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一手抓著大黑蘆花雞,一手抬著一籃子新鮮菜,被幾個壯漢攔在了門外。 她滿臉疑惑,看了看身前的壯漢,打量著院子裏坐的一老一少。 康熙亦是上下打量王婆子,十三阿哥站了起來,麵色有些緊張。


    齊粟娘知曉康熙身邊必帶著侍衛,怕王婆子遭罪,連忙對康熙道:“皇——”看了康熙的眼色,連忙改口:“老爺,這位婆婆是外頭市集上的賣雞婆婆,今日臣——今日妾身說好買一隻蘆花雞,她是給妾身送雞來的。 ”


    四爺從內室走出,看了一眼王婆子手裏的籃子,“那是什麽?”


    齊粟娘轉頭一看,陪笑道:“四——四少爺,那是妾身托她給買的新鮮菜,是鮮筍、胡蘿卜和豆腐,本是妾身今日要吃的。 ”


    康熙笑道:“讓她進來吧。 ”


    喬裝的禦前侍衛齊聲應了聲是,退了開去,王婆子猶豫不決,在門口不移步。 齊粟娘連忙迎了上去,原想悄悄叮囑她兩句,一看門邊的禦前侍衛,閉緊了嘴,接過了王婆子手上的黑蘆花雞和菜藍子,拉著她走了進來。


    王婆子手足無措地站在康熙麵前,康熙和聲道:“這位婆婆,可是清河人氏?”


    王婆子看了齊粟娘一眼,福了一福,“回老爺的話,老婆子在清河住了五十六年了。 ”


    齊粟娘聽她應對得體,頓時鬆了口氣。 知曉這積年老婦極有眼力,不用她說,就明白眼前的人要小心應付。


    康熙朝齊粟娘擺擺手,讓她回灶間去,齊粟娘無奈,也不敢打眼色,隻得把大黑關進雞籠。 提菜進了灶間。


    她一邊用筍片炒著風雞肉絲,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頭地動靜。 雖是聽不清對話,卻深怕聽到“大膽”、“混帳”、“拿下”諸如此類的斷喝聲。


    玉米麵蒸餅出了籠,筍片炒風雞肉絲、泡淑末子蒸臘鴨,梅幹蒸熏魚,胡羅卜炒雞蛋,炒青菜,雞蛋豆腐青菜湯出了鍋。 齊粟娘又將金桔、蘋果、蓮子、鮮桃作了兩個果盤,也算湊出了六碗四盤的席麵。


    齊粟娘走出灶間,到廂房裏去取銀器裝菜。 聽著王婆子正說著:“漕上來往的客人多,河邊的茶、酒鋪子總要些雞備菜,老婆子一天也能賣出去十來隻,好的時候能賣出去三十隻。 縣大老爺在,官差們也不敢亂來,雖免不了要孝敬一些。 糊口是盡夠了。 ”


    康熙麵上帶笑,連連點頭,又看了齊粟娘一眼,“或是你與縣台夫人交好,所以才無人來尋你的麻煩?”


    王婆子看著齊粟娘笑道:“要說不是,也不盡然。 若是以前。 縣衙裏地官差老爺們見著俺老婆子不會趕著問聲好。 要說是,也不全是,夫人她隻管內宅的事,若是俺老婆子要借些銀錢使使,那是沒得說,若是為著外頭地事來說情托禮,老婆子還沒敢開過口。 ”


    齊粟娘的冷汗從背上一路淌了下去,什麽話都不敢說,隻在一旁僵硬陪笑,康熙甚是滿意。 說了聲“賞。 ”


    齊粟娘一喜。 卻見得四爺一愣,似是去腰上摸荷包。 卻摸個空,十三爺也是一般的情形,知曉他們必是今日方換了衣,連忙從袖子取了五兩白銀,奉到康熙麵前,見他點頭,便笑著塞給了王婆子。


