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船艙中隻有三個人,看上去空空蕩蕩的,不同於出門時習慣前呼後擁的軍官,阿明的私人飛艇基本上沒幾個人坐過。


    伊維爾如同往常一樣麵無表情的坐在一旁,在沒有特殊指令的時候,她會安靜的好像一隻木偶一樣。她碧綠的眼瞳正凝望著正前方的窗口,窗外閃過層層白色的霧氣,當白霧遮蓋住所有窗口的時候,飛艇中的燈光便顯得愈加閃亮。在這種耀眼的燈光下,她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好像不知道刺痛一樣。


    她身邊同樣坐著一位麵無表情的女軍官,那就是此次被招往第一軍區的中將竹安。她的臉色呈現不健康的蒼白,連嘴唇都不見一絲血色,漆黑的眼眸顯得特別大且深邃,那種深黑的顏色會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起碼在一旁為二人泡茶的安鬆就這麽覺得,他時常會產生不敢看那位大人眼睛的錯覺,就好像看得太久,自己整個人會被那種黑色吸進去一樣。


    今天下午,幾個神色匆匆的軍官來到德拉斯屋,不容分說就把他帶上了一架飛艇。好在他們說出是竹安中將特地派人來接他的,否則看那個架勢,他還以為是什麽人要綁架他呢。離開時,他們甚至直接丟給德拉斯屋老板一袋精神石,說是竹安中將已經將他買下來了。


    這個消息讓安鬆大吃一驚,如果她想要買下自己的話早就行動了,為什麽匆匆忙忙突然來買他。然後他就被送到了飛往第一軍區的私人飛艇上,那裏她正安安靜靜的坐在一張椅子上,飛船起飛至今,她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老實說能夠被她買下來,安鬆覺得很高興。不過此時他內心有些惶恐,他不知道她匆忙將他買下來究竟為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們正要飛去哪裏,要去做些什麽。可是他什麽也不能問,隻能等待她對自己開口。常年侍奉他人,安鬆有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即使眼前這位大人總是麵無表情的,可是他能夠感到少女微微的不悅。


    就在快要抵達第一軍區的時候,黑發少女終於不再繼續沉默了,她抬頭看了安鬆一眼。安鬆了解這個眼神的意思,他走過來,單膝跪在她身邊,等待她的吩咐。


    “我們要去第一軍區待一段日子。”她說,帶著白色手套的手指輕輕敲擊座椅的扶手,安鬆望著她修長的手指微微有些愣神。


    少女的聲音很清脆,但是也很緩慢很低沉,她說:“我忘記了很多事情,這次前往第一軍區不同以往,我會遇到很多人,以前認識我的人。”


    安鬆馬上了解了少女想要說些什麽,也隱隱知道自己被她帶來的原因,但是他微微隆起挺直的眉毛道:“如果在下私自揣摩的沒錯,大人是想要讓在下為您提示過去的事情吧。可是恐怕會讓大人您失望,因為在下在第三軍區的時候並沒有跟大人見過幾次麵。”


    少女的手指依然在輕輕敲打扶手,在安靜的環境中,一下下的節奏讓人感到有些緊張,安鬆抬起眼,偷偷打量少女的神情,可惜少女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


    “我知道。”少女蒼白單薄的嘴唇張張合合,吐出的話語冷靜又緩慢,每一個字都非常清晰:“過去忘記的事情,我已經打聽的清清楚楚,不需要任何人,來告知我前因後果。”


    “是。”安鬆垂下眼眸道。


    “帶上你是因為……”少女輕輕敲打的手指忽然停下來,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對他輕輕一揮手。


    安鬆隨著她的這個動作起身,倒退著離開了少女身邊,安靜的守候在一旁。


    那次的實驗對阿明的這具身體造成了很大的損害,因為他們在她重傷的身體上實驗了很多藥物,而且還大量抽血,如果是一般人遭受到這種折磨,恐怕早就精神力盡失了。那段時間,她又幾次動用珍貴的伽馬能量源,幾乎將伽馬能量使用殆盡,要知道她的一切力量都是在找到伽馬能量源後才擁有的,誰知到一旦用光會有什麽後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實驗的原因,最近她時常會在睡覺時做奇怪的夢。


    夢這種東西很奇妙,阿明第一次做夢的時候,她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明明是已經死去的人,可是在夢裏她那麽清晰,那麽真實,那麽近在眼前,她們甚至還說話了。雖然清晨張開眼睛的時候,一切都變成了雲煙,可是夢中那一刹那的感受卻清晰的讓人感慨連連,如果沒有醒來就好了,如果不是夢就好了。


    而最近的夢裏,阿明時常夢到一些她不曾見過的人和事,同樣十分清晰和真實,讓阿明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真實發生過。


    也許夢裏的人並不是自己吧,在阿明夢到一個銀灰色頭發的男人時,她清楚的意識到了這點。夢中的男人麵容模糊,可是卻讓阿明心痛莫名,清晨醒來的時候,淚水會沾濕枕頭。阿明自己當然不會為了一個陌生男人流淚,那麽流淚的人究竟是誰呢?


