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還沒有回來,凝春閣裏空落落的,平日裏看見齊粟娘必要上來問好請安的幾個小太監,看著李全兒,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齊粟娘強自鎮定,玉嬤嬤會回來的。


    她打開門,走進自個兒屋子,推開小太監的手,回頭看著跟進屋內的李全兒,“勞煩公公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李全兒微微一笑,“齊姑娘腳上的傷怕是要看看才行,免得傷了骨頭。”不待齊姑娘回答,給那小太監使了一個眼色,“去太醫院,請位專治跌打的太醫過來替齊姑娘瞧瞧。”


    “隻是小傷——”


    齊粟娘話還隻剛出口,那小太監已是出了門,徑直去了。


    齊粟娘忍了又忍,掃了屋裏四個侍衛一眼,“公公,你看我身上的衣裳——”


    李全兒連忙道:“齊姑娘換衣.就是。奴才到外頭侍候著。”說罷,一擊掌,“來呀,兩個去門口,兩個去窗外守著。”說罷,便笑著退了出去,輕輕替齊粟娘關上了門。


    齊粟娘聽著腳步聲響起,窗外隱.約可見得兩個筆直的人影,心中越來越涼,她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去想別的,將衣裳換好,喃喃自語,“玉嬤嬤,玉嬤嬤會來找我,我要求皇太後,我要求皇太後——”天漸漸晚了,屋子裏陷入一片黑暗,齊粟娘茫茫然輕聲道,“我要去找陳大哥——”


    屋門吱的一聲被推了開來,小.太監提著燈籠,將一位老太醫引了進來。


    桌子上的孤燈燃了起來,齊粟娘看著那太醫上了.藥,把左腳裸包得如粽子一般,輕輕問道,“大人,這傷——”


    “雖是小傷,卻扭了筋,陳夫人這一月怕是不動彈的.好。”


    太醫退了出去,齊粟娘的心越來越沉。


    不一會兒,李全兒走了進來,招呼人送上晚膳。李.全兒瞅著她的臉色兒,慢慢道:“齊姑娘,方才奴才引著太醫已向玉嬤嬤把齊姑娘的傷勢說了,齊姑娘以後不用去太後跟前侍候,奴才勸齊姑娘一聲,小湯山的莊子裏有溫泉,齊姑娘想明白了,求太後一聲,去治治傷也好。否則,齊姑娘可出不了這屋子。”


    齊粟娘冷冷看.著李全兒,“陳齊兩家名下沒有小湯山的莊子——”


    李全兒看了她一眼,沒有接口,揮手讓人退了出去,“齊姑娘,奴才也算是和齊姑娘有緣分,這些年齊姑娘對奴才事事兒都盡了禮,奴才再勸齊姑娘一句。”李全兒頓了頓,“齊姑娘和崔大人學一學,安安分分聽主子的話,這些年,八爺可沒有虧待齊姑娘——”


    咣地一聲,屋門重重被踢了開來,打斷了李全兒的話。


    李全兒和齊粟娘都被聲響驚了一跳,一起看去,站在屋門前的是十四阿哥,他身後站著傅有榮。


    齊粟娘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是湧了出來,她扶著桌子站了起來,一步一挪向十四阿哥走去,哭著道:“十四爺,陳大哥他出什麽事兒了——”


    十四阿哥看了齊粟娘腳上的傷處一眼,冷冷一掃李全兒,麵上帶著絲惱色,卻又掩了過去,沉聲道:“叫他們滾。”


    李全兒連忙應了,陪笑著關門退了出去,外頭的四個侍衛一並退了個沒影。


    傅有榮守在屋門外,十四阿哥走進房,皺著眉頭看了看齊粟娘的傷,在椅子裏坐了下來,揮了揮手,“你坐著。”


    “十四爺,陳大哥他到底怎麽了,他——”齊粟娘扶著桌子,哭著將滿心的恐懼與害怕問了出來,“太子爺和八爺都說他死了——我不信——”


    十四阿哥看著她,歎了口氣,“爺已經仔細問過了,出黃河源的時候被準噶爾遊騎突襲,遇上冰塌,丟了性命,屍骨怕是被準噶爾人搜去了,或又是埋在冰底下了。”


    齊粟娘扶著桌子的手顫抖著,“準噶爾——”她拚命搖著頭,哭著道:“既是沒見屍骨,我不信,我不信——皇上還沒有下旨——”


    十四阿哥煩惱道:“皇上的恩旨都擬好了,賞了二品男爵,子孫世襲—原是皇太後擔心你一時受不住,才拖著沒下。”


    齊粟娘聽得皇上已擬了恩旨,認定陳演已死,心頭一陣抽搐,腳下一軟,坐倒在了地上,直愣愣看著十四阿哥,嘴唇兒白得沒了血色,隻是抖著,說不出話來。


    陳大哥死了!齊粟娘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十四阿哥看著地上的齊粟娘,又是氣又是無奈。他重重一拍椅上的扶手,起身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邊,看著她道,“這些日子,爺替你打算來打算去,回高郵老家也沒用的,除非江南的大貨商你當初一個也沒有套交情,也沒有替九哥管過牙行的事,齊家的家財你全不要了……現下這時節,不找個男人替你支撐門戶,你能舒舒坦坦過日子麽……”