    王婆子又驚又喜,福了一福,“謝老爺賞。 ”便被齊粟娘送到了門口,兩人都不敢說話,換了個眼色,便散了。


    齊粟娘暗抹了把汗,還未開口,康熙便道:“進膳吧。 ”


    齊粟娘連忙應了,見著康熙是在院子裏用飯的意思,便把泥模抱走,用整套的鑲金素銀器皿將六碗四盤的菜果、蒸餅呈上。 齊粟娘依著宮裏的規矩,站在一旁,另執了一副鑲金銀筷,看著康熙地眼色,夾一口嚐了,再換筷夾三筷用銀碟盛上,敬給康熙。 康熙用後,四爺和十三爺方動筷。


    她雖是酌酒添菜,侍候三位貴人進膳,心裏卻在琢磨康熙來意。 他二月從京城出發南巡,如今應是到了淮安。 兩江總督阿山既命鬆江府、淮安府、揚州府、常州府、江寧府幾府官員在揚州接駕,總是聽到了什麽消息才對,怎的讓康熙在清河撲了個空?


    齊粟娘想到陳演近兩年來不斷呈上的奏折,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那些奏折她雖是沒細看,但陳演在書房寫奏折時,她多是在一旁習畫或是製河圖,多少看到了些。 清河河丞一年換一個,高家堰的情形卻是越來越糟,陳演借出縣公幹,私下到江南各處堤壩察看,十有三四皆是失修。


    他雖是將這些事向張鵬翮報上,張鵬翮也撤換了十幾個河道官吏,此事卻屢禁不止,那些被撤換的官員多是轉身便被上頭派了別的美差。 齊粟娘寫信給齊強說到此事,齊強急急回信,勸陳演安守本份,河工牽連甚廣,皇子們多有門人吞占河銀,不僅是太子一人涉入。


    齊粟娘想到此處,暗歎一聲,齊強的回信還被她壓在妝盒中,陳演何嚐不知道這般情形,但依他的性子,別地事也罷了,不過多填些銀子進去,唯有河工成敗,斷是寧折不彎。 她又何必讓他再煩心。


    “齊氏。 ”


    齊粟娘一驚,收斂心神,恭敬道:“臣婦在。 ”


    康熙放下銀筷,看向齊粟娘,“可去過高家堰?”


    齊粟娘一愣,知曉他不是問七年前乘禦船巡查高家堰,“回皇上的話,臣婦兩年前曾隨外子巡過高家堰。 ”


    康熙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折,看了看。 又收入懷中,齊粟娘眼尖,立時認出奏折上的字跡是陳演所有。


    “當時情形如何?”


    “回皇上地話,臣婦未曾上堤,但聽外子提起——”齊粟娘猶豫半會,看康熙臉色,隻得道:“聽外子提起。 高家堰未能及時修補,不過。 外子巡堤後確是修補完畢了。 ”


    康熙慢慢點頭,“陳變之奏稱高家堰已是兩年未曾修補,如遇大水,必難以抵擋。 這兩年他為何不去巡堤?”


    “回皇上的話,外子雖是想去巡堤,但畢竟不是河道官吏……”後來的河丞一個比一個難纏,多是巡到半路就被堵了回來。


    康熙皺眉。 “那他又怎知高家堰失修?”


    齊粟娘心中一顫 ,頓時跪了下來,“回皇上地話,外子……外子曾扮作河夫,上過高家堰。 ”


    康熙久久不語,齊粟娘低著頭,不敢出聲。 過得半晌,康熙問道:“老四。 陳變之上奏失修河堤還有哪幾處?”