    阿明不禁把頭轉向身邊的安鬆。


    他們第二次見麵的時候,就是這個男人把曾經的一切都告訴了阿明,讓她知道這具身體曾經的故事。不過那個時候,阿明覺得發生在格蘭椰身上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人類的感情有時候是不受理智控製的,憑感情做一切想做的事。


    以前生活在地球上時,阿明讀過很多地球上的書籍。媽媽有很多有關科學的書,但是媽媽的媽媽卻有很多有關愛情的書,作為人造人,阿明輕易不能離開主人的房子,所以她大部分時間都是跟這些書籍為伍的,因此她讀過不少愛情小說。當然了,這種讀書是純粹意義上的讀書,她可以一字不落的把整本書說下來,即使她不懂其中的邏輯。


    那些書籍是阿明最初意義上了解人類感情的啟蒙。


    人類的感情很複雜,也很難懂,起碼不能用理性資料直接分析,相反人類的感情總是似是而非的。就好像一塊冰,你以為這是冰,但可以稱它是水;你說它是水,但它其實是冰。


    所以你以為對於格蘭椰來說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可是超乎想象那竟然是她所剩下的一切,並且強烈到影響阿明心神的地步。


    這個叫做格蘭椰的少女已經死了,人類的死亡跟其他任何東西的死亡一樣,不過是失去生命,然後腐爛肉體回歸自然。死後的人擁有靈魂的說法不過是人類貪婪的念頭罷了,因為舍不得親人死去,舍不得自己死去,於是幻想人死後會在另一個更好的世界裏過著更好的生活。所以古代無數的帝王造就巨大奢華的陵墓,在死後沉睡的在其中,後人的供奉和傳說,更加劇了靈魂的存在的真實性,仿佛一個由人類美好願望造就的圖騰。


    所以當阿明的神經元寄生在這具已經死亡的肉體上時,已經死亡的大腦重新活化,已經停止流動的血液重新流動,鮮紅的心髒也重新跳動,生命的重啟不過如此,過去的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了。可是大腦中殘存的記憶,卻好像鮮活的靈魂,在觸動這份記憶的那一刹那,人類的那些念頭統統鮮明了起來,好像靈魂真的存在一樣。


    阿明不喜歡這種不受控製的感覺,她不喜歡清晨醒來時摸到滿臉的淚水,不喜歡夢中見到銀灰色頭發男人時揪心的痛苦,更不喜歡那種強烈的想要逃避和躲藏的恐慌感。這種來自於大腦殘存記憶的反應,即使她曾經忘記過一切,可是感情的反應卻依然那麽強烈。


    剛才阿明想對安鬆說,我帶上你是因為,她很害怕。


    她,就是那份記憶,屬於死去的,格蘭椰的記憶。


    如果說人體都隻有一個大腦,那麽阿明的身體裏毫無疑問存在兩個神經中樞,一個是格蘭椰的人類大腦,另一個是寄生在這具人類身體上的人造人神經元。但是格蘭椰的人類大腦已經死亡了,之所以大腦細胞依然活躍,是因為神經元的關係,就好比給心髒安上了個心髒起搏器一樣,一旦離開神經元的控製,這具身體也會立即死亡。


    神經元雖然占領絕對領導地位,可是兩個大腦帶來的後果就是,仿佛這具頭顱中有一大一小兩個小人。神經元代表阿明,大腦代表格蘭椰的記憶。平時大腦聽從神經元的指揮盡職盡責的運轉,可是一遇到跟過去有關的事情時,這個平時勤勤懇懇安安分分的部件就突然瑟縮起來,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淚眼婆娑的小女孩,揪著阿明的袖子控訴說自己很害怕,很緊張,很難受,不想見人,求遮蓋,求掩藏。


    饒是阿明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姑娘,在碰到一份可憐兮兮求保護的記憶時,仍然感到一陣無奈。最清晰的是四年前軍事競比時,阿明在第一軍區遇到了格蘭一家人。


    那時候,一種強烈的想要逃避的感情不斷刺激著神經元,痛苦、難過、害怕等等情緒十分清晰,當然阿明直接無視了這些沒用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姑娘正在對著阿明各種哭訴,要求阿明快帶自己能跑多遠跑多遠,不過卻被麵無表情的人造人姑娘當做了毫無影響力的背景音樂,完全無視了。


    雖然阿明可以直接無視這份記憶產生的反應,但到底還是產生影響了。特別這份記憶給出的總是類似於害怕、緊張等情緒,就好比冷麵少女沒辦法一直無視委委屈屈一邊工作一邊偷哭的小可憐一樣,阿明也不能一直無視這些詭異的情緒突然冒出來。


    特別是這次要前往第一軍區,阿明可以肯定會見到幾個特別的人,而這幾個特別的人已經讓那份殘存的記憶不停的產生想要躲藏起來誰也不見的刺激,害怕和不安也時時刻刻冒出來。所以阿明才會在出發前帶上了安鬆,這個男人似乎能夠安慰這份記憶,他在身邊的時候,總是會讓記憶產生微微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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