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長房裏大小姐的親事,河西查府大宅子裏張燈結彩,上至各房裏老爺奶奶們,下至滿院子奴才媳婦們,不管是不是真心實意,個個都是滿臉喜色。


    查府裏請了相熟的直隸宋幫主做大媒,接著了替李府裏持貼求親的北河督台。查大老爺大擺宴席,款待兩位大媒,是日,賓主盡歡。


    到得第二日,查府裏回了允貼,又送了小姐庚貼過來,這般來來往往忙著,便到了下定茶cha釵的日子。


    忙亂了一天,待得賓客歸家時,天已是晚了。漕宋府左跨院裏,紅燭光從窗格映了出來,花圃上的積雪反射著火光,為黑沉沉的院子裏增了一抹光亮。


    道升把風毛淡水紅皮襖兒拖了下來,換上牡丹綠的皮比甲,又驚又笑道:“爺,妾身以往雖是隨爺時時去查家,卻沒見過這位大小姐。今日出來獻茶cha釵的時節,可把妾身嚇一跳,竟和督台夫人生得有幾分像。我看督台大人和督台夫人也吃了一驚。查夫人倒是個鎖口的,開先半點兒風聲不lou。”


    宋清覺得腰上雕花玉帶比.往日裏鬆了些,隻顧著去係緊,沒有答話。道升自顧自地說道:“李、查兩府裏的小姐生得有幾分像,妾身看著,雖不至於分不出來,四五成兒總有了。怪道聽人說,這世上的人總有三四個相貌極似的……必也是李家和查家有些緣法。”


    宋清向外屋走去,“督台夫人不過.拜了李夫人做幹娘,算不得李府裏的小姐,她娘家姓齊——”


    “就是因為這樣,督台夫人和查.小姐長得這般像,才更是難得的緣分。原是離得十萬八千裏,一個姓李、一個姓齊、一個姓查,居然攪到了一塊兒。”道升跟了出來,取了三枝香,在佛龕前燒上,雙手合什,“不知這三家,到底有些什麽因果……”


    查府裏,齊粟娘和查夫人、查小姐說了半會的話,心.底的疑惑倒也解了。她跟著陳演辭出了查府,陳演方一上馬便笑道:“方才我還一直疑惑,難不成查府裏和你有什麽淵源,或是遠方親戚什麽的,向查老爺旁敲側擊了半會,他們家可沒有姓文的親朋。”


    齊粟娘也笑著點了頭,“我打聽著也是這樣。不過容.貌有些相似罷了,我和他們家可沒有半點幹係。再者,查小姐是大家閨秀,性子雖是直爽,行止儀容自不一般,便是有些像,在天津衛也不會有人誤認的。”


    陳演笑著點頭,“多慮了,不過是四分像罷了,誰還.能認不出?再者,我方才聽查老爺說,他們成親後便要上京,查老爺一直在京城和天津衛來回忙著,如今總算有個可信的體已人去接手了。”陳演凝視著齊粟娘,“粟娘,現下永定河一帶也算是我的轄下,要不,我再差人去尋尋你的親生父母。”


    齊粟娘看著陳.演,慢慢搖了搖頭,“多是已經不記得了,見與不見又能如何?”


    陳演伸手抱住了齊粟娘,“也好。齊虎叔和齊大娘待你和親生女兒一般,你隻需記得他們便好了。”


    齊粟娘笑了起來,“陳大哥,哥哥現在在山東辦差,等他回來過天津時,我可要和他一塊兒去齊府裏,看著彩雲生產。”


    “自然如此。”


    過年的封印時節,陳演卻也沒有閑住,被康熙差著去巡黃河冰淩。齊強雖是從山東回來了,卻因著日近年關,自不方便接齊粟娘進京,趕著回了家。齊粟娘一人在家,除了眼見著要完工的繡品,弦子琴也能勉強湊成一曲了。


    齊粟娘終是把一曲《駐雲飛》彈完,見得比兒勉強滿意的臉色,暗暗把滿手心的汗擦在裙腰上。枝兒偷眼見得,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中害怕齊粟娘瞪她,胡亂問道:“比兒姐姐,這陣兒我時時聽你彈,隻覺和連府裏董冠兒彈得一般兒好,卻沒聽過姐姐你唱。這曲子怎的沒有詞?還是姐姐沒有教奶奶?”


