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七八日,齊粟娘坐著揚州知府的官船,從後宅荷花塘裏駛出來,到連府裏接著蓮香一塊兒去程府飲宴。


    蓮香上了船,一邊喝茶,一邊細細打量著齊粟娘身上櫻桃紅大洋蓮襖兒和碎金綾子百折長裙,笑道:“櫻桃紅大洋蓮料子,六月裏爺賞我衣料時,還沒有上市呢,夫人這回兒可是趕了先。”又看她裙下大紅金鳳頭蝴蝶穿花高底繡鞋,掩嘴笑道:“夫人平日裏隻穿平底香,今兒也穿高底頭了?我本來就比夫人矮了半個頭,這會兒怕是隻及夫人脖子了。”


    齊粟娘笑道:“不過圖個新鮮,今兒在程府裏坐坐就回。若是去你府裏,咱們倆還不到處逛逛?哪裏能穿這高底鞋兒,不過倒是比花盆底要好一些。”


    站在一邊的半葉笑個不停,湊趣道:“奴婢們還是頭會見夫人穿大紅繡鞋,配著頭上八寶花鈿、燒金疊翠短簪子,還有這紅襖兒和碎金裙子,比新娘子還要俏上三分呢。”


    齊粟娘和蓮香都笑了出來,齊粟娘笑啐道:“我做新娘子出嫁時,那一身紅你是沒見著,從裏到外晃得我眼暈。便是打那以後,我也就少穿濃豔色兒了。從頭到腳,這些都是我們家府台大人挑的,今兒出門前巴巴叫我換上,出去原是為了他的體麵,我忍忍就過去了。”


    蓮香放下茶,招過比兒,細看.她身上墨青八團新襖兒,又笑道:“陳大人午間也是要來的罷?俗話說“北查南程”,北邊鹽商直隸查家第一,南邊程家到底是咱們兩淮八大總鹽商裏打頭的,臉麵兒大,便是我們家的爺和二爺都要去呢。聽說揚州城裏的紅姐兒們一個沒拉,都被那些爺們帶著出場應酬了。”


    桂姐兒站在一邊哼了一聲,“不說.咱們爺帶著董冠兒,二爺平日多偏著曹三娘,今兒卻帶上了徐二官,不過就是因著她蕭管吹得好,能替他在席麵上爭臉麽?聽說雙清班的金官都被鹽商鄭老爺包著帶出了場,那丫頭平日裏眼裏何嚐有人?這會兒也想來爭個風頭,有楊小寶、梁桂林、大小陳三官、蘇高三這些個紅姐兒在,哪裏又輪得到她?”


    齊粟娘平日裏足不出戶,隻在.連府閑話,哪裏知道這些。她隱約記得相氏當初提起,揚州官商豪富飲宴應酬時,都是帶著名妓出場鬥勝,家裏的嫡妻愛妾反倒丟到了一邊。她突地想到陳演這大半年來時時飲宴,總不能違了此地的風俗,不知他身邊可也有私窠子裏的紅妓。


    齊粟娘想到此處,心裏又苦又澀,一會兒想著陳演.無錢召妓,一會兒又想著憑著他揚州父母的官位兒,私窠子裏的紅妓若能托庇於他,怕也是甘願。何況他也未必無錢。


    這般心神恍惚間,官船沿著小秦淮河出了天寧門,.沿著瘦西湖駛到了新城東南門的程家園。園子迎湖而開,各府裏的畫舫、船舶沿著蜿蜒的水道而入,兩岸植滿綠柳、紅桃,濃蔭擋目。


    過得半裏水道,眼前豁然開朗,可見一座十幾畝.大小的小水島亭立湖中,島上亭閣連綿,重簷複廊。島前有碼頭停船,島後有浮橋連接陸上,遠遠看去便可見揚州新城東北城門。


    齊粟娘幾女登.上臨湖水榭邊的疊落廊,走過水波紋的青磚路,在盤繞全園的連廊口,便被程府女眷領著媳婦丫頭接住,迎入玲瓏雙樓中的顧影樓。


    顧影樓與納秀樓皆是三層高,頂樓以飛廊相通,四麵卷起簾櫳,齊粟娘走到欄杆邊,長江水景遠遠映入眼簾,極是清朗開闊。


    顧影樓上很是寬廣,擺上了二十席精細果品茶點,供先到的女客們吃茶。蓮香取了一片mi橙糕,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看著小飛橋對麵的納秀樓,悄聲笑道:“爺們的席就在納秀樓上,納秀樓看著和這邊一樣高,下麵兩層都是土堆的,蓋得極是寬敞,怕是有這邊樓麵的七八倍大。爺們鬥雞、玩蟋蟀、投壺、射箭都是夠了。呆會那些紅姐兒們唱曲、彈琴、唱戲、歌舞咱們都能看得著,聽得清呢。”


    齊粟娘正端著龍井茶發呆,一時回過神來,果然見得對麵納秀樓長寬皆有二十餘丈,足足占了二畝地,四麵簾櫳全都卷起,小飛橋不過一丈餘長,笑道:“也虧這樓建得敞亮,我看著那邊的小廝走來走去安排席麵,桌上的菜都看得一清二楚。”


    蓮香笑了出來,“原就是要讓這邊也看得清,女眷們也樂一樂,各府裏奶奶們吃酒席,又有幾個不叫唱的?”


