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年就嚷著要辦花朝,今兒總算如了你的願了。”齊粟娘扶著比兒的手,從四方眠轎裏下來,對著上前小心攙扶的蓮香笑道:“虧你想得出,非讓你們爺製了這個轎子,就為了把我抬到畫舫上來。若不是府台大人還在淮安清口沒回,我怕也是出不來。”


    蓮香笑嘻嘻道,“那又是我的主意,你在家裏養胎,兩個月都沒過府,是二爺嚷著要和你說話兒,死拉著齊三爺叫他想辦法。這眠橋是當初爺為了抬二爺回揚州時製的,現在裏外全翻了新。你看這紅緞轎簾,纓絡轎垂,還有裏頭的五彩線香熏銀環、絲絨福字kao枕,全是齊三爺說的,我去安置的,哪裏又是二爺受得住的?”


    齊粟娘掩嘴直笑,蓮香小心翼翼扶著她在楹欄邊的五花織綿麵kao椅上坐好,“可覺著舒適?我足足墊了兩層羊毛氈,兩層翻毛kao墊,才罩了這層五花織錦椅套。”


    齊粟娘一邊挺著身子,讓比兒給她罩上沉香色綢子披風,一邊笑道:“多謝姨奶奶費心,小人舒適得緊。”


    蓮香掩嘴直笑,轉頭道,“蕊兒,給海靜也加一件衣衫,他這幾日好了些,可不能再讓他著涼了。”


    說話間,轎夫們把眠轎從艙.裏抬了出去,放至到艙後。畫舫便從府後衙的碼頭開出,慢慢悠悠出了舊城,過了虹橋,向北門外天寧寺而去。


    虹橋邊的花船圍著遊春的畫舫.邊,叫賣著鮮花。連府的媳婦婆子們在船頭和花船討價還價,將一盆盆豔麗的桃花搬上了畫舫。齊粟娘呼吸著帶著花香的水氣,笑著對比兒、枝兒道:“你們跟著我呆在府裏,這幾日又時時下雨,憋了兩個月,也去船頭看看花,咱們買幾盆家去,隻小心別摔下去了。”


    比兒笑著應了,拉著喜不自禁.的枝兒出了艙。半葉、籽定自也求了蓮香,跟著一塊兒出了船,在船頭嘻笑。


    齊粟婦眼見著畫舫過了虹橋,笑道:“二爺和我哥哥.還在天寧寺?皇上的行宮就那麽好看?”


    蓮香眼見著桂姐兒偷偷溜了出去,回頭笑道:“汪府.和程府包到了修整行宮的差事,我聽爺說起,那裏頭真真是銀子鋪的地,金子做的磚,我就納罕,他們兩家多少鹽堆出來這樣的場麵。說不得,也要把你拉著去看看。”


    蕊兒將海靜交到乳娘手中,也笑道:“外頭都在傳,.汪府和程府這番兒做下來,怕不花了十幾萬兩銀子,每日價隻看見漕上的貨向天寧寺行宮裏送,臨清的琉璃磚、蘇州的金磚、太湖的斑石、房山的漢白玉、宣化的顏料、兩湖的鬆木都是天下最好的。鄭府和劉府裏包了宴飲,但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都嫌尋常,直向泉眼裏、絕頂上、地縫裏去尋,那些個菜名別說是我了,便是我們家爺說起來,也是不知來曆。”


    “大當家不是和.揚州最大的糧商一塊兒包了黃金泊碼頭迎駕時的歌舞焰火麽?聽說采買的蘇州女子便不下二十個,歌舞烏師也是從江寧、蘇州請來的,外頭直傳天寧寺前的湖上天天飄仙樂呢。”齊粟娘伸手撩開白幔,“我哥哥這樣的性子,還能天天泡在天寧寺這樣的和尚廟裏,想來那些個蘇戲果真是天仙一樣了。”