    比兒微微一愣,搖頭道:“奶奶這樣的身份,原是無需學這些色藝之術。”


    枝兒尋思半會,沒有聽明白比兒的意思,隻求比兒唱。


    比兒見得齊粟娘也是讓著她唱,苦笑道:“奴婢這些琴藝,當初在鹽商宅子裏學了一些,到了大爺府裏也學了一些。原都是為了討爺們的歡喜,得個容身之處……到了奶奶身邊,卻忘得差不多了……”說話間,看向窗外白雪紅梅,慢慢開腔唱道:“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玉墜汙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


    枝兒聽得耳暈目迷,說不出話來。隻到齊粟娘醒過神來,如往常一般借口練習,抱著比兒的弦子琴出了房,枝兒方悄聲問道:“奶奶,比兒姐姐唱得這樣好聽,為什麽這些年從不在家裏唱?便是這陣兒也沒聽她唱過……”


    齊粟娘沉默半晌,“若非你爺出門了,她是不會開腔唱的……”


    過得幾日便是正月十五日元宵節,天津衛正中鼓樓大街上,掛滿了彩燈。從東邊的河道衙門,到南邊的天津河間兵備道衙門,都有彩燈挑了出來。又因著有走百病的風俗,不論貧家富室貧,婦人閨女多是出了門,在沿街的燈火照耀下,漫步而走,為家人驅除百病,為來年祈福。


    齊粟娘從查府裏應酬回來,已是覺著有些勞累,便打發了比兒、枝兒、理兒三人到天津大街上去看花燈,走百病,自個兒留在府裏把呈給皇太後作壽禮的繡品細細整理了一番,尋了特意備好的壽字紋碧玉匣放好。


    天津城裏的煙花爆竹連連響著,傳進了後宅。到得二更天,幾個丫頭才心滿意足回來了,各人手裏都提了一盞花燈。比兒把玩著手上的漕河富貴燈,麵色開朗了些,笑著道:“奶奶,有個好事兒奶奶聽了必是高興。奶奶猜,奴婢今兒走百病時看見誰了?”


    齊粟娘笑道:“大清朝的婦道人家,每年裏名正言順上街耍玩的時日隻有元宵節走百病,街上那麽些人,我怎麽知道你看到誰了?莫不是漕宋家的道升姨奶奶?或是幹舅舅訂了親的查小姐?我開先在那府裏時,她也是說著要出去走百病的。”


    枝兒、理兒一聽說到查小姐,都笑了出來,比兒亦笑道:“奴婢要和奶奶說的不是婦人。不過倒也確是看著了查小姐,奴婢要不是認得查府裏的下人,愣還沒有把查小姐認出來。上回cha釵時沒上妝,她和奶奶生得有幾分像。今日喜慶,查小姐上了妝,打扮得好生富麗,奴婢竟是一時沒認出來。”頓了頓,“奴婢今兒在鼓樓南街兵備道衙門前見著德隆了。”


    齊粟娘吃了一驚,“竟是他?他這時節不是應該在京城麽?”


    “雖是因著漕河冰封,奶奶怕誤了大爺回去過年,讓他直接從山東漕幫回京城去了,沒見著麵。但奴婢看著,大爺多半還是聽了奶奶的勸,回了京城就把德隆家的攆走了。否則,沒道理德隆會從長沙的兩湖牙行到天津來,便是回家過年,也沒得來這裏的理。”


    齊粟娘連連點頭,歡喜笑道:“應是如此,應是如此。攆了就好,攆了就好。我原聽哥哥說德隆和直隸衙門裏有些交情,想是在京城住不下去方搬到了天津。可見著了德隆媳婦?”


    比兒搖了搖頭,“街上人多,擠來擠去的,轉眼兒便不見了人影。奶奶放心,德隆既是走了,哪裏又會單留著他媳婦的?”


    齊粟娘心中歡喜,“等你爺巡黃河回來了,咱們就去京城一趟。看看哥哥嫂子,給十四爺請安,順道到通州探探幹娘——”微微皺了眉,“彩雲這胎兒懷得讓我不安,這都眼看著快滿足月了,還沒見著動靜。再拖幾天,外頭怕傳得不好聽,這倒也罷了,我隻怕傷了彩雲的身子,孩子也——”


    比兒安慰道:“就是這一陣兒了,雖說是十月懷胎,晚上幾天也是尋常。說不定一到京城奶奶就能抱齊家長孫。”


    齊粟娘笑得合不攏嘴,“隻要平平安安生下來,便是個好孩子。待得長壯實了些,讓哥哥嫂子帶著,一塊兒回老家祭拜爹娘。待得嫂子、月鉤兒也懷上了,高郵齊家就越發興旺。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將來還有曾孫子、重孫子、灰孫子……個個都姓齊……有一個一定要取名叫……叫齊虎……”


    比兒和枝兒紛紛笑著勸慰,正說話間,外頭雲板敲響,枝兒連忙走了出去。過了半會捧了禮盒回來,臉上帶笑,對齊粟娘道:“奶奶,是漕宋府裏的翁公子送了禮過來。”說話間,偷偷瞅著比兒。


    齊粟娘讓枝兒開了禮盒,一盒是時下的吃食。另一盒竟是一把新弦子琴。


    齊粟娘暗暗咋舌,不知翁白怎麽打聽到的消息,知曉比兒會彈弦子琴,巴巴兒就送了一個過來。


    她想了想,正要開腔和比兒說話,卻見著她站在一邊,默默不語。齊粟娘到了嘴邊的話便也收了回去,隻由著比兒自個兒想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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