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快一月,已是入伏,太後每年例常的葛紗早已在端午賞了下去。初一、十五的大朝會後,天還是蒙蒙亮,太陽卻已經升了起來,風裏的熱氣不小了。


    紫禁城的宮道上,散了早朝的王公大臣紛紛躲入了宮簷下,三五成群地走著,皆是在低低細語。


    “最近你那奴才居然老實了?”九阿哥一臉驚訝,回頭看向身後的十四阿哥,“我原還想著,你半路上心軟,她仗著你寵她,還得更囂張些才是。難不成你這奴才就是和別家不一樣,非得這樣教訓才成?”


    十四阿哥滿臉是笑,“我沒閑兒理她,隨她折騰去。我倒不信她這樣沒眼力價兒,爺們都憋足勁要使力,她不知道坐在後頭等著看結果?她娘家姓齊,她如今可是姓陳,她也得顧顧陳變之。”


    與九阿哥並肩走著的八阿哥微微一笑,“她的眼力價全使在皇上身上了,沒白在皇上麵前侍候,不過到底是個婦人……”九阿哥點頭笑道:“正是這話,一個婦人,就算有眼力價兒也就是哄哄爺們開心罷了。陳變之過了三十了罷?她再不生一個,再有眼力價兒也不頂用。”


    十四阿哥歎了口氣,皺眉道:“.陳變之走了快半年,李明智雖是幹練到底是民政上的官,河道上資曆遠不如陳變之,壓不住河標兵。那邊的事兒都讓兵部拿住了。雖是有崔浩在,沒有讓太子的人控住了通惠河這條進京要道,但我總覺著齊世武那些人不會罷休。難怪皇上當初不想讓陳變之走。”


    “這時節就能看出皇上的精明了。.北河總督管的地界不小,隻要北河總督卡住了京城東、南、西、北四麵河道,城外的各汛、標、營一個也別想從水路進京。若是走旱路,遠不如坐船能隱人耳目,隻怕離著京城還遠,就讓人察覺了。”八阿哥站在宮門邊,看著李全兒等貼身太監牽過馬來,慢慢道:“皇上讓陳變之又做河道又做民政,曆練了十來年,以他現在的精明厲害,隻要有他在,皇上就隻需盯著京城裏的動靜,外頭的事半點不用操心。”


    十阿哥翻身上馬,咋舌道:“這可.是個大差事兒,陳變之那愣頭青,這事兒若是辦好了,他正三品的品級還得向上跳。”


    八阿哥回頭看向紫禁城,太陽已是升到了天中,太.和殿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光芒,似是把太陽的光輝也要壓下去了一般。


    八阿哥似笑非笑,“這時節,又不得不佩服皇上的度.量,這樣不知忠君的臣子,再會治河治民又有什麽用?陳變之雖不會被別人籠絡去,他眼裏卻隻有河道,也沒有主子……果然俗話說得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樣說來,陳變之若是從黃河源回來了,便是立.了功,這官品兒也不見得能保住了……”


    “得了,他能從那.險地回來就是他祖上積德。”十四阿哥搖頭道:“十年前探源,去了六個皇阿瑪寵信的禦前侍衛,四個死在路上,隻回來了兩個。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個三品大員,犯得著親自去麽……”


    “……西洋測量法,除了那些西洋教士,又有誰及得上他?所以才說,他就是個隻知道治河的愣頭青……”


    騰然間,馬蹄聲急起“八百裏加急邊報——”


    群臣們都停下腳步,看著滿身風塵旗官從筋疲力盡的馬匹上翻滾而下,被太監扶持著向兵部而去,紛紛議論,“是甘陝那邊的邊報——”


    阿哥們互相看了看,也停止了說話,一麵差人去打探消息 ,一麵在宮門口等待著。不多會兒,便見得兵部輪值的司官尋了兵部尚書齊世武,呈了邊報。齊世武匆匆看了,轉頭便向上書房走去。


    過不得半刻鍾,遠遠來了一個首領太監,他一邊扶著帽子,一邊跑著,“各位爺!”


    “是皇上身邊的魏珠。”十四阿哥皺了皺眉頭,“怕是西北軍務上的事兒。”魏珠滿頭大汗,顯是從宮裏一路追了出來,“皇上有旨,急召各位爺議事。”


    十阿哥翻身下馬,八阿哥與九阿哥對視了一眼,一起隨魏珠向宮內走去,九阿哥問道:“魏公公,可知皇上為著什麽事急召我們?”


    魏珠小聲道:“方才收到甘陝總督急報,準噶爾部襲擾藏境,正遇上皇上差去探源製圖的一行人。欽天監、理藩院的幾位大人受了重傷,訥定蘇大人失蹤——”說話間,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何圖華何大人,還有陳大人——怕是——怕是殉國了。”


    上書房中悄無聲息,康熙冷冷看著桌上的地圖,“襲擊了朕遣去的探源團,一個三品大員和一個從四品官屍骨無存,一個從四品官跌入冰縫失蹤,四個五品官丟命,餘下便是重傷,說一句誤擾就了結了!?”


