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日便立秋,連綿的秋雨下了五六天,也未見得放晴,陳演回來後,除了開衙議事,便是在書房中研讀河圖河書,好在今年的雨不大不小,高家堰修補及時,汛期便有驚無險地渡過了。


    齊粟娘穿著白底藍邊的喜鵲袍,打著碧綠油傘,登上揚州漕船,站在船頭,毛毛細雨無聲無息地落在了碧綠油傘上。


    她看著碼頭五綱揚州府的漕船。 隻見桅杆擎天,油帆遮日,將原本就已經陰雲密布的天空擋得更暗了些,清河縣的漕船碼頭被擠得水泄不通,饒是清河縣民日日住在河前,天天看著漕船從家門前過,亦是扶老攜幼,擁到河邊看熱鬧。


    齊粟娘笑道:“蓮香,連大當家好大的威勢,揚州府那邊特意派了五十艘漕船來接,他哪裏就有這麽許多家私,占得了這許多的船?”


    蓮香一身淺白娟衣裙,肩上輕kao絳紅油傘柄,仰頭看著碼頭上酒亭中正和雲附鵬、全過雁、溫報回等人話別的連震雲,微歎口氣,“月滿則虧,盛極則衰,向上走未必不好,隻是離著散場的時候也不遠了。 ”


    齊粟娘聽得她說起這般不吉利的話,知曉她想起許家的沒落,心中不安,“蓮香,許老太太雖是對你極好,但她臨去前隻托我保著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連大當家雖是……雖是和許家敗落拖不了關係,但他如今已是你的夫君。 你可千萬別糊塗。 ”


    蓮香回頭看著齊粟娘,點頭笑道:“夫人放心,這事兒我想得明白。 你隻看溫七落泊時如何淒涼,便知我如今何等幸運。 他等了三十餘年,溫家人又成了鹽場主事,其實這鹽場既不是姓許,也不是姓溫。 而是姓連了……不過是風水輪流轉……”


    天上地烏雲越聚越多,雨有些大了。 油傘上響起了淋淋瀝瀝的雨打聲,河麵上轉眼現出了成片的水漣。


    齊粟娘聽得憮然,不欲再說引起傷感,看著連震雲站起與眾人敬酒,知曉他沒多久便要起行,想起心中之事,連忙道:“蓮香。 你到了揚州,若是方便,便打聽一下許寡婦和她女兒麗兒吧。 ”


    蓮香輕噫一聲,點頭道:“夫人不說我都忘了許家還有這個人,我也聽說她獨自去揚州找女兒了,夫人放心,我必會讓人打聽的。 她女兒到底也姓許。 ”


    齊粟娘從袖中摸出一支珍珠鑲銀頭花,“你看看。 許寡婦當初就是取了兩枚這樣的珠花作盤纏去揚州的,多少也是根線。 ”


    連震雲站在酒亭口,向眾人一拱手,冒著雨,大步向碼頭漕船而去,李四勤、連大河、連大船等人跟在他的身後。


    齊粟娘見得如此。 握住蓮香地手道:“我要下船了,到了揚州給我寫信。 ”


    蓮香含淚點了點頭,送著齊粟娘到後艙駁板下船,齊粟娘與蓮香揮手而別,方走上駁板,卻聽得李四勤叫了一聲:“齊三妹子。 ”


    齊粟娘轉頭一看,連震雲等人已是從前艙駁板上了船,李四勤從船頭跑了過來,幾步跨上駁板。 他頭上已是落滿了雨滴,順著黑臉膛。 流入了頸中。 肩膀已是濕透。 他猶豫一下,終是說道:“俺聽說天妃宮很靈驗。 你也去拜拜吧。 ”說罷,看了齊粟娘一眼,回身而去。


    齊粟娘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突地一笑,顧不得雨大,揮動油傘,大聲叫道:“李四哥,多謝你了.”


    李四勤正走到連震雲身邊,聽她叫聲,轉過身,抹了一把臉上地雨水,豁開嘴揮手笑道:“記得要去啊!”


    轟隆一聲雷響,大雨傾盆而下。


    “十四爺,前麵有個窩棚,奴才侍候著您去那邊躲雨。 ”傅有榮扯著烏蹄嘶風馬的韁繩,夾住跨下的高點上青馬,急急向山坡下的草棚下而去。 背後十裏之外,便是通州北固口軍營。


    烏蹄嘶風馬和高點上青馬奔到草棚邊時,傅有榮和十四阿哥胤禵已經淋得濕透,傅有榮翻身下馬,急急走到烏蹄嘶風馬旁邊,將正要下馬的十四阿哥小心扶了下來,“哎喲,我的爺,小心胳膊。 ”