    “回皇阿瑪瑪,還有江寧、泰州、寶應等七處。 ”四阿哥站起答道。


    十三阿哥急道:“皇阿瑪,雖是已查了五處,但……”


    康熙揮手止住他,“他上奏二十二處河工失修,涉及河道官員二十餘人。 這些人中卻有十二人上奏陳變之幹涉河政,敲詐索賄,誰是誰非,隻能看堤壩究竟如何。 ”說罷,站起看了看院子的菜棚、雞籠,“好在他還不似貪婪索賄之人,”頓了頓,“齊氏——”


    “臣婦在。 ”齊粟娘聽得冷汗涔涔,知曉皇上已巡過五處堤壩,竟是皆修補完好。 與陳演奏稱全然不對。 康熙此來。 卻是暗察陳演有無關節情弊,方才若是一個應答不對。 便是萬劫不複。


    “這些銀器可是太後賜予你的陪嫁?”康熙取起鑲金素銀酒壺看了看。


    齊粟娘強自鎮定,“回皇上的話,這三套酒、茶、食銀器確實是太後賜給臣婦地陪嫁。 ”


    “皇阿瑪,兒臣查過嫁妝單子,太後賞賜頗豐。 ”四阿哥恭敬答道,“方才兒臣已在各房裏查看了,頭麵首飾、綢緞紗絹、四季衣袍、床桌櫃椅、金銀錫銅各色器皿皆有出處,並無多出的貴重器物。 ”


    康熙慢慢點頭,放下銀壺,“今日便去高家堰看看——”


    “皇上。 ”院外一陣雜踏地腳步聲響起,打斷了康熙的話。 齊粟娘聽得甩袖請安聲響起一片,抬頭一看,院外頭黑壓壓跪了一片康熙身邊的太監和江南官吏,領頭的便是兩江總督阿山,“皇上,臣接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


    康熙似是未料到江淅官員這般快便趕了過來,麵上倒也顯出了些笑意,“起來罷,太子呢?”


    阿山磕了個頭,似是猶豫了一下,“回皇上地話,太子爺到了揚州府,正替皇上看察駐蹕之地。 ”


    齊粟娘聽得太子未回程來迎接康熙,微微抬眼,果然見得康熙地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之色,轉眼不見,“曹寅接過兩回駕,必是穩妥,他上兩年新領了兩淮鹽政,還是去他府上罷。 ”


    阿山連忙應了,康熙道:“清河知縣陳演可在?”


    “微臣清河知縣陳演叩請聖安。 ”齊粟娘看著陳演從群臣中站起,彎腰低頭走上前來,複又跪下,磕頭請安。


    “你居家簡樸,齊家有道,甚好。 ”康熙對陳演說道,又掃了齊粟娘一眼,“賞安人齊氏十匹織金緞子。 ”


    齊粟娘原本就跪了半晌,便與陳演一起磕頭謝恩,心中卻仍是不安,康熙賞賜她,自然是向臣下表明他不信陳演敲詐索賄之詞,但康熙始終隻提陳演家事,未一字提及河工,想來心中仍是疑慮。


    “你等便隨朕一起去高家堰上查看。 ”康熙方說完此話,群臣中有人奏道:“啟稟皇上,臣奉皇上聖諭,命河標兵八萬在揚州城外結軍,恭候皇上臨閱,皇上您看……”


    康熙微一猶豫,點頭道:“結軍時日過長,必會擾民,回程再巡堤。 ”說罷,便向外走去,群臣閃開一條道,跟隨在後,一齊向碼頭而去。


    陳演偷偷往齊粟娘微微一笑,不敢說話,跟在後頭一起去了。 齊粟娘看著陳演離去的背影,自我安慰,高家堰和其他河堤不一樣,兩年失修,就算是日夜趕工修補,不用上半年絕不可能修完,隻要康熙查出高家堰失修,其他十幾處河堤便是全已補好,陳演也能保住清白,不會犯那丟命抄家地欺君之罪。


    她這般想著,含笑接過了魏珠送上的十匹織金緞子,塞了三顆瓜子金給他,送著去了。


    她心裏盤算了半會,五兩白銀加九錢金子,再加上一桌子吃食,換了十匹織金緞子,還是她賺了。 她這回接的駕,可比江寧織造府裏老底賠光的接駕劃算多了,用不著煞費心思補虧空,皇上讓曹寅去領鹽政,聽陳演說就是讓他補補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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