    “皇上,準噶爾遊騎已退回準噶爾邊界,臣以為,策旺阿拉布坦野心勃勃,窺視青海西藏不止一日,此事怕是故意為之,為免輕啟戰端,皇上還請三思。”


    探源團的消息從上書房裏傳了出去,風一般傳遍了紫禁城,鈕鈷祿家差人趕向甘陝,催促甘陝總督搜尋何圖華屍骨,又遣人向準噶爾部暗中通信,願出金珠贖回何圖華和陳演屍身。


    甘陝總督差來報信的旗官從皇宮裏退了出來,便被召進十四皇子府,十四阿哥皺著眉頭,問道:“到底怎麽回事,甘陝總督差去接應的人,怎麽回報?”


    “回十四爺的話,總督大人得到探源團啟程歸來的信,便差了人去接應。探源團應是啟程歸來第三天,在青龍峽附近遇襲,當時就衝散了,死了五個。咱們的人尋到時,死的幾位大人被準噶爾人剝了官服,隻餘下屍身。看查四麵痕跡,準噶爾遊騎多半是從散落的行李上發現裏頭有三品高官,為了邀功領賞一直在追。最後在龍羊峽西邊追上了,正遇上冰塌,沒有退路,被圍上了。”


    十四阿哥尋思了一會,“不是還有欽天監幾個重傷的,怎麽回事?”


    “回十四爺的話,差去接應的人趕到時,已是過了三天,那些準噶爾人還在冰下挖屍體,要剝官服領賞,一直在搜三品官,其餘挖出來重傷的還丟在一邊。他們被趕走後,咱們救起來的人裏除了欽天監、理藩院的幾位大人,還有陳大人身邊的親兵把總趙大人,也是受了重傷,說是親眼見著陳大人、何圖華大人埋在冰下了。訥定蘇大人掉下冰縫,肯定是活不了。”


    “會不會是趁機逃了?”


    “回十四爺的話,準噶爾遊騎在冰上搜到了陳大人的官帽,怕他是逃了,滿峽穀裏搜。咱們的人到時,從龍羊峽向大清內陸的要害地段都沒解圍,怕是逃不出去。準喝爾那邊的消息小的也打聽了,上呈準噶爾汗表功,獻上官帽官服,寫的是擒殺三品官一人,從四品官兩人,五品四人……”


    十四阿哥半晌無語。


    慈寧宮裏的齊粟娘隻覺著玉嬤嬤這兩日說話越來越和緩了,時常讓她歇著,做錯了事兒也不說她。皇太後也時常賞她些精細吃食。


    她滿心裏覺著奇怪,看看四周,慈寧宮裏的宮女太監如往常一樣對她陪著笑臉,平常她也不和他們搭話兒,瞧不出什麽異樣。她想出門打聽消息,又想著陳演叫她安心等待,便也隻得耐著性子守著慈寧宮不出,天天數著日子等著陳演回來。


    因著天氣入了伏,紫禁城又悶又熱,康熙奉著皇太後,帶著老婆兒子搬進了暢春園。齊粟娘又住進了當年她和蕊姑一起住過的屋子。


    凝春閣裏雖是樹葉繁茂,齊粟娘的屋子窗外亦有一棵大槐樹擋陽蔽陰,但仍是悶熱。齊粟娘想著家裏那一匣子白紗扇子正好用上,便趁著八爺來暢春園凝春堂向太後請安時,托了李全兒捎帶捎帶,李全兒二話不說便應了。


    午後,齊粟娘走出凝春堂,來到桃花堤邊。桃花早已謝了,但水堤邊的桃樹枝葉繁茂,鬱鬱蔥蔥,蔭涼一片。風從活水上拂過,帶著陣陣涼意。


    齊粟娘坐在樹蔭下的青石凳上,一邊等著李全兒,一邊做鞋子,“應是在路上了罷……或許到了陝西了……”齊粟娘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著鞋邊上的蓮枝,明知這鞋現下怕也是用不上了,卻似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仍是每天都在做。


    這幾日她聽玉嬤嬤說起了十多年前去黃河探源的六個禦前侍衛,最後隻有舒蘭、拉錫兩個人回到了京城。其餘四個雖是封官賜爵,子孫蒙蔭,卻連屍身都失在了星宿海,親族們隻能為他們立了衣冠塚……


    齊粟娘忽地一陣心悸,抬起頭來,正看到遠遠地來了一個捧著扇匣的大太監。齊粟娘想著必是李全兒,連忙站了起來,那太監到了近前,齊粟娘微微一詫,卻是傅有榮。


    齊粟娘心中歡喜,知道是十四爺還沒有去通州兵營,她見得傅有榮麵色有些不好,又在愣神,想著十四阿哥的壞脾氣,不敢說笑,陪著笑臉迎上了傅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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