了,以良妾之禮,讓這女子進門。


    賈母也惱了王夫人,加上她也覺得賈政的子嗣也的確不多,賈寶玉又是個七災八難的,王夫人又剛剛犯了大錯,賈政也沒了一個合意的人,自然也點了頭。就這樣,二房迎來了一個二房姨奶奶,一個正經的良妾。


    以前林招娣的母親進門的時候,王夫人背地裏沒少笑話賈敏,卻沒有想到臨到老了,卻輪到自己頭上了。


    正經的良妾跟趙姨娘這樣的妾室可是不一樣的。至少,人家可是經過官媒,又有嫁妝又上了族譜的。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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