    站在兩人身後的蕊兒知曉齊粟娘未在揚州經過這樣的大宴,細心說道:“呆會那些姐兒若是唱得好,也會過橋來討賞,這邊奶奶們個個都是要賞的。”


    齊粟娘微有驚訝,蓮香看了看她的臉色,輕輕伸手握住她,“隻當是圖個熱鬧,那些姐兒原就是kao色藝吃飯過日子。不分個上下高低,也對不住爺們在她們身上砸的銀錢。”頓了頓,“再紅的姐兒,爺們一時迷了,過一陣也就膩了,至不及抬進府裏來,也不算什麽。總商府裏一年娶進十來個妾也是尋常。有些新富鹽商府裏規矩小的,紅姐兒尋著機會先拜了府裏的奶奶們做幹娘,奉承奶奶們比奉承爺們還小心。”


    桂姐兒聽著,歎了口氣,亦道:“咱們這些抬進府裏的,十個裏有五個命不好,爺們丟開手,大婦又厲害,打成爛羊頭,進府沒多久就丟了命。十個裏又有兩個命好,生了兒子,扶成正房的。其餘的就是夾著尾巴戰戰兢兢過日子……”


    蕊兒慢慢道:“因著十成裏還有兩成能占住了爺們,把正妻擠下去的,各府裏的奶奶們何嚐不小心,遇著這般的大宴,一起串著,把那些愛占尖的紅姐兒壓得翻不了身呢……”


    齊粟娘聽得她們個個都有一肚子的話,縱是心中煩惱,也不禁愕然失笑,“聽你們說得這般刀光劍影,哪裏還算是吃席麵找樂子,竟是和爺們上疆場拚命一樣。”


    三女都笑了出來,蓮香笑道:“外頭這些事兒不知曉也好,眼不見心不煩。”齊粟娘站起,比兒知曉她要更衣,連忙尋程府丫頭問了地方,引著她下樓去了。


    玲瓏雙樓前是一個三畝方圓木芙蓉花圃,正是舊曆八月間芙蓉花初放之時,芙蓉花爭相開放,醉芙蓉因未過午,尤是粉白高潔之色。饒是齊粟娘急著更衣,也不禁多看了幾眼。


    待她繞過花圃,上了曲廊,在廊道盡頭更衣已畢,淨了手,便打算到木芙蓉花圃邊賞賞花兒。


    她方下了曲廊,遠遠地便看見幾個仆婦在花圃裏剪取芙蓉花,舉動間頗有風姿,看打扮也不是程府裏的下人,不禁有些疑惑。


    比兒笑道:“怕是有些姐兒們已先到了,看著這些花兒好,命人尋來添幾份顏色呢。”


    齊粟娘想起董冠兒重陽節上戴的並蒂醉芙蓉花,微微點了點頭,比兒看了看她的臉色,猶豫半會,輕聲道:“奶奶,奴婢在外頭打聽著,爺在外頭雖也時時召一個姐兒陪席,卻沒有包下。那姐兒的恩客不少,最近聽說總商汪府裏似是看中了,多半是要抬進府裏去的,奶奶大可放心。”頓了頓,“聽說那姐兒性子孤傲,目無下塵,最愛與名士、士子們交遊,得罪的人可不少。”


    齊粟娘一愣,“你跟著我足不出戶的,從哪裏打聽到的?”


    比兒輕聲道:“小連那裏打聽了些,連府裏也打聽了些。”


    “蓮香她們必也知曉罷……”齊粟娘微微歎了口氣,“方才那些話都是說給我聽的呢……”


    比兒笑道:“奶奶卻是多心了,爺哪一晚睡在外頭了?出去飲宴至多也就是二更天便回,若是白日裏,哪有不叫小連跟著的?”


    齊粟娘苦笑著看她,“外頭的事兒, 到底不知底細,也隻能信他罷了。”說話間,那幾個摘花的仆婦各捧一漆盤鮮花走出花圃,當頭第一個與齊粟娘雙眼一對,齊齊驚呼:


    “夫人!”


    “許娘子!”原來那當頭的仆婦竟是清河縣的許寡婦。


    齊粟娘又驚又喜,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許寡婦,“可尋著麗兒了?你怎的在此?”


    比兒極有眼色,走上幾步讓其他幾名仆婦先行離去。


    許寡婦仍是纖細瘦弱的模樣,麵容比在清河時蒼老了不少,看著齊粟娘眼中流淚,“雖是尋著了,卻沒法子從私窠子裏拖身,民婦隻好也投充到那樓裏為仆,照看一二。她如今也快滿十五歲了,若不是樓裏當紅的姑娘心腸好,要了她做丫頭,怕是馬上就要……”又跪下嗑了兩個頭,“當年民婦偷了夫人的珠花——”


    齊粟娘聽得心酸,連忙拉住她,“原是想送給你,又不知你心意如何,沒得逼著你吃這些苦頭的,卻是我小看了你,哪裏又算是偷的?”握著她滿是粗繭的手道:“身價銀是多少,你說個數,我來替你付。”


    許寡婦以袖掩嘴,哭得傷心,“不敢再煩夫人,那不是個小數……”說話間,便聽得納秀樓上有丫頭叫:“許媽媽,姑娘的花兒呢,快些送上來罷……”


    許娘子連忙抹了眼淚,向齊粟娘深深施了一禮,匆匆去了,齊粟娘怔怔看著她的背影,疑惑道:“揚州城一個瘦馬多少銀錢?”


    比兒苦笑道:“這可說不準,連大爺包的董姑娘,一月便是五百兩,一年便是六千兩。其中雖是有衣裳、脂粉、嚼用錢,若是要抬進府裏,沒這個數也怕是不行。若是二爺要把曹姑娘抬進來,卻隻要一半……”頓了頓,“若是雛妓,自然及不上紅姐兒,但更不好說,全看姑娘的人物和媽媽開的價了……”


    齊粟娘呆道:“六千兩……”苦笑一聲,“也難怪她說不是個小數……”


    比兒道:“夫人不用憂心,奴婢方才看這位大娘,不過三分姿色。待得快散席時,奴婢便在納秀樓下等著,看看她女兒人物如何,大約也能有個底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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