    齊粟娘仰麵看著屋頂一層層的鬥拱房梁,淚水無聲地流著,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這樣的氣性,又是個婦人,沒有人護著,哪裏又能過得下去?陳變之在一日,你過一日。爺便是想抬你進府,還不耐煩受你的氣,被你鬧。”


    十四阿哥苦笑道:“若是做外室,不說委屈了你,爺也不放心你在外頭。你白長了一雙眼,又不是個能不出二門的規矩婦人。不知什麽時候就招了狼,爺還不想日日裏擔心戴綠帽子……單論這事上的鎮定功夫,爺可是遠不及陳變之……”


    齊粟娘想起八阿哥的話,驀然間開了口,抖著聲音,“連——連震雲——”


    “其實嫁給連震雲,他也不會虧待你……”十四阿哥皺眉道:“你又看不上他……”


    齊粟娘用帕子用力掩住了嘴,嗚咽道,“我沒想到……他府裏的女人那許多……”


    十四阿哥想瞪眼,看著她一臉的淚水,又軟了下來,“你是被陳變之慣蠢了……”


    齊粟娘隻覺得眼中的淚水不停湧了出來,心裏痛得喘不過氣來,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十四阿哥盤起腿,捱著額頭,慢慢道:“四哥和老十三你別想了,這是沒法子的事。再者,老十三肯定是盼著你給陳變之守節的。十哥就算了。九哥的女人太多,府裏都顧不過來了……”


    “他說過,我要是再嫁他受不住的……我不願……”齊粟娘喃喃說道,“我還活什麽——”


    “沒人會受得住。隻是現下人人盯著,你又是個孤門無子的寡婦,真要是中了套,出了事兒,你就隻有認了的份,還不如趁早選一個!”十四阿哥滿心煩惱,驀然站起,一腳踢翻了原坐著的椅子,怒道:“陳變之沒有半點擔待!他既是娶了你就該替你打算一二,當初他若是納個卑妾生個兒子,承襲了爵位家業,你守著二品男爵過日子,安穩做你的太夫人,還有誰好動你!”


    齊粟娘心裏已是一片冰寒,她慢慢閉上眼,止了淚,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十四阿哥煩惱地走開兩步,“算了,不說了,實在沒有你中意的,至多爺忍一忍,收了你罷了……”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日子還長著,你好好想想罷。”


    齊粟娘kao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她看著十四阿哥轉身開門的背影,突地呼了一聲,“十四爺。”


    十四阿哥手一頓,回頭看著她,麵上帶著疑惑。門外傅有榮豎著耳朵聽著。


    齊粟娘凝視著十四阿哥,輕聲道:“十四爺關照了我十多年,我卻沒報答半點……”


    十四阿哥一怔,苦笑道,“爺還納悶了,當初爺怎麽就能想出收你做門下奴才這樣蠢主意。成日價不是你替爺辦事兒,倒是爺替你操心,悔死爺了,好在還沒指望過你……”說罷,一步跨出了門,便去了。


    屋裏孤燈,油碗中油快燃盡了,將齊粟娘黑幢幢的單薄身影投映到窗戶上。十四阿哥的腳步聲還未在齊粟娘耳邊消失,屋外的廊道上便又響起衣衫摩擦的聲響,閃出先前兒退出的八阿哥身邊的四個侍衛的身影。


    齊粟娘看著他們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投影到門外,窗前,輕輕歎息著。


    晚風起了,窗外的樹枝搖晃著,吊著齊粟娘的影子蕩來蕩去。


    風透進緊閉的門窗,將孤燈吹得一時明一時暗,齊粟娘的臉已是模糊了。


    齊粟娘慢慢走到黑漆圓角衣箱前,打開箱蓋。箱子裏皆是她的衣物,左角是太後賜的佛珠和《金剛經》,右角有一卷白羅綃和一把銅剪子,那白羅綃原是比兒托人送進來,備著她製衣的,她到暢春園時,一並帶了過來。


    齊粟娘取出紅玉佛珠與經書,取出經書中夾著的三支上貢檀香,她將香在油燈上點燃,嫋嫋娜娜升起來的檀香轉眼便繞滿了整個屋子,滲出了門窗。


    齊粟娘透過那香煙,仿佛看到了皇太後幾十年來在慈寧宮中禮佛的身影,鼻子裏嗅到了老太妃們滿身枯敗的檀香味兒。她終是將香放在了桌上,轉過身,走到箱子前。


    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白羅綃。


    白羅綃軟軟綿綿,卷了一層又一層,卻是涼得透心。


    齊粟娘用兩個指頭撚住了白羅銷,一點一點將它從箱中拖了出來。


    白羅綃彎彎延延纏繞在齊粟娘的腳邊,齊粟娘茫然四望著空蕩的小屋,層層疊疊的鬥拱房梁,還有門窗外緊守著的身影,喃喃低語,“我要去找陳大哥——”


    窗外的大槐樹發出吱呀的聲響,聽在齊粟娘耳中,仿佛是高郵小村外吊死宋寡婦的槐樹一般無二……


    孤燈在風中搖晃,油要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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