    十四阿哥瞪了傅有榮一眼,看了看吊在胸前的左手,不耐煩地道:“行了,趕緊進去。 ”說話間,右手中烏金馬鞭用力一揮,將門前半吊著地草簾子打得稀爛,兩步走了進去。


    傅有榮替十四阿哥摘下頭上的紅纓暖帽,倒去帽沿中的積水,就聽得十四阿哥猛地打了個噴嚏,傅有榮一嚇,連忙從袖子裏去掏帕子,摸出來一看,已是濕透。


    “我袖袋裏的火煤子不怕水,摸出來打個火,凍死爺了。 ”十四阿哥吸了吸鼻子,用烏金鞭指了指吊在胸前的袖口道。


    傅有榮大喜,連忙伸手,到十四阿哥的袖袋去掏,為免碰疼了傷口,惹這位爺發火,小心翼翼摸了半會,卻摸出一塊半濕的紅繩繡帕。 傅有榮心裏一嚇,在十四阿哥瞪眼發怒前,哭喪著臉小心塞了回去,終於把火煤子找了出來。


    “蠢奴才!”十四阿哥kao著草牆,坐在火坑前,看著正給他烤枯荷色宮綢箭袖外衣的傅有榮,“把那塊帕子翻出來,先烤烤,現在裝不知道有用麽?”


    傅有榮暗鬆口氣,伸手從箭袖衣內地暗袋中摸出那塊紅繩繡帕,陪笑道:“奴才馬上烤,馬上烤。 ”


    天空一片陰暗,雨越下越大,借著火花,傅有榮看得那紅繩繡帕是一塊長寬皆是四寸大小的白寒絹,四邊皆用細紅絨繩打著絡,白寒絹上一片空曠,無一點花草鳥蟲,隻在中間繡了一圈元紅色蓮枝荷紋。


    “死奴才,說話。 ”十四阿哥又打了個噴嚏,“平常你羅嗦個不停,現在沒人時,你怎麽又啞了?”


    傅有榮正盯著那帕子看個不停,被十四阿哥一罵,拖口便道:“齊姑娘怎的不多繡些花樣?”話一出口,便被嚇到,反手就給了自個兒一個輕輕的耳光,“叫你胡說。 ”


    十四阿哥哼了一聲,“你沒看出來?她製鞋還行,製衣也算馬虎過得去,繡花除了這個樣兒,她還會什麽?”


    傅有榮偷瞄了十四阿哥的臉色,陪笑道:“奴才自然比不上十四爺明察秋毫,齊姑娘鞋做得好,奴才以為齊姑娘什麽都會繡呢。 ”


    十四阿哥嗤笑一聲,“她就專蒙你這樣的死腦筋,別人看著她把《女誡》背得滾瓜爛熟,滿嘴裏地規矩分寸,就以為她克守婦道,看著她天天做鞋,日日省錢,就以為她對陳變之死心踏地,奶奶的,她就愛撿便宜的事做!爺以前怎麽就沒想明白?”


    傅有榮不敢接話,隻得道:“這帕子,奴才記得是前兩年九爺府齊管事回北京時帶給您的?”


    十四阿哥動了動身子,向火kao近了一些,“她這個哥哥倒真會來事兒,不過兩年,這北京城裏半拉子的大鋪全是他們九爺府的營生,不知從哪尋來的便宜進貨,也虧他哪條道上的生意都多少明白點,九哥現在把他當財神爺一樣供著,直誇秦道然有眼光。 ”


    傅有榮亦是笑了起來,“奴才前日也聽說有榮齋的老字號換了東家,生生讓江南賣進的便宜貨擠得本錢賠光,好似九爺最近又賞了齊管事一處宅子,四名上等地揚州瘦馬。 ”看著帕子差不多烘幹,雙手呈給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接了帕子翻看半晌,“做得真粗!爺地兩大抬直毛皮料,就換了這麽個破東西!”


    傅有榮“卟哧”一聲笑了出來,“爺,奴才聽人說,四爺看著這東西,也是這般罵的。 四爺添妝陪送地可是江寧織造專供宮裏用的精細繡活。 ”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聽說還有一些外邦進貢的藥材、香料,他也不比我虧得少。 ”說話間,臉色陰沉下來,“他和老十三還在查戶部積欠的事兒吧?”


    傅有榮聽十四阿哥提到公事,斟酌一會,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聽說了些風聲,多半還是會讓人查到底的。 ”


    十四阿哥慢慢抓緊了帕子,“頑固不化,非要攬這差使做什麽?爺都躲到這北古口軍營裏來了,他還和老十三愣著向前衝。 也不想想,不說別的,就太子那窩囊廢能不給他們拖後腳麽?”


    傅有榮抱著濕衣站起,走到草棚口看了看,門外大雨如注,黑沉沉不見一個人影。


    傅有榮小心走了回來,“戶部原就查出了上千兩萬空帳,皇上已是大怒,清河知縣陳大人又連連上奏,江南河銀費用不足,各處的堤壩都有未補之處,皇上自然著急了。 ”


    十四阿哥沉默半晌,“陳變之……雖是一心為民,隻怕要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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