    蓮香笑了半會,坐到齊粟娘身邊的楹欄上,歎道,“我們爺也是隔三岔五不落家,連大河和連大船都跟在那邊。二爺就不用說,上月能出門了,撒著歡兒向外跑,除了在徐二官和曹三娘那裏宿了幾日,便是在天寧寺裏呆著。你又不出門,家裏……冷清得緊。”


    齊粟娘暗歎口氣,隻得安慰道:“那些原都是要獻給主子們的,自沒有他們自己要了的道理,不過也就是叫她們陪陪酒,喝幾個曲兒,過陣子皇上來了,人送出去,也就好了。”


    蓮香慢慢點著頭,苦笑道:“當初在許家,爺們外頭玩樂不落家的事兒看得多了,沒料到自己遇上,還是這樣難挨……來揚州後也過了三年……現下倒沉不住氣……許是上回看他受傷回來嚇著了罷……”


    齊粟娘看著蓮香,小心翼翼道:“你和大當家……”


    蓮香微微一笑,“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


    齊粟娘看著蓮香麵上的微笑,不知怎的,隻覺眼中一陣酸澀,拉著她的手,勉強笑道:“好好的……好好的過……”


    畫舫夾雜在花朝節去梅花嶺賞花的遊船中,出了拱辰門,遠遠便聽到天寧寺中傳來十八慢鍾聲,天寧寺前的華表門樓高聳入雲,又因著連綿的春雨滋洗,還在一兩裏外便可見得禦筆親題“般若妙源”。


    齊粟娘眼見得河岸兩側春花浪漫,姹紫嫣紅,又見得畫舫不入門樓,拐向西去,便見得團團粉白花樹,開得如雲霞一般,漫了半個天際,不由驚歎,“那可是杏花?竟是如此之多,怕不有十畝方圓?”


    桂姐兒捧著盆月季花進了艙,丫頭連忙上前接過,端水侍候她洗水,桂姐兒一邊洗一邊笑道:“我聽說那原是天寧寺下院,如今改成了禦花園,裏麵的花倒也罷了,說是有兩棵銀杏樹,怕不有千年,從南晉時傳下來的。”


    蓮香掩嘴笑道:“隻說天寧寺是晉相謝安的宅院,誰知道是不是真的。二爺他們就在園子裏頭呢,汪家封了這一片趕工,正是人少。咱們可以進去一邊賞花一邊掛紅,也不用擔心夫人被擠到。”


    齊粟娘奇道:“你們家爺和汪府交情這般好?這時節還讓他們進去?”


    蓮香在她耳邊悄聲道:“雖不確實,但我聽說,汪府裏偷偷讓漕船替他們運私鹽,官私兩頭都賺呢。”齊粟娘咋舌道:“難怪他們家銀子這麽多,如今曹大人明哲保身了,他們越發膽大起來。”


    “誰說不是呢?那回曹大人解職,他們多少也使了力。曹大人雖是要填虧空也犯不著拚老命得罪他們,現在自然緩了些。”蓮香看著丫頭們都擁在船頭,蕊兒在後艙哄著海靜,悄聲道:“便是河標兵,崔大人如今輯私鹽也鬆了,我猜著,多少也是分了銀錢……”


    齊粟娘低聲笑道:“你的消息兒也忒靈,你們爺倒也不避你……”


    “不過是三分聽著,七分猜著。他們喝酒吃飯時偶爾說上一兩句,大河大船他們來回事,也能聽個半截。許家原就是吃鹽的,我跟在老太太身邊,打小聽多了這些……”


    說話間,船拐入了杏園水門,連大河在門前接著,上到船頭給齊粟娘和蓮香打千兒請安,蓮香連忙叫攔了他行禮,召進艙來。齊粟娘見他雖是失了左臂,但精氣兒尚足,行止進退仍是以前那付模樣,笑道:“大管家身子看著倒好。下雨時傷口可還痛?”


    連大河恭敬道:“多謝夫人賜藥,那兩盒膏子抹著,甚是抗得住春雨裏陰濕,現下天氣漸好。小的沒舍得再用,收著等四五月梅雨季呢。”


    蓮香笑道:“二爺那六盒早被他抹完,我們爺從他手上搶了些下來,送到天端堂裏讓大夫們看,若是他們能照著做出來,二爺和大河以後也不用受罪。”轉頭問連大河,“三位爺在何處?”


    “回姨奶奶的話,爺、二爺、齊三爺在湖上看擺歌舞,正巧河南那邊送了一船焰火過來,到得近晚,便要在水上試放,夫人和姨奶奶正好可以瞧個熱鬧。”


    蕊兒從後艙進了過來,笑道:“這可真是趕巧兒了,奴婢們也能看看供給皇上龍目的煙火了。”比兒、半葉幾個大丫頭在一旁邊聽著,互遞著眼色兒,笑個不停,蓮香笑道:“海靜睡了?好在咱們給他帶了衣裳,天晚了也不怕他著涼。”


    齊粟娘說了半會話,已有些乏了,“大管家,你這是接我們去湖邊?”連大河道:“小的過來時,二爺和齊三爺吩咐小的,他們過會就往湖邊院子裏去,叫小的們把夫人接到院子裏去歇息。”


    桂姐兒走到他身邊,“大管家,爺還在湖上?”


    “爺還在聽烏師們奏樂,雖隻是一曲《升平慶樂》、一曲《壽同天》引子,卻是皇上還未下禦船便能聽到,便能看到的,越發要精細些。”連大河苦笑道:“那幾個領頭的舞妓,現下裏除了練這兩曲舞,多行一步,多說一字都不行,小的在一旁看著都難受得緊。”


    蓮香驚笑道:“竟是這般小心?我原還想著咱們家這差事容易辦……”


    連大河笑道:“姨奶奶不知,皇上眼皮下的差事,再是容易也不容易了。前幾日德州那邊傳消息來,總攬迎駕事宜的豪商辦事未合聖意,皇上還沒發作他,他當日回了家裏,一根索子就上了吊,免得連累家族。好在搶了下來,皇上倒好言撫慰了一番,又傳了旨,各地迎駕不可奢費,咱們這事兒反倒更難辦了。各府裏都緊繃著,就怕出錯呢。”


    蓮香咋舌,轉頭看齊粟娘,“皇上一個臉色,就要死要活的,夫人,你當初在皇上麵前當差,豈不是日日裏提心吊膽,沒得安生?”


    齊粟娘看得人人都望了過來,苦笑道:“我能進宮裏侍候皇上,那是天大的恩典,隻要能為皇上盡忠,心裏頭就安生了。”


    蓮香和連大河同時笑了出來,齊粟娘見得碼頭漸近,媳婦丫頭們都去了船頭,方低笑道:“我那陣兒,每一時都惶惶不安。晚上睡不著,隻顧著琢磨白日裏主子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色兒,舉手抬足都要思慮再三,看著太陽下了山,就要慶幸平安熬過一日……”輕輕歎了口氣,“我每回路過建福宮花園裏的太平湖,都想著,跳下去說不定就能安穩睡一覺……”


    蓮香和連大河俱是驚駭,蓮香連忙拉著齊粟娘的手,“快別說這些死啊死的,給肚子裏的孩子招了晦……看,快到到碼頭了,你還是上眠轎裏躺著,叫人抬著你去。咱們在院子裏呆著,叫丫頭們在杏林裏掛紅玩鬧……”


    連大河亦笑道:“那院子也就是個敞軒,專供賞花之用,呆會小的叫人把這椅子也弄下去安置好,夫人盡可以坐在敞軒裏賞景。”


    齊粟娘微微笑了笑,“有些累了,讓我睡一會罷……”說著說著,竟也慢慢閉了眼,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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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不算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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