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聽得李四勤說話,不由“卟哧”一笑,連大船、連大河亦是失笑。連大船是個十四五歲年輕後生,最是機伶,湊趣笑道:“二當家,好在你隻有姘頭,沒有婆娘,你也不用操這個心。”


    李四勤一瞪眼,還未說話,年長兩歲的連大河便皺了眉,叱道:“這些粗話怎麽能在夫人麵前提,還不收聲。”


    連大船立時噤了聲,李四勤咂了咂舌,“俺說,大河,你如今連俺都教訓起來了,俺說的哪一句話不是粗話?你還讓不讓俺說話了?”


    齊粟娘笑得不行,連大河陪笑道:“二當家,小的那意思,隻是讓他別說那兩個字,免得冒犯夫人。”


    李四勤一瞪眼,“哪兩個字?是婆娘,還是姘頭?也差不了多少。”


    齊粟娘和連大船俱是暗笑,連大河亦是苦笑,連忙轉開話題道:“二當家,聽說皇上又南巡了,這會兒不知到哪裏了?會不會來我們這塊?我們這壩可是皇上親賜禦壩之名呢。”


    連大船連忙接上,“我聽說皇上還在滄州呢,那邊又鬧水患了。”


    李四勤呸道:“俺明明聽說皇上已經過了俺們這塊,都到了揚州府了,怎麽還在直隸滄州?”


    齊粟娘在圍帽裏悄悄打了個哈欠,不在意道:“誰管皇上到哪了呢?他到咱這兒來,咱也沒啥好處不是,還要勞神費力地接駕,單是銀子就要丟多少進水裏?咱沒這個閑錢。”她這幾日在粗漢裏呆慣了,說話也少了拘束,前世裏侃大山的味道便出來了。


    李四勤看她一眼,“這幾日俺還覺著你機靈得緊,不像個沒見識的婦道人家。今才知道,你比俺姘頭還蠢。你男人慣得你不長腦子了麽?”


    饒是齊粟娘向來不和他計較,也不禁惱道:“你說什麽呢?找不痛快麽?”


    李四勤看也不看猛給他打眼色的連大河,哼道:“妻憑夫貴,你男人若是接了駕,那是皇上看重他,指不定連升三級,你的誥命也是跟著向上跳,不費你半點功夫。想想當初你在關帝廟的潑辣窮樣,打死俺也沒想到你能拿腔拿調成了縣台夫人,還能到皇上、太後跟前侍候,這不是全kao了你男人麽?這麽明白的事你怎麽想不明白?”


    齊粟娘嗤之以鼻,“這是麵上好看,裏子好才是真好。別人糊弄咱,咱不能糊弄自個兒吧?”


    “你就知足吧,沒別的,想想關帝廟俺們倆那慘樣,你為了幾床爛絮子就舍了一支手,俺也是虎落平陽被你欺,那日子比現在怎麽樣?”


    齊粟娘頓時笑了出來,待要再說,卻聽得外頭一陣亂,驚慌的叫聲在閘門外響起,“二當家,二當家,不好了!方才白老五扳錯了一根杠,外頭的水淹進來了!”


    滿屋人皆是大驚,李四勤立時跳起,“你在這兒呆著,俺去看看再說。”說罷,衝了出門。齊粟娘腦中急轉,白老五在哪一處工地,扳錯了什麽杆會讓河水倒灌?猛然間心中一閃,跳起追到門口,叫道:“李四,你看看就行,千萬別亂動。”李四勤早沒了影子。


    齊粟娘待要追出去,連大河和連大船左右一攔,連大船陪笑道:“夫人,二當家請您在這兒等一會呢。”


    連大河亦道:“大當家馬上就從鹽場裏回來了,不會有大事兒的,夫人放心。”


    齊粟娘急得不行,一把撩開麵帳,瞪向連大河,叫道:“這工程還未完工,一個不好就要全毀,東西倒也罷了,或是傷了人命,大當家回來我怎麽給他交代?回去怎麽向縣台大人交代?”


    一旁的連大船尚是頭一回看到縣台夫人的臉,不自禁探頭細看,齊粟娘立時從他身側衝了出去。連大河大怒,狠狠啐了他一口,“看什麽看!她是你能看的麽?小心大當家回來挖了你眼珠子!”說罷,急步向外追去


    齊粟娘出得閘間,見得幫眾亂成一團,急忙向壩上而去。連大河緊隨她身後,偶有幫眾看將過來,見得連大河,連忙躲到了一邊。


    齊粟娘提裙涉水,踉蹌跑進一處工地,轉入一間閘房,猛然見得李四勤要去扳新設機關,大叫一聲:“住手!”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沒料到機關已是開動,初春河水哄然湧入室內,頓時將室內眾人卷起,向室內衝去。


    初春冰寒的漕河水凍得人直打哆嗦,齊粟娘一把抓住室內一處機關,硬頂著不被大水衝出閘房。待得水勢稍止,齊粟娘忍著寒冷,昂頭深吸一口水,潛入水下,將機關一一審視,暗暗叫苦,她原是以土木工程所學修整壩上、閘口。機關不過五處,本不是她所精,現雜在閘口舊有機關之中,在水下尤難分辨。


    思索間,胸中氣息不足,正要浮上去,卻被一支手攔腰抓住,帶著她轉眼衝出水麵,炸雷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是叫你在屋裏呆著麽?你——”


    齊粟娘急忙揮手阻止他再說,連連吸氣,道:“二當家,先別說這個,你幫幫我,咱們一起下去一回,把機關複原。”


    李四勤踩在水上,看了她半會,“你怎的為這事這麽拚命?大哥給你什麽好處了?”


    齊粟娘一愣,細細看了李四勤,暗道陳演果然說得不錯,李四勤這樣的憨厚人也自有盤算。她不想欺瞞與他生隙,含糊苦笑道:“自然是有進有出,我是個肯吃虧的人麽?”


    李四勤哼了一聲,粗聲道:“吸氣。”待得齊粟娘深吸一口氣,便一個翻身,帶著她潛入水底。


    兩人一連下了三回水,花了半個時辰,終於把機關複原,河水再也未進入。初春河水冰涼,齊粟娘手腳凍得顫抖,幸虧李四勤水性好,身子壯,帶著她也是毫不費力,遊出了機關室,便看到了水中浮著的連大河。


    連大河見得兩人,頓時大喜,叫道:“二當家,這邊來,閘間那邊還未進水。”說罷,轉身向閘間遊去。


    李四勤看得連大河水中動作,皺眉叫道:“你受傷了還在水裏泡著做甚?”


    待得兩人終於到了水淺的地方,從水中站起,齊粟娘手腳凍得麻木,已是站不穩,圍帽早被水衝走。李四勤連忙扶住她,向閘間走去,還未進門,便聽得一聲斷喝,“二弟,還不放手!”卻是連震雲的聲音。


    李四勤瞬間收手,齊粟娘卟嗵一聲坐回了水中,李四勤一驚,又伸手去扶她,連震雲急步上前,攔住道:“你去把濕衣換了。”四麵一掃,“你們都退下。”


    眾人各各退走,隻有連大船遠遠站著。連震雲看著那坐在水裏的婦人,隻見她渾身濕透,厚厚的錦衣皮裙浸足了水,重重壓在身上。她的麵色蒼白,嘴唇帶紫,顯已是凍得不行。連震雲當即向前兩步,正要彎腰將她從水中抱起,手臂還未伸出,突見那婦人身形一動,連震雲動作一滯,雙手握拳收到身側,慢慢伸直了腰,“夫人,可還能起身?”轉頭吩咐連大船,“快去閘間裏生火。”


    齊粟娘隻覺身上的厚重濕衣像冰塊一樣掛在身上,凍得她一個勁打著哆嗦,掙紮了半會,從水裏爬了起來,齊粟娘扶著牆,強撐著一步一挪走向閘門,河風一吹,她隻覺徹骨生寒,頭暈腳軟,走不得兩步便要停一停。連震雲既不開口,也不伸手相扶,默默站在一邊等待。齊粟娘雖是暈暈沉沉kao在牆上,也不禁感歎連震雲守禮得不像個常人。她現下走一步都費盡全身力氣,若是李四勤那樣直爽坦蕩的人在,必是要來扶她一把的。


    閘間門一開,一股熱氣撲了上來,身上尤在滴水的連大河早已生起了一盆大炭火,他見得連震雲進來,連忙帶著連大船退了出去。


    齊粟娘被炭火的暖氣一衝,身上的寒氣褪去不少,腦中少了些暈沉,思量著不能讓連震雲誤會工程有瑕疵,不好使用,減少她將來討價還價的本錢,不禁道:“大當家,不過是小事,今日水退了,明日這工程便可完工。”


    連震雲看也不看她,將火盆前的椅子拉開,請她坐下取暖,“夫人,你在閘間裏呆著。我喚人去外頭給你買身衣物。”說罷,轉身去開房門。齊粟娘一邊擰著衣上的水,一邊搖頭道:“不用這般麻煩,草堂不遠,妾身斷無在此處換衣的道理,妾身烤一烤,便勞煩大當家派人送回去,暖轎裏也不易受涼。”頓了頓,“若是嫂夫人方便,借身衣裳披上也好。”


    連震雲頓住腳步,背著身低聲道:“草民還未有妻室。”


    齊粟娘一愣,知曉他或是收了幾個侍妾,或與李四勤般養了姘頭,又或是和齊強般逛私窠子,自然不好多問,“大當家,那就勞煩你喚暖轎到房前罷。”


    連大船和連大河低著頭把暖轎抬進了屋裏,連震雲遞給齊粟娘一碗紅糖薑湯,看著她喝了,將連大河召到身邊,低聲吩咐:“去縣城裏買些……”


    齊粟娘一邊吸著鼻子,一邊上了轎。好在天色已晚,不過二三裏地便到,她急急下了轎,正要進院,連大河低聲道:“小的現去縣城裏買些傷寒藥,呆會就放在門前,夫人自取。”


    齊粟娘連聲謝了,進院關門,回房洗澡換衣後,忍著頭暈目眩,取了門口的藥包煮了一碗傷寒藥喝了,回屋裏倒頭就睡。


    到得晚上,齊粟娘仍是發起燒來,陳演連忙請了縣城裏大夫過來,果然受了寒,要將養二十餘日才行。齊粟娘心知此世能重溫舊夢,到壩上主持一回工程已是極大的不易,全是陳演寬容,自然懂得收斂,想著壩上工程已是差不多,不需她再去,便也老老實實躺在家裏養病。


    陳演原要請王捕頭的婆娘來照顧一二,沒料著許老太太聽到縣台夫人小恙的風聲,不僅送了十盒藥材,又將蓮香差了過來服侍。


    蓮香雖是個丫頭,卻是許老太太極疼愛的,吃穿用度很是講究,是個有體麵的。但她性情謹慎體貼,衣不解帶照顧齊粟娘,煎藥熬粥,極是小心。齊粟娘雖是不肯再收禮,卻心中感激,對許老太太的不滿之意已是全消,又愛蓮香的性情,待得身子漸好,留了她又住了十餘日方才送了回去,臨別時任她揀選妝盒裏的首飾作念想。蓮香卻隻愛杭州關玉和的荷香粉,取了兩盒,笑嘻